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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3【霧里看花】


更新時間:2025年08月08日  作者:上湯豆苗  分類: 歷史 | 架空歷史 | 上湯豆苗 | 相國在上 
“少爺!”

阿九看見馬車,遂立刻丟下謝景昀,快步走到馬車旁邊,將這個書生的來歷和目的復述一遍。

薛淮聽完之后,走下馬車抬眼望向對方,眼中略有不解。

所謂投卷,乃指年輕舉子自撰的詩文整理成卷冊,投獻給文壇大儒或朝中重臣,以求其品評推薦。

在大燕立國初期,官方明令禁止當屆舉子在大考前投卷,以防舞弊行為出現,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禁令逐漸松弛,到如今已成為一種半公開化的行為。

一般而言,投卷有幾種約定俗成的方式,比如舉子參加雅集,在詩會和文宴等場合故意“偶遇”大儒,亦或是通過親友故舊間接轉投等等。

他們選擇投卷的對象一般是內閣重臣、翰林學士或者文壇領袖,即能夠影響到科舉考官的關鍵人物,所謂“欲借名公品題以動主考耳目”是也。

對于當科舉子而言,投卷之舉利益和風險并存,比如四十多年前曾有江西吉安府舉子程文投卷于內閣大學士李墨,獲評“理明辭達”,春闈放榜之后,程文果入二甲之列。

但是如果投卷的詩文平庸粗鄙,被重臣大儒加以批駁,那么舉子必然會貽笑大方聲譽受損。

總而言之,如今投卷已成為科舉場上心照不宣的灰色地帶,舉子們通過這種方式提前揚名,亦可緩解心中焦慮,得到一定的慰藉。

對于那些朝廷重臣和文壇大儒而言,接收投卷同樣是有利之舉,這可以擴大他們自身的影響力,同時又能培植門生,畢竟收下投卷再加以贊譽,舉子自然會感恩戴德,這種關系并不弱于科舉場上的師生之情。

薛淮此刻的不解也很好理解,他雖然有了一點名氣,但實在是太年輕,無論如何都達不到可以接收投卷的層次,這個來自揚州府的舉人怎會找到他這里來?

謝景昀顯然也知道自己的到來很是突兀,因而上前行禮道:“學生揚州府舉人謝景昀,拜見薛侍讀。”

“孝廉公不必多禮。”

薛淮端詳此人面貌,大約二十七八歲,從他的外表可知家境貧寒,但是長相周正氣質沉凝,絕非輕狂無知之人。

這愈發加深薛淮心中的疑惑,窮秀才很常見但窮舉人很罕見,這謝景昀既然已經通過鄉試成為舉人,在揚州當地便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而且不會太缺銀子,怎會弄成眼下這般清貧模樣?

他腦海中浮現人設二字,對方莫非是有意塑造成寒士風姿?

隨即他又覺得這不合常理,稍有見識的人都知道舉人的含金量,只會嘲笑謝景昀故作姿態,斷然不會心生敬意。

一念及此,薛淮緩緩道:“謝兄今日來此有何見教?”

投卷之說委實不合常理,他只當這是謝景昀的托詞。

謝景昀看向面前年方弱冠的翰林院侍讀,心底深處涌現一抹不為人知的艷羨,繼而誠懇地說道:“學生今日冒昧登門投卷,還祈侍讀不吝指點。”

“承蒙謝兄高看,然而本官才疏學淺,恐不能坦然受之。”

薛淮說得委婉,實則心里愈發納悶。

如今的他就算把謝景昀的程文吹捧上天,對謝景昀也很難起到正面效果,而且此事落入旁人耳中,多半會嘲笑這兩個年輕人荒唐可笑,不知天高地厚。

“學生自知唐突。”

謝景昀拱手一禮,聲音穩如堅石:“學生少年時經常聽聞薛文肅公之清名,無比仰慕和敬佩薛公的清正與才學,只恨無緣聆聽教諭。侍讀雖年輕,卻已是翰林新貴,且才情橫溢世人皆知,一首詠梅詞令京城紙貴,頗有薛公之風姿,故而學生只求得侍讀指點一二。”

薛淮望著面前這個十分固執的舉人,目光掠過他那洗得泛白的青衫下擺和袖口磨起的毛邊。

前世錘煉出的敏銳讓他捕捉到一絲異樣——謝景昀的窮困太過真切,絕非刻意為之的寒士風骨。

“謝兄既執意投卷,”薛淮終是開口,清朗的聲音不見波瀾,“阿九,門廳待客。”

阿九自不敢多言,連忙躬身引路,謝景昀怔了一瞬,眼中驟然迸出亮光,懇切道:“多謝侍讀。”

稍后,門廳之內。

當謝景昀從褡褳中取出文卷遞過來,薛淮登時目光微凝,這份文卷并非用士子慣用的錦緞裝幀,而是一刀裁得齊整的毛邊紙,粗麻繩訂得密密匝匝,紙頁已摩挲出溫潤的舊色。

兩世為人,薛淮見過太多虛飾偽裝之輩,此刻他不得不承認,這謝景昀即便真是裝出一身寒士風骨,光從他幾乎無可挑剔的細節來看,他也必然是心思縝密之人。

他接過文卷卻沒有急著翻閱,抬手放在案上,淡然道:“謝兄是揚州哪里人?”

“學生是揚州儀真縣人氏。”

謝景昀正襟危坐,略帶緬懷地說道:“太和七年夏天,長江洪水泛濫,儀真縣受災嚴重。學生清晰記得,當年七月底的一天,沿江堤壩決口,洪水侵襲鄉野,學生一家被困其中,萬幸薛文肅公帶著官差前來解救。”

他頓了一頓,看向薛淮說道:“不瞞侍讀,學生便是從那時起,立志效仿如薛公那般,將一身血肉都獻與大燕蒼生。”

薛淮心中略感不適。

他又發現此人一個特點,那就是各種肉麻字眼信手拈來,偏偏他還是滿面真誠,語調極其懇切,讓人不由得相信這就是他的一片真心。

這讓薛淮想起前世仕途上最大的對手,其人臉厚心黑手段高明,在正事上更是雷厲風行不擇手段,曾經一度壓過薛淮一頭。

但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此人在一次非常關鍵的調動中錯判形勢,走了一招暗箱操作的臭棋,從而讓薛淮找到致命的破綻。

即便如此,薛淮仍舊承認對方的能力不俗,尤其是那種可以迷惑很多人的氣質,與面前的謝景昀有幾分相似。

薛淮收斂心神,徐徐道:“我也記得當年事,先父那次出門確實很兇險,差點就葬身于洪水之中。”

“如薛文肅公這般一心為民的清官,實乃我輩讀書人的表率。”

謝景昀滿心感觸,輕嘆道:“只可惜……后來者難及薛公萬一,他們將一個繁華富庶的揚州府弄得烏煙瘴氣。”

薛淮正色道:“謝兄不妨細說。”

謝景昀絲毫不怯場,隨即娓娓道來。

揚州地處長江和運河樞紐之地,又有天下聞名的鹽業,光是漕運和鹽政就能產生極多的賦稅,再加上連接南北的商貿往來,這里自古就是富庶之地。

當地父母官其實只要不是太蠢,來這里主政數年便可取得不錯的政績,只是財帛動人心,極少有人能無視那里的花花世界。

薛明章之后的幾任揚州知府幾無善終,雖說他們都受到朝廷的嚴懲,然而官商勾結最終受苦的是黎民百姓。

謝景昀一家便是千千萬萬個受害者之一。

十二年前長江發大水,謝家的房子被洪水沖垮,田地變成污泥,眼看就要變成流民,萬幸薛明章帶著揚州府的所有官吏,為他們這些災民尋得容身之處。

但是那場洪水讓謝家元氣大傷,至今都沒有恢復過來,一家人只能勒緊褲腰帶,不惜一切代價供養謝景昀讀書。

因為謝景昀從小就展現讀書的才情天分,只要他能中舉就可逆轉局勢,謝家人知道這是他們唯一能夠翻身的法子。

“去年秋天鄉試,學生僥幸取得第二十七名,家人欣喜若狂,覺得十余年的苦日子總算有了轉機。”

說到這兒,謝景昀面上浮現一抹赧色,簡略道:“只是春闈在即,揚州距京城路途遙遠,學生唯恐在路上耽擱,因此等不及安排妥當家中諸事,便借了一些盤纏匆忙上京。”

這算是解釋他的現狀——正常而言,舉人擁有接納旁人投獻的權利,而且在當地已經具有一定的社會地位,所以極少能看到舉人窮困潦倒的狀況,除非是王朝末期天下大亂之時。

謝景昀如果不急著赴京趕考,等三年后再來參加春闈,那他當然可以先改變謝家的現狀,而非像現在這樣捉襟見肘,渾身上下沒有幾件值錢的物件。

對此,薛淮不置可否,他相信謝景昀所言非虛,但是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謝景昀其實有很多法子解決這個問題。

最簡單的一條路,他去找那些在京城的揚州同鄉,以新科舉子的身份問他們借一些銀子,有的是人愿意結交一個前程遠大的舉人。

或許謝景昀真的清高孤傲,不屑于彎腰折交那些滿身銅臭之人,這種情況倒也存在。

問題在于,若是如此的話,他今日又怎會上門投卷呢?

片刻之間,薛淮已經對面前的年輕舉人有了一個大概的判斷,他語調溫和地說道:“謝兄這一路走來確實不容易。”

謝景昀亦感慨道:“來路艱難,確非常人能夠承受,不過先賢曾言,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學生受此磨礪并非一無所獲。”

“如今回頭再看,這些坎坷亦是極其珍貴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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