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廳之內溫暖如春,氣氛卻有些壓抑。
姜璃一直覺得言語的力量遠不及行動,然而此刻聽完薛淮的剖析,她的內心竟然開始動搖。
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在黑暗中踽踽獨行總得學會放棄一些原則。
這就是京中評價她性情古怪驕蠻的由來,旁人并不明白她做一些事的緣由,只有她自己清楚凡事總需取舍,關鍵在于能否為她將來的籌劃提供助力。
舉例來說,她靠著天子的偏愛和皇子們的關照,偶爾出手收拾那些權貴子弟,這不代表她嫉惡如仇,只因她需要建立屬于自己的人脈。
她本以為自己修煉得心如鐵石,卻不料險些被薛淮這番懇切的陳述擊穿心防。
兩人相對無言,沉默開始蔓延。
片刻過后,姜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緩緩道:“薛淮,這件事關系到你我將來能否順利合作。”
薛淮道:“請殿下示下。”
“其實太子這次也存著試探我的用意,如果你斷然拒絕我,那往后我就不好在明面上幫你,畢竟我總不能失了天家公主的體面,被你拒絕還上趕著示好,這樣的行為完全不符我過往展現的性格。”
姜璃輕聲一嘆,隨后黯然道:“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我們不能改變其他人,至少可以獨善其身。”
直覺告訴薛淮,這丫頭此刻的情緒半真半假。
她肯定有所觸動,但是不至于如此感性和柔弱。
“殿下,我并未說過拒絕你。”
聽到薛淮這句話,姜璃訝異地看著他問道:“可是你剛才……”
“其實是殿下將事情想得太復雜了。”
薛淮微笑道:“雖說殿下無法推開太子的請求,但這件事的決定權在我手上。世人皆知,我薛淮是茅坑里的石頭,性子又臭又硬,認定的事情八頭牛都拉不回來。”
姜璃有些沉重的心情因為他這番自貶舒緩不少,于是輕輕瞪了他一眼說道:“那你想怎么做?”
薛淮從容道:“很簡單,殿下可以轉告太子,此事你已盡力,然則薛淮牛心左性,始終不愿松口。后來經過殿下的反復勸說,再加上殿下于薛淮確有大恩,此人終于答應,不過他有一個條件。在春闈閱卷之時,他會盡力維系公平,若那五名舉子的文章合乎標準,他會將其答卷舉薦給主考官。若此五人的文章一竅不通或者多有瑕疵,那他絕對不會徇私。”
太子不傻,多半不會滿意這個似是而非的回應,但是薛淮不會刻意去照顧他的情緒——畢竟從明面上來說,此事是姜璃請托于他,根本沒有太子的事兒,他都不知道太子的存在。
總而言之,只要姜璃能在太子跟前有個交待,且不影響后續她和薛淮的合作,這件事便算是了結。
姜璃仔細想了一會,點頭道:“也好,就按你說的辦。”
薛淮心中泛起些許漣漪,這位公主殿下對他的態度似乎越來越隨和,初見時的清冷高傲仿佛是虛假的回憶。
他按下遐思,順勢說道:“我還有一件事想與殿下商議。”
姜璃端起茶盞飲了一小口,面上浮現淺淡的笑意:“你說。”
“方才殿下說過,我們之間的合作會維持很久,坦誠相見很有必要,那我就不再藏著掖著。”
薛淮放緩語調,繼續說道:“我知殿下派人跟著我是為了保護我,避免再發生無端落水這種事,但是……殿下,這樣導致我在你面前幾乎沒有任何隱私可言,以至于如今我不論去往何處,總會下意識觀察周圍有沒有殿下安排的人。長此以往,我難免會養成疑神疑鬼的性情。”
沒人喜歡整天被人監視。
一開始薛淮并未抗拒她這樣做,但是后續幾件事讓他感覺越來越別扭,比如他前腳送沈青鸞回到住處,后腳便撞上姜璃派來的人。
他知道既然選擇接受姜璃的保護,被監視是難以避免的事情,可是他很難接受姜璃進一步干涉和掌控他的生活。
倘若姜璃的人只是在暗中觀察,定時將他的行蹤傳回去,而且姜璃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話,薛淮或許還能忍受下去——雖然這就是掩耳盜鈴,但他至少不需要擔心姜璃隨時都有可能沖出來,以蠻橫的姿態插手他的世界。
姜璃微微蹙眉道:“你是想讓我把人撤走?”
“殿下且聽我說。”薛淮誠懇地說道:“我向殿下借一個人,往后他專門負責保護我,不必藏頭露尾,可以大大方方地跟在我身邊,殿下意下如何?”
言外之意,他可以接受這個人定期向姜璃匯報他的行蹤。
既然橫豎都會被人盯著,不如讓此人露在明處。
姜璃沉吟道:“這樣不是不行,你容我想一想,安排何人跟著你最合適。”
薛淮趁勢道:“江勝如何?當初是他毫不猶豫地下水救我,足以證明此人有忠義心腸,其次他應該只是別苑這邊的普通護衛,并非公主府在籍的侍衛,即便離開也不會引人注意。”
姜璃沒有過多遲疑,她淺淺一笑道:“你想得很周到,我會讓蘇二娘安排妥當,盡快讓江勝去薛府做事。對了,今日我答應你這么多要求,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薛淮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姜璃悠然道:“你離京之前得送我一首詞,不能是卜算子詠梅,也不能是你以前寫過的詩詞,必須是你新寫的,而且不能比詠梅詞差太多。”
薛淮略感意外。
他凝望著姜璃靈動的眼眸,這個要求聽起來好像有點怪怪的。
在他的認知里,如今這個時代的年輕男女之間,互贈詩詞是非常曖昧的行為,比前世的情書還要正式。
姜璃見狀輕咳兩聲,正色道:“你莫要誤會。父王和母親生前最喜佳句,我只是想借助你的才情告慰雙親在天之靈。”
原來如此。
薛淮釋然道:“殿下有命,我自會盡力而為。”
等他告辭離去,姜璃邁步走到廊下,望著庭院角落里零星幾點綠色,心中思緒翻飛。
也不知那家伙會寫出什么詞?
總之一定不能比詠梅詞差太多。
姜璃撇了撇嘴,腦海中浮現某個曲姓行首的名字,隨即自嘲一笑,喃喃自語。
“姜璃啊姜璃,如今又長了一歲,你怎能將精力浪費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呢?”
城南,揚州會館。
一名年近三旬的書生在雜役古怪的注視中,泰然自若地從廚房灶爐的炭灰中刨出烤熟的地瓜,然后來到桌前,就著驢肉湯雜碎,不緊不慢地吃著地瓜和一碗糙米飯。
這就是他的午飯。
雜役忍不住腹誹,自古以來只聽說過窮秀才,何曾聽聞過窮舉人?
眼前這位來自江南的書生明明就是舉人身份,將要參加兩個月后的春闈,然而他卻天天弄成一副窮酸裝扮,衣食住行都極其摳門,遠不如像其他備考的舉人,對待他們這些雜役很大方,動不動就賞個一二百錢。
書生不知是心境強大還是天生遲鈍,他似乎完全感受不到那些雜役的輕蔑。
他身形瘦削挺拔,膚色泛黃帶灰,顴骨微凸眼下泛青,這是長期熬夜抄書備考,再加上營養不夠充分導致。
一身靛藍棉布直裰已經洗到褪色,肘部磨薄泛白,好在他里面穿得還算厚實,不至于被京城冬日的寒意侵襲。
面對桌上的粗茶淡飯,書生吃得十分仔細,唯恐浪費一粒糙米,那個地瓜更是被他吃得干干凈凈。
片刻過后,書生起身將碗筷清洗干凈。
雜役看到這一幕不由得面露譏諷,暗想這個窮書生是不是冒充他人身份,這世上怎會有如此清貧且摳門的舉人?
但是他知道能夠入住揚州會館的舉人,必須要有相關的憑證,因此腹誹歸腹誹,倒也不敢出言撩撥。
書生將洗凈的碗筷拿回房間放好,又從行囊中取出一份文卷,小心翼翼地放進褡褳里,隨即關上房門,離開這座專為照顧同鄉士子的揚州會館。
正月時節,京城處處熱鬧非常,青樓酒肆高朋滿座,絲竹之聲臨街可聞。
書生卻仿佛能夠隔絕這些喧雜,他邁著沉穩的步伐一直往西。
入大雍坊,周遭漸漸安靜下來。
不多時,書生來到一座府邸的大門外,他停下腳步抬眼望向門樓的匾額。
薛府。
負責待客的門子阿九也注意到這個年輕又滄桑的書生,下意識以為他和年前那些人一樣,都是為了求見自家少爺談論詩詞,于是上前問道:“不知閣下來此有何貴干?”
書生徐徐開口,嗓音中正莊重:“請通傳一聲,揚州舉子謝景昀,特來向薛侍讀投卷。”
阿九一愣。
他確實沒有看出來,這位有些落魄的書生竟然是今科舉子,而且是專程來此投卷。
便在這時,一輛馬車緩緩駛來,在謝景昀身后不遠處停下。
車簾掀開,露出薛淮平靜淡然的面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