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兄久經磨礪,心志始終不墜,將來必有所成。”
薛淮對于這種惠而不費的好話同樣不吝嗇,反正夸人幾句也不會掉塊肉。
他端起茶盞潤了潤嗓子,又道:“既然謝兄如此坦誠,那我也就不兜圈子了。雖說我如今薄有微名,但是絕對無法和那些大儒相比,謝兄不去向那些人投卷,來尋我這樣一個初出茅廬的小輩,委實難以理解。”
謝景昀對此早有準備,他不慌不忙地說道:“侍讀容稟,學生今日冒昧登門,原因有三。”
“愿聞其詳。”
“其一,學生此番倉促入京,確實囊中羞澀,在京這三個多月來還要時常替人寫信賺些貼補。京中遍地高門大族,學生不過是個默默無聞的普通舉子,光是入門那一關就越不過去。其實學生此前也有嘗試,然而因為拿不出銀子,那些門子無一不是敷衍了事,說是幫學生入內通傳,實則轉身就回去閑坐飲茶。”
謝景昀臉上浮現些許難堪,喟然道:“至此,學生方知京都居大不易,空有才學又如何,終究比不上碎銀幾兩。”
薛淮知道謝景昀所言的情況真實存在,人性的貪婪難以避免,像他家的門子阿九未必不想那么做,只是不敢觸犯當年薛明章定下的家規罷了。
謝景昀又道:“其二,學生對薛文肅公的敬仰發自肺腑,尤其感念當年薛公對謝家的恩情,學生對薛府天然親近,因此只要侍讀首肯,學生愿附侍讀門下。”
“謝兄切莫如此。”
薛淮搖頭道:“你應該比我年長七八歲,怎能折節下附?”
“學無先后,達者為師。”
謝景昀神態誠懇,但是也沒有死纏爛打,他顯然很懂人心深淺,繼而道:“至于這第三點,其實也是學生心中最大的愿景,只是……”
薛淮見狀便溫言道:“今日你我私下閑談,不入第三人耳中,謝兄但說無妨。”
謝景昀仿佛受到極大的鼓勵,略顯熱切地說道:“那學生就斗膽直言。學生雖未入官場,卻也知道當今朝堂之上魚龍混雜,而且寧黨日益勢大,實乃國朝最大的隱患。”
薛淮的神情略顯凝重,心里卻道果然如此。
他早有預料謝景昀會說出驚世駭俗之言,從此人出現在面前開始,他便在觀察和審視對方的底色。
一如他的預料,謝景昀先是用自身坎坷的經歷引起他的同情,然后通過薛明章在揚州任上的政績拉近彼此的距離,最后再用慷慨激昂嫉惡如仇的姿態吸引他的共鳴。
不得不說,這位揚州舉子對薛家和薛淮十分了解,尤其是他說的第三點,倘若今日坐在廳內的是當初的薛淮,極有可能將他引為知己。
當下薛淮沉吟道:“謝兄,隱患之說……是否言重了?”
謝景昀心中訝異,薛淮的反應與他的推測不太相同。
他按下雜亂的思緒,鎮定道:“侍讀不必懷疑,學生今日絕無半句虛言,盡皆真心所想。首輔大人確為朝堂柱石,然則他麾下的官員們只知爭權奪勢,根本不將黎民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這亦是不爭的事實。就拿學生的見聞來說,幾任揚州知府都是寧黨中人,兩個月前的工部窩案更能佐證學生之言。”
薛淮再度端起茶盞,不緊不慢地品著香茗。
謝景昀略感頭疼,都說這位年輕的薛翰林性急如火,為何在他面前竟然這般沉得住氣?
他并不氣餒,繼續說道:“學生深知侍讀唯愿澄清玉宇,只是缺少助力。學生不才,倘若今科春闈能夠金榜題名,將來愿與侍讀并肩前行。”
話說到這個份上,薛淮總得給點反應,于是他伸手拿起案上的文卷。
謝景昀見狀心中一松,覺得薛淮已經被他說動,趁熱打鐵道:“半月前學生偶然聽到侍讀所作的詠梅詞,頓感非有冰壑玉壺之心難作此詞,那幾日學生……幾近徹夜難免。”
這番話若換個人說,免不了諂媚之嫌,可謝景昀眼底灼燙的赤誠,竟似能將薛淮手中的文卷燃出火星。
薛淮不語,展開卷冊,只見謝景昀的筆跡如瘦竹疏立,頭一篇赫然便是一首詩,分明是唱和他的詠梅詞。
“驛路霜枝帶血開,玉壺擊碎作塵埃。春風若解寒香烈,莫遣孤芳入鏡臺。”
薛淮念出這首詩,隨即指尖一頓,輕聲道:“謝兄此作,悲壯太盛。”
“學生慚愧。”
謝景昀喉結滾動,愧然道:“作此詩時,學生一邊想著侍讀的詠梅詞,一邊回想在揚州府的艱難,只覺自身的經歷與侍讀之詞無比契合,頓生無盡感觸,因而下筆難掩悲壯之意。”
后頭的話不必再說,他方才便已講過中舉之前的經歷——謝家人最艱難的時候在野外賃草棚而居,謝父替喪子老翁抄經換粥,隆冬時節謝景昀代人謄卷凍傷了手。
這般境遇下寫出的詩文,當然字字都淬著寒鐵腥氣。
薛淮又往后翻了幾頁,謝景昀的文章一如他方才斬釘截鐵的表態,處處透著文人經世濟民扶危解困的豪氣與骨氣。
只是……
他緩緩放下文卷,略顯突兀地問道:“謝兄對今科春闈有幾分把握?”
謝景昀心中一凜,只覺已經到了緊要之處,遂滿懷憂慮道:“學生這些年不曾有片刻懈怠,四書五經早已通讀,若是公平比試,學生自問不會落出二甲之外,就怕貢院之內難見公平。”
言外之意,科舉場上充斥著太多的意外和齷齪,否則投卷之風怎會如此盛行?
更不必說還有很多人擁有隱秘的門路。
薛淮這一刻想到姜璃給他的五人名單,心里登時一哂,看向謝景昀說道:“莫非謝兄聽到了一些風聲?”
謝景昀稍稍遲疑,隨即下定決心道:“不瞞侍讀,學生確實有所耳聞,今歲春闈有人已經疏通關系,就算文章平平也能高中。”
“所以謝兄就以投卷之名,欲從我這里尋得一條捷徑?”
薛淮驟然犀利的提問讓謝景昀略微變色,他勉強維持平靜,不解地問道:“侍讀此言何意?”
今日相見,薛淮給謝景昀的觀感與傳聞不太相符,他鋒芒盡斂十分平和,沒有表現出一絲侵略性,從始至終仿佛都被謝景昀掌握著話題的主動權,這不免讓謝景昀稍稍放松警惕。
薛淮凝望著他的雙眼,又問道:“謝兄何時得知我是春闈同考官?”
這一下謝景昀終于不復之前的泰然自若。
薛淮見狀便有了把握。
春闈的主考官和副總裁已經昭告天下,但是其他內簾官和外簾官還處于保密狀態,只有極少數人如太子和沈望才知道內情,這是為了防止這些普通中下層官員擋不住誘惑,從而被人拉入舞弊的泥潭之中。
至于主考官和副總裁,如果連內閣大學士和禮部侍郎都不堪一用,屆時誰都無法承受來自天子的怒火。
謝景昀訥訥道:“原來侍讀竟是今科的同考官,學生委實沒有想到。”
薛淮忽地輕聲一笑。
“謝舉子,我相信你說的很多話都是真話,但是我很難相信你的初衷發自真心。”
在謝景昀貌若不解的注視中,薛淮直白地說道:“按照我的猜測,你今日登門是想辦成兩件事,第一是讓我為你揚名,畢竟我因為一首詠梅詞成為京中最近的焦點人物,我出面贊賞你的詩文,效果會比那些大儒更好,當然只是限定在這段時日之內,過了這個村就不會有這樣的效果。”
“第二,你是去年江蘇鄉試第二十七名,從往年的春闈結果來看,這個位次有希望會試高中,但并非絕對能過,所以你希望能增加一些保障。雖不知你從何處得知我的身份,但我可以確定你初衷不純。”
說完之后,他平靜地看著謝景昀。
平心而論,此人有學識也有心機,將來未嘗不能成為官場新貴,然而薛淮不可能順著對方的心意來。
倒不是他嫉妒一個科舉考場的后來者,而是對方擺明要踩著他往上爬,而且他一個清貧舉子居然能知曉薛淮的同考官身份,這里面可能還藏著不可知的危險。
謝景昀的雙手可見青筋暴起,他皺眉道:“侍讀即便不愿提攜學生,大可直言相告,何必如此折辱學生?”
“我知道你心中不忿。”
薛淮神情淡然,然和平緩的語調卻帶著凌厲的銳意:“謝舉子方才言之切切,令人感同身受,尤其說到先父當年在揚州的往事,直令我唏噓不已。但是我有一事不明,不知你能否為我解惑?”
謝景昀沉聲道:“侍讀請說。”
薛淮緩緩起身,望著此人說道:“你說敬仰先父,又說與薛府天然親近,而且你去年鄉試中舉后便來到京城,換而言之,你在京城已經待了三四個月——”
謝景昀面色一變。
薛淮微微搖頭道:“足足三四個月,謝舉子為何不肯登薛家門?想來是因為你聽說過我的境遇,知道我在朝中處境艱難,唯恐惹上麻煩,所以不愿登門。而如今我處境好轉,因為查案有功得陛下賞識,再加上寫了一首名動京城的詠梅詞,又被任命為春闈同考官,所以謝舉子才記起了你口中無比敬仰的薛文肅公。”
謝景昀啞口無言,滿面頹色。
“罷了,我知你的今日來之不易,雖說你心思不純,畢竟沒有犯下大錯,我不為難你。”
薛淮面色冷峻,道:“你走吧。”
謝景昀幾近無地自容,匆匆一禮便要離去。
薛淮將文卷遞給他,稍稍遲疑之后,還是出言提醒道:“謝舉子,你是個聰明人,望你莫要自誤。”
“多謝侍讀教諭。”
謝景昀滿面愧色,不敢多留。
來到薛府之外,謝景昀忽地駐足,扭頭看了一眼門樓上的匾額,臉色已經恢復一片漠然。
他知道自己小瞧了薛淮,以前在揚州地界無往不利操弄人心的手段被對方一眼看穿。
深吸一口氣之后,謝景昀又成為那個沉默前行的寒門士子。
他回想著方才的所有細節,心里自然有些后悔,不應該表現得太過熱切,反倒被薛淮抓住破綻。
但他并無自怨自艾之心,相反眼神逐漸堅定。
“薛景澈,今日你將我拒之門外,希望你將來不會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