“今日不談正事,景澈勿要緊張。”
欣賞歸欣賞,孫炎自不會輕易讓薛淮掌握話題的主動權,只見他面露感懷道:“景澈或許不知,其實當年我與令尊薛文肅公雖無私交,但在公事上幾度聯手。我生平敬佩的同僚并不多,令尊便是其中之一,只可惜造化弄人上蒼德薄,如令尊這般經世濟民的清流名臣竟不能長壽。”
說罷一聲喟嘆。
薛淮怎會不知當年事,此刻愈發佩服這位閣老的臉皮之厚。
太和十年,薛明章卸任揚州知府兼巡鹽御史,入京任大理寺少卿,他接手的第一件案子便和時任刑部尚書的孫炎有關。
具體案情不再贅述,薛淮只知當時薛明章通過案卷中的蛛絲馬跡提請復核,將孫炎親自簽名畫押的所謂鐵案推翻,要不是孫炎與這件案子的利益糾葛無關,只是一時失察,他肯定會因此跌一個大跟頭。
縱如此,孫炎亦被迫推遲了入閣之期。
某種角度而言,孫炎后來在內閣尷尬的處境,與薛明章的火眼金睛存在一定的關系。
如今在薛淮面前,孫炎卻能呈現一派真切無比的緬懷和敬仰之態,當真是人生如戲。
薛淮微微垂首道:“先父泉下有知,得蒙閣老如此記掛,當感欣慰。晚輩亦常思其教誨,秉公持正為要。”
“薛公在天之靈能見你今日之出眾,定然無比欣慰。”
孫炎非常自然地將話題轉移到薛淮身上,繼而道:“這兩年你的赤忱之心令人贊嘆,國朝那么多年輕官員,如你這般忠貞的寥寥無幾。當初有人嘲笑你不自量力,我卻不這么認為,你只是沒有遇到合適的機會,否則定能展現崢嶸。果不其然,陛下調你去協查工部貪瀆案,你便拿出驚艷朝野的表現。”
“閣老謬贊。”
薛淮面色如常,鎮定地說道:“下官只是謹遵陛下的教誨。”
“能記得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品格。”
孫炎順勢說道:“就拿今科春闈來說,景澈可知陛下的愿景?”
薛淮坦然道:“公平公正,為國選賢。”
孫炎贊道:“正是如此。那日岳侍郎所言,相信景澈還能記得,其實這也是我想對你們這些年輕官員說的話。科舉作為國朝掄才大典,關系到無數舉子的命運,亦會影響到朝局的穩定,你我身為考官斷然不能大意。”
薛淮應道:“下官謹記。”
孫炎這一刻想起歐陽晦讓羅珣轉達的叮囑,暗道面前這位年輕的翰林確實沉穩了不少,光是這份氣度就要勝過以前的骨鯁強硬。
他倒也不急,繼續說道:“你有令尊的言傳身教,又得沈尚書傾力教導,單論眼界見識已經超過同齡人不少,更不必說你還有一身凜然正氣,故而我希望你能成為今科同考官的表率。”
眼見他一頂又一頂高帽子丟過來,薛淮逐漸觸摸到這位貌似老好人閣老的真正意圖。
他平靜地說道:“下官不敢當,唯有盡心盡力。”
“好一個盡心盡力,這就是君子一諾。”
孫炎溫和一笑,順勢道:“或許你會覺得,我今日找你說這些略覺突兀,其實我只是希望你能發揮所長,在后續閱卷過程中不畏權貴、洞燭奸邪。無論是誰存在徇私舞弊的嫌疑,只要你察覺蹊蹺之處,大可當眾提出來。即便你懷疑的是我亦或岳侍郎,都不必心懷顧忌,想來你定能明白我這番苦心。”
其實你真正的用意是想讓我盯著岳仲明吧……
薛淮心中哂笑,看來原主過去兩年里給朝堂諸公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縱然這幾個月他已經嘗試改變行事風格,這些人依舊帶著刻板印象看他。
孫炎今日這番故作姿態,要用他做刀對付岳仲明乃至寧黨的意圖已經顯露無疑。
或許他覺得薛淮不會想那么多,只會被他的言辭挑起心中的熱血,繼而慷慨激昂地沖鋒在前。
薛淮當然不會蠢到讓孫炎多想,他正色道:“閣老一片公心,下官豈敢推諉搪塞?春闈如此重要,下官必然會效仿閣老,與一切魑魅魍魎斗爭到底。”
對于這個答案,孫炎談不上失望也不算滿意,但他有把握一步步將薛淮拉進來,因而微笑嘉許道:“如此甚好。我還要去別處看看,景澈你不妨養精蓄銳,過兩天就是考驗我們的時候了。”
“閣老慢走。”
薛淮起身將孫炎送到門外,目送對方離去。
雖說孫炎看輕了他,但是對方隱約透露出來的信息讓薛淮漸漸有了成算。
這場春闈不光有太子借姜璃之手的布局,寧珩之和歐陽晦的角力也現出端倪,目前看來岳仲明和孫炎都想樹立大公無私的形象,而且孫炎直截了當地將算盤打到薛淮的身上,毫無疑問是看中他作為沈望親傳弟子和清流一員的雙重身份。
只是……薛淮又怎會去蹚這趟渾水呢?
他微微搖頭,返身回到房內。
翌日,衡鑒堂。
這里便是不久后十八房同考官初審答卷的地方,孫炎和岳仲明特地將同考官們召集來此,只為進行關鍵的分房定責。
大燕的科舉制度因循前朝,春闈會試共分三場,第一場持續三天,考生們要作答三道四書題,還要答四道五經題。
五經者,《周易》、《詩經》、《尚書》、《禮記》、《春秋》。
五經浩繁復雜,極少有人能通曉,因此歷來大考之中,考生只需選擇一門來答題,這就是所謂的本經。
分房定責便是按照同考官所治的本經,分為四書一房和五經五房,每房各三名考官。
眾人落座之后,孫炎再度鄭重宣講閱卷的規矩和禁忌。
“諸位——”
孫炎稍稍抬高語調,不同以往的銳利目光掃過眾人,在薛淮面上略作停留,然后語重心長地說道:“本官素來敬佩工部沈部堂的清正耿介,三年前他主持的庚辰科春闈無一人舞弊,一時傳為佳話,本官希望癸未科亦是如此。此番沈部堂雖不在考官之列,不過薛侍讀身為他的親傳弟子,同樣品格高潔朝野皆知,本官希望汝等以薛侍讀為楷模,務必做到心無旁騖公正嚴明。”
眾人不由得看向薛淮,心中隱有幾分艷羨,但也知道這是薛淮將近三年矢志不移謹守原則的回報,當下只能懇切地說道:“謹遵閣老之命!”
薛淮面色鎮靜,心里不免有些膩味。
孫炎之所以特地將他點出來,無非還是那個念頭,將他推上風口浪尖,逼他在后續某些關鍵時刻,不得不顧慮薛明章、沈望以及他自己的“清正”招牌。
當此時,薛淮轉頭望去,正好與岳仲明的目光對上。
轉瞬之后,薛淮主動移開視線,然而那位岳侍郎肅穆凝重的眼神已經留在他腦海中。
只是令他稍感意外的是,直到三月初一,貢院迎來數千名緊張忐忑的舉子,岳仲明都沒有在私下找過他,似乎他看不出孫炎種種舉動的用意。
當貢院龍門處響起鳴炮聲,太和十九年的春闈正式拉開序幕。
時間來到三月初四,會試第一場順利結束,謄錄完成后的朱卷源源不斷地送入衡鑒堂,被分到《春秋》房的薛淮也正式開始自己的閱卷工作。
這委實是一樁極其枯燥又辛苦的活計。
《春秋》房除薛淮之外,另外兩名考官分別是翰林院修撰高廷弼和編修柳彧,他們要在三天時間內交叉評定六百余份試卷。
工作量實在太大,因此他們不可能對每份試卷字斟句酌,基本只能快速閱覽給出一個大概的檔次,然后再將那些具備薦卷資格的試卷留下細讀,每位考官都要在試卷上留下是否推舉的記號,若是選中為薦卷還需寫明批語。
及至初五深夜,薛淮已經看完將近四百份試卷,他暫時停了下來,疲憊地揉了揉酸澀的眼眶。
對面的高廷弼和柳彧眼中滿是血絲,狀態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剛開始三人還會閑談說笑幾句,尤其是高廷弼似乎有意和薛淮親近起來,不止一次談起和贊賞他的詠梅詞,而如今他早已沒了那份興致,被淹沒在仿佛無窮無盡的試卷之中。
薛淮歇息片刻,重新投入閱卷。
當他看到手中這份試卷某幾個固定位置的熟悉字眼,心中涌起復雜的情緒。
早在進入貢院之前,姜璃便告知他,太子有意提攜的五名舉子會選擇五經之中的《春秋》題,這顯然是因為薛淮治的本經就是《春秋》,這樣一來他們的試卷即便經過糊名謄抄,最后也會出現在薛淮手中。
這個時候他們只需按照提前約定的暗號,在答題中寫下那幾個特殊的字眼,薛淮便能認出他們的試卷。
雖說姜璃希望薛淮能夠幫太子一次,但是薛淮并不想真的那樣做,一者此舉后患無窮,二者他不能太過降低自己的底線,所以最終他只會看試卷本身的水準。
“第五份,寫得還算可以。”
薛淮心中默念,他記得很清楚,之前已經有了四份類似的卷子,其中第四份頗為出挑,其余三份和眼前這第五份屬于中等偏上的水準。
他在這份試卷上留下一個圓圈,繼續評閱剩下的一百多份。
約莫一刻鐘后,薛淮拿起一份試卷粗略看了起來。
此刻房內極其安靜,另外兩人皺著眉頭閱卷,長久沒有動作。
薛淮一目十行,正要將這份試卷放下,他的動作猛然一僵。
此刻他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猛然加劇。
手中的試卷上,還是那幾個熟悉的位置,還是那幾個熟悉的字眼。
竟然出現了第六份疑似暗中約定記號的卷子!
在這寂靜安詳的夜里,一股濃烈的危機感瞬間將薛淮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