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場綿綿春雨將京城暈染成水墨。
皇城西南面,布政坊內有一座五進官宅,乃是少保兼太子太保、領吏部尚書銜、武英殿大學士、內閣次輔歐陽晦的宅邸。
歐陽晦時年六十歲,對于世間絕大多數人來說,這個年紀已是標準的垂暮之年,最大的愿望不過是家族和睦晚輩孝順,自己能夠含飴弄孫,盡享天倫之樂。
但是歐陽晦顯然不這樣想。
他的身子骨還很硬朗,平素又十分注重養生,因此面對繁重的政務依舊能做到游刃有余。
花廳之內,歐陽晦斜靠在長榻上,一名面容姣好的年輕丫鬟跪在一旁,手里拿著美人錘幫他輕敲雙腿。
下首一名年約四旬的官員半邊屁股坐在花梨木官帽椅上,恭敬地說道:“老師,前幾日學生讓人送來的茶葉您可還滿意?”
此人名叫羅珣,現為通政司右通政,十七年前金榜題名之時,歐陽晦便是他的座師。
歐陽晦雙眼微閉正在養神,聞言悠悠道:“尚可。”
羅珣道:“那茶葉是學生老家的特產,既然老師覺得勉強能入口,學生讓家里人再多備一些,以便孝敬老師。”
歐陽晦緩緩張開那雙蒼老的眼睛,望著羅珣說道:“玉聲你有心了。”
羅珣面上浮現喜色,連忙道:“這都是學生應該做的。”
茶葉當然是好茶,但是能讓歐陽晦滿意的并非茶葉,而是壓在下面的銀票。
在如今的官場上,科舉師生固然是非常穩定親近的關系,卻不代表跟著一位大人物就能高枕無憂,因為每位科舉座師都會有很多門人,他不可能平等公正地照顧和提攜所有人。
除了能力和品格的高低,門人與座師的親疏將決定他能在官場上走多遠。
羅珣深諳此道,這些年將家中盤剝百姓得來的銀錢拿出不少送進這座宅邸,以此換來歐陽晦對他的賞識和器重,并且憑借一路走來矢志不移的追隨,成為歐陽晦最信任的幾人之一。
歐陽晦淡淡一笑,隨即坐起身來,擺了擺手。
身段窈窕的年輕丫鬟乖巧地行禮退下。
雖說羅珣隱藏得很好,但他眼底那抹熱切并未瞞過歐陽晦的雙眼。
老者抬手點了點他,沒好氣地說道:“你家里那十幾房小妾還喂不飽你?”
羅珣尷尬地笑了笑,不敢狡辯,老實說道:“老師息怒,學生如今已改了許多。”
“這是你的私事,老夫原本不想管,不過近來寧珩之的沉默異于往常,你最好還是小心一些。”
歐陽晦提到那位首輔的時候,眼中閃過一抹陰霾,旋即對羅珣叮囑道:“老夫把丑話說在前面,你喜歡搜羅女子就正經花點銀子買來,千萬不要做那種強擄的蠢事,否則老夫也保不住你。”
羅珣鄭重點頭道:“學生謹記,請老師放心。”
歐陽晦站起身來,羅珣趕忙上前攙扶。
二人來到相距不遠的書房,歐陽晦坐在太師椅上,示意羅珣落座,然后意味深長地問道:“肅齋公同你怎么說的?”
他口中的肅齋公便是內閣大學士孫炎的雅號。
當今內閣之中,寧珩之擁有絕對的話語權,僅有歐陽晦在某些事情上能夠和他掰掰手腕,其余三位閣臣被坊間好事者譏諷為泥塑閣老。
這三人當然不愿意淪為應聲蟲,然而他們連歐陽晦都擠不走,更遑論深得天子信賴的寧珩之。
蹉跎數年之后,他們不得不對現實低頭,從而做出不同的選擇,孫炎逐漸和歐陽晦走到一條船上,另外兩人則選擇靠向寧珩之這棵參天大樹。
談及正事,羅珣不敢輕忽大意,正色道:“孫閣老讓學生轉告老師,他一定會盡心盡力主持今科春闈,不負陛下的期許,亦不負老師的信重。”
歐陽晦微微頷首。
春闈三年一屆,朝中各方勢力都會緊緊盯著這杯羹。
以歐陽晦如今的地位和年紀,插手春闈并非是為了發掘門人,因為正常而言,一名官員從入仕到成為可以參與朝廷決策的高官,一般需要三十年以上。
歐陽晦不覺得自己能活到鮐背之年。
但他又不能忽視這場春闈,他的門人和黨羽們需要借助掄才大典擴充勢力和人脈,所以他肯定得做一些安排。
“肅齋公那邊應該不用擔心,他辦事歷來穩重老成,不會輕易陰溝里翻船。”
歐陽晦語調平緩,忽地話鋒一轉道:“你覺得寧珩之這次會怎么做?”
羅珣稍稍思忖,沉吟道:“工部貪瀆案之后,薛明綸被迫辭官歸鄉,寧首輔斷了一根臂膀。雖說他反將一軍,舉薦沈瞻星接任工部尚書,阻斷這位清流領袖的入閣之路,但寧黨遭受極大損失是不爭的事實。在學生看來,此事最大的影響莫過于陛下的態度。”
“說下去。”
“學生認為,陛下是借沈瞻星之手告誡寧首輔,寧黨近幾年愈發越界了。其實在陛下決定讓沈瞻星主持查案的時候,學生便覺得寧黨會有一劫,因為陛下壓了沈瞻星十幾年,始終不曾放權于他,這次讓他查工部,顯而易見是要對寧黨動手。”
說到這兒,羅珣微微皺眉道:“學生不太明白,以寧首輔的心機城府,怎會看不明這一點?”
“看明又如何?”
歐陽晦哂笑道:“船大難掉頭。即便寧珩之有意退一步,薛明綸就愿意灰溜溜地回河東老家?”
羅珣登時了然。
他點頭道:“這倒也是,薛明綸好不容易爬到工部尚書的位置,這些年不知撈了多少好處,哪里舍得放手?若是由此來看,學生覺得寧首輔此番不會親自出手,但寧黨中人肯定不會錯過春闈良機。”
師生二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想到今科春闈的副總裁,新任禮部左侍郎岳仲明。
此人乃二甲進士出身,比薛明綸和衛錚晚一科。
當年寧珩之任吏部尚書,岳仲明便是吏部驗封司郎中,其身上的寧黨烙印較為明顯。
歐陽晦輕嘆道:“天心難測啊。薛明綸丟了工部尚書的位置,他的親信心腹也被打掃得七七八八,老夫本以為陛下會因此冷落寧珩之,卻不料這位首輔大人還是穩如泰山。陛下接受他的提議,讓沈望去工部處理爛攤子,又讓岳仲明填補沈望留下的空缺。如此一來,寧珩之將損失降到最低,反倒讓老夫無所適從。”
羅珣眼珠轉了轉,小心翼翼地說道:“老師,或許岳仲明便是我們突破的方向。”
歐陽晦心中微動。
他明白羅珣此言何意,岳仲明身為禮部左侍郎兼春闈副總裁,若說他會保持絕對的公正,這必然是個笑話。
“此事……”
歐陽晦略顯遲疑,他倒不是畏懼寧珩之的手段,而是科舉作為國朝掄才大典,歷來為天子所重視。
朝中各派對此頗有默契,或許他們都會想方設法往科舉考場插一手,但不會胡亂鬧起來,因為一旦揭開這個蓋子,最后倒霉的肯定是所有人。
羅珣明白座師心中的顧慮,他斟酌道:“老師方才說過,船大難掉頭,寧首輔未必能掌控所有人。就拿這位岳侍郎來說,學生覺得他頗有野心,他肯定也想成為第二個沈瞻星。”
“你是想說,就算寧珩之這次想低調行事,岳仲明也會自作主張?”
“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岳侍郎絕非甘于寂寞之人,學生認為他不會錯過這個培植親信的機會。”
歐陽晦面露贊許之色,望著羅珣說道:“你這兩年長進不少。”
“謝老師夸贊。”
羅珣受寵若驚,又道:“只是學生不知該從何處入手,還請老師點撥。”
“這不難。”
歐陽晦先前只是沒有下定決心,這種事于他而言并無難度,平靜地說道:“如你所言,岳仲明乃野心勃勃之輩,只要肅齋公收斂鋒芒,讓岳仲明生出他能和主考官并駕齊驅的錯覺,他便會心生貪念,然后把這場春闈當做一展抱負之地。”
羅珣雙眼驟然一亮,嘆服道:“老師英明。孫閣老被人謠傳成泥塑閣老,他不敢得罪岳仲明似乎在情理之中,這樣岳仲明就會變得更加自負,只是……學生還有一事憂慮,如果岳仲明真的逾越雷池,屆時我們需要出手嗎?”
歐陽晦理解他的擔憂,即便岳仲明中了圈套,這件事也未必能傷到寧珩之,因為那位首輔大人過往的手段證明一個道理,只要他將此事弄成次輔一派挑起的黨爭,天子多半會心生猶疑。
而如果歐陽晦不出手的話,前期的鋪墊便等于白白送了寧黨一個天大的好處。
“我們當然不能出手。”
歐陽晦端起茶盞,悠然地品著香茗,好半晌才道:“你怎能忘了那位嫉惡如仇的薛侍讀?”
“薛淮?”
羅珣微微一怔,隨即反應過來,贊道:“老師這招借刀殺人之計,端的精妙!”
“薛淮這個小狐貍沒那么簡單。”
歐陽晦回想之前幾次冷眼旁觀薛淮的表現,不禁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暗含期待道:“不過這次我們將寧黨的把柄送到他手上,老夫不相信他不動心。”
“身為沈望的親傳弟子,清流中人的后起之秀,他可沒有資格和光同塵。”
“陛下往后肯定會重用薛淮,既然如此,我們不妨幫陛下磨一磨這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