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二人皆為懵然。
“你的意思是,端王府和你的這個秘密,礙著了穆家的事?”褚嫣驚疑地望著她,“而你哥哥也是穆家殺的?那他有什么好忌憚穆家的?端王府何至于怕一個穆家?”
月棠卻沒有說話,而后轉身看著端王、月溶以及自己的牌位,又拿起了三柱香。
月溶服藥前后有兩三個月,他的確不應該不曾發覺自己被害。
所以他知道自己被算計,選擇隱瞞下來這是事實。
這也能夠說明褚嫣的猜想有些道理,月溶的確在追查沈家的過程意外發現了一些東西。
沈家殺的是褚家女,褚家又不可能容許沈家破壞這樁婚姻,那么在月溶追查沈家殺人證據的過程中,褚家很可能暴露了什么。
月溶發現了,然而越查發現事越大。
后來他也因為這個秘密而死。
為何兇手采取太醫所制藥丸下手?可能是條件所限,可能是別的,但至少有一種可能是胸有成竹,對月溶絕不敢把秘密暴露出去而有絕對把握。
畢竟事實證明,后來月溶就連她這個從小親密無間的妹妹也未曾吐露。
他們拿準了月溶不會往外說。
但月棠所住的別鄴的確始終都沒出過事,也說明端王從一開始就在別鄴里做出了嚴密防范,端王事先一定早就知道一些什么。
憑借這層,月溶發現被算計之后,哪怕誰都不會告訴,至少也會告訴端王。
那么面臨自己兒子的安危,端王為何也沒發作追究?
原因只能是和月溶一樣。
當然他肯定不能眼睜睜看著月溶赴死,他們背后一定想過辦法,可能也就是因此而拖上了兩三個月。不然的話早就死了。
華家人與皇室曾有過節,是為了醫治端王妃才從洛陽來到王府的。王妃死后他們也走了。
可月溶病重時端王也未曾提前讓華家人前來醫治,肯定有不愿華家察覺真相的原因,但他們也沒想到月溶病情會突然危急。
那么,掌著堂堂皇城司的他們父子,到底在顧忌什么?
有什么原因是連大權在握的他們也扛不住的?
月溶到最后病情突然轉成危急,是不是又經歷了什么?
倘若月溶不在那時因為察覺了秘密而死,后來是否也逃不過去?
如此豈非就是,端王府一家注定就是要死去?
月棠不知道。
褚嫣也注定不可能知道全部真相。
但褚家這邊展露出來的線索,已經指向了穆家。
至于為什么穆家會覺得月棠和端王一家擋道——月棠同樣也不知道,也不可能從褚嫣這里得到答案。
殿室里安靜得呼吸聲清晰可聞。
褚嫣垂著肩膀,手扶靈案而立。
恍惚間她看到處于震驚中的方凌,她把手收回站直,啟開粗啞的嗓音:“白梔,送方凌回去。”
白梔進來,推動著輪椅走了。
屋里只剩她們姑嫂。
褚嫣抬頭望著正慢慢給靈前續香的月棠:“方凌他們都并不知道是我泄露了你的回城路線。還有,你哥哥其余的心腹侍衛,都還在王府里。
“你從小就認得他們,他們品性如何,你有數的。你要用人的話,可以去找方凌帶他們走。”
月棠沒有看她,也沒有停止動作,只是繼續認真地上香。
褚嫣咬了咬下唇,又道:“你的印璽,褚昕拿走了。你去找褚家報仇吧。
“殺了他們,你一定能知道同謀是不是穆家。
“找到了同謀,離解開這個秘密也就不遠了!”
月棠還是沒有理會她。
她便又道:“你總要回來的,你總要知道這個秘密的!你不破解它,怎么應對明槍暗箭?
“你去報仇啊,去殺他們啊!”
“夫人,褚昕帶著大批人,已經直接闖進王府來了!小的們不敢暴露,因此不曾用強!”
晏北帶來的侍衛,這時候快步走到殿下稟報。
月棠終于回頭看了一眼。
褚嫣目露銳光,又看向她:“褚家完全不信我了,褚昕一定是因為你來的。這幾年褚家的事情我打聽不到,但杜家那邊不難。我猜褚昕已經知道你還活著,你趕緊殺了我,走吧!我死在你手上,至少,至少有臉去見你哥哥!”
月棠卻把劍插回劍鞘,又拿起了月桓的籍案。
褚嫣凝眉搶在她前面:“你為何不動手?!”
“會殺的。”月棠望著她,“但我犟。你越想死在我手下,我越不想讓你如愿。”她看了眼王府大門方向,又看向她:“等褚家先殺。他們殺不了我再來殺。你要是不想被他們殺,那就自己想辦法。”
褚嫣怔住。
回神看到月棠走到了門下,她又追上去:“那你把這本籍案留給我!”
月棠扯動著嘴角回頭:“自己的賬,得自己憑本事去報。我憑本事拿在手里的東西,任何人都休想動。”
她走出殿門,朝墻下晏北的方向一揮手。
暗處的晏北又留下兩個影衛,隨后與她一前一后沿來路退了出去。
褚嫣怔怔立在殿中,隨后跌跌撞撞退了兩步。
她后背撞上靈案,月溶的牌位翻倒,描金的一行字如針芒一樣刺著她的眼睛。
她飛快以手掌蓋住!
但片刻后,她又把手移開,緩緩地拂拭著上方的灰塵,雙手將它穩穩地放了回去。
晏北跟隨月棠出了家廟地界,趁四下安靜壓聲問她:“為何不殺了她?她可是褚家那場謀殺的關鍵人物!”
“你說的對。”
月棠在墻下停步,望著重重屋宇道:“褚嫣該死,但透過她,我更看清楚了兇手殺我的決心。”
晏北凝眉:“總不能放過她吧?”
“怎么可能?”月棠睨他,“褚家不是找上門來了嗎?
“珠釵已經到了褚昕手上,褚昕必已能猜到我還活著。知道她隱瞞了阿秀尸體并不是我的事實,褚家莫非還能放過她?
“而她已知自己被褚家騙著養孩子,又豈會放過褚家?
“先讓他們自己撕吧。
“況且我如今不想立刻就回王府,王府也得有人守著。眼下逞一時之快殺了她,只不過更方便褚家和同謀明正言順請奏朝廷把端王府收回去罷了。”
“那我們回去盯著他們?”
“不,”月棠搖頭,“你不是已經留了侍衛在暗處嗎?
“先跟我去尋方凌。既然來了,把王府的底也摸一摸。”
晏北皺眉:“那個被褚嫣收服了的侍衛?”
雖說此人是月溶心腹,按說既然月棠信得過,他便沒有多嘴的道理,可一想到方凌剛才還對她恭恭敬敬,他就渾身不舒服。
孩他娘才是端王府的主子!
“去見見他又少不了你的肉。我讓你用竇允,你還不是用得很趁手?”
月棠白了他一眼。
晏北噎住。
一看月棠已折轉了方向走了,他伏于墻頭看了眼家廟方向,只見此時已然從王府前門處游來一路火光,顯然褚昕已經進來了,并且直奔褚嫣所在的家廟之處。便也收回目光,跟上了月棠腳步。
王府西北側專給下人住的這片居所,方凌剛剛被推進所住的院落。
白梔顯然與他十分相熟,進門喚了聲“阿嫂”,屋里便出來個婦人,接手推起了方凌。
晏北看向月棠,月棠臉色平靜,便知這的確就是方凌的妻子,不做聲了。
月棠道:“你還是給我守著吧。”
說完不等他應聲,自己已下地入門去了。
方凌進了屋,妻子便扶著他坐到竹簟上。剛問了句他要不要喝水?房門便開了。
端著水杯的婦人看清來者面容,嚇得水杯立刻掉落在地!
方凌忙道:“還不跪下見過郡主?!”
婦人慌忙要跪,月棠指著椅子:“你坐到旁側,不要說話。”
等她坐了,月棠便也在方凌前方的板凳上坐下來,深深打量著他。
方凌被看得局促,垂下頭來:“郡主有話,還請吩咐。”
月棠道:“你何時受傷的?”
“約摸郡主出事半年后。是當年臘月,對,正好是半年左右。”
“后來呢?你為褚嫣做什么?褚嫣又做過什么?”
“屬下養了很久的傷,之后也不可能再做什么了。后來都是兄弟們在做。因為我們都猜想是褚家下手攔截屬下,世子妃不敢讓人知道屬下還活著,一直沒讓我再露面。
“褚家那邊兄弟們也不可能進得去,好在杜家是他們的傀儡,所以兄弟們緊緊盯著杜家,一旦他們有異常的舉動,我們都能很快想到是褚家的授意。
“所以何家剛出事,我們也都知道了。”
月棠凝眉:“其余人呢?把他們喊過來。”
方凌點頭,看向了妻子。
婦人連忙起身,走到檐下搖響了一只銅鈴。
幾乎是頃刻間,門后就陸續進來了四條漢子,每個人都似從床上才起來,穿的穿衣,拔的拔鞋,嘴里還喊著“方大哥怎么了?”
等他們所有人進門看到了月棠,便皆都僵住了。
隨后又不知誰顫唇喚了聲“郡主”,然后撲通跪下來了!
幾個人都跪在了月棠面前。
月棠道:“這幾年,你們都在為褚嫣效力?”
“屬下都是端王府的人,死也不敢背主。”
月棠笑了下:“但是褚嫣就是當年把我行蹤泄露給褚家的人。”
眾人又僵住了。
月棠看著沉默的方凌:“看來他們的確都不知道。但你卻已經知道了是不是?”
方凌緩緩點頭:“她沒說,是屬下猜到了。因為她一開始找的就是我。
“后來給兄弟們安排差事,也是通過我下達的命令。我是逐漸猜出來的。
“但王府里已經只剩下她了,她后來又確實在查世子死因,也確實恨著褚家,屬下不知該怎么辦,只能依附于她。”
“那你們現在知道真相了,還依附嗎?”月棠掃視著他們每個人。
方凌咬牙:“郡主既然回來了,我等自然無再聽命于她之理!屬下是個廢人了,但他們還可以相助郡主!”
月棠站起身來:“你們總共有多少個人讓褚嫣重用過?”
方凌略略:“世子身邊所有侍衛。除屬下之外,二十三個。”
“當年跟過我的那些人呢?”
“跟隨過郡主的人和王爺的人,一半已經由朝廷收回去了,一半還留在王府里!端王府出事之后,各典司的人都被提審過,長史也換過了。
“只有跟隨過世子的咱們這些,由于世子妃還在,所以都留了下來。”
方凌說到這里目光黯然。“如今的王府,已然與當初有天壤之別了。
“——郡主!您快回來吧!”
跪著的眾人也道:“請郡主早日歸府!”
月棠望著他們,卻說道:“可你們跟隨害我的敵人如此之久,應該也知道我不會再信任你們。
“何況當年哥哥死因既然有疑,跟著他的你們每個人也可能是兇手。
“我若是回府,第一件事就該肅清王府,你們都沒有被我留下來的理由,真的讓我回來?”
屋里驟然靜默。
侍衛們的命本身就與王府拴在一起。
月棠在遭謀殺后歸來要清除他們,他們除了后半輩子都活在逃亡路上,只能乖乖受死。
月棠走向了門口。
這時方凌喊道:“郡主留步!”
她停下來。
方凌激動地看向地下四人:“我已是個廢人,死不足惜!
“但兄弟們確實是不知郡主被害事實,我方凌可以以死謝罪,但請郡主給他們一個活命的機會!
“他們這幾年追蹤沈家,對沈家家宅之中的情況掌握不少,就讓他們留下來為郡主效勞吧!”
“是嘛,”月棠看著地下幾個人,“那沈太后的哥哥沈奕,他身邊最有力的幫手是誰?誰最可能為沈奕悉心辦事?”
幾個人互視一眼,異口同聲道:“是大公子沈黎!”
“除了沈家子弟呢?”
眾人默了下,這時最左側的一個精瘦漢子抬起頭來:“沈奕有好幾個幕僚,都得他的信任,但他們只出主意不辦事。
“若郡主指的說知曉他們具體行事的話,沈黎身邊有個喚做黃綸的人,此人是他的心腹。我們曾經也盯過他,他是沈家的遠親,一直在為沈家辦事,也常為沈黎往返宮中與沈太后傳遞消息!”
月棠原地走了兩圈,說道:“三日之內,能找到這個人的軟肋嗎?”
幾個人同時默語。
月棠目含冷光投在他們身上。
那漢子咬緊牙關,梆地磕了個頭:“郡主身負血海深仇歸來,自當萬分謹慎。三日之內,小的們拼死也將替郡主辦成此事!”
月棠收回目光,走出去。
晏北一路看著她朝自己走來,左右看看周圍,隨后與她同躍了出去。
月底的夜空幾乎一片漆黑。
到了清寂的大街上,月棠腳步就四面皆飄來酒菜香氣的岔路口停了下來。
晏北道:“怎么了?”
月棠看著他:“不是要我請你吃飯嗎?”
晏北受寵若驚:“真的請?”
月棠點點頭,嘆一口氣:“翻過這條胡同有家羊肉館,羊肉燉得又香又爛,怪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