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門在南邊,家廟在北邊,一路走過來要費上不少時間。
褚昕進得門來,大步到達殿門下時,只見褚嫣母子都在,一個跪在蒲團上,兩手交攏,長袖交迭,眼望著白梔在往火盆里投紙,對他的到來無動于衷。另一個已經在長蒲團上睡著了。
殿中很正常,所有器物沒有挪移過的跡象。
母子倆衣衫也完整,只是二人的眼睛都有些紅腫,明顯哭過。
這倒也還好。畢竟月溶忌日馬上到了,每年這個時候褚嫣就已開始籌備,此刻又正處在家廟之中,作為妻子哀哭一回,無可厚非。
褚昕坐進殿里,往四面可藏人之處都定睛看了幾眼,然后走到蒲團前,把月桓抱起來,拍打了幾下他衣衫上的灰塵,然后問:“出什么事了?為何這么久不開門?”
褚嫣冷笑:“這是我的家,我想開就開,不想開便不開。”
褚昕皺眉望著她的背影,眼神也是冷的。
懷里月桓打了個哆嗦,他低頭看了眼,又道:“怎生哭得這般厲害?你是不是又責罰他了?”
孩子眼睛腫得實在厲害。
雖然睡得沉,但手腳還在一抽一抽。
仿佛受過驚嚇。
褚嫣無聲地哂了下:“我實在難以理解,這不但是我的家,孩子也是我的,你大晚上地闖進來,還質問我為何責罰他,不知你這么關心他,憑的是什么?”
褚昕頓一下,把孩子放下來:“我是他舅舅,對他好些不是應該嗎?”
褚嫣笑了:“應該。不過我從小到大,倒沒見你這般關心過我,如今又越過我去待他好——不如,我把他送給你吧?”
她抬起的眼里滿是諷刺。
褚昕定立片刻:“越發瘋魔了。我們好不容易替你求來圣上恩準,才讓你得養了他延續香火,我對他好些自然也是看在你是親妹妹的份上,你把他送給我?倒也要宮里答應才是!”
褚嫣扯動著嘴角,站起來:“你還沒說,大晚上的,來做什么?”
彼此距離近了,看得更真切。
褚昕仔細打量她的面容,只見除了雙眼紅腫,妝容也還齊整,這態度雖說使人生厭,卻與平日一樣的冰冷乖戾,是見慣了的,沒有異樣。
他便走到靈案前,目視著月棠的牌位:“近日朝上之事你聽說了嗎?”
“何事?”
褚昕挑眉:“晏北突然借何家血案挑起了阿棠的死,塵封三年的往事又被街頭巷尾熱議起來了,她沒來找過你?”
“‘阿棠’?”褚嫣尖利地笑起來。
褚昕卻面不改色:“回答我。她是不是來過?”
“她不是死了嗎?”褚嫣直直望著他,“被你們親自設局,圍殺在林子里。尸體都被戳爛了,你也親自看過的,怎么,魔怔了?”
褚昕驟然斂色:“不要跟我兜圈子,知道她究竟死沒死的只有你!當年那具尸體究竟是不是她,也只有你知道!褚嫣,你是褚家人,到死都改不了姓!你如今也只能依靠褚家了,要敢存別的心思,對你不會有好處。”
褚嫣如芒的眼神里全是譏諷。“可當年我也告訴你了,確實是她的尸體。她的印璽,配劍,不是都在么?你憑什么說不是?”
褚昕緩緩自袖子里掏出一枝珠釵:“我見杜明煥的那天夜里,有人在現場發現了這個。別跟我說你不知道,殺何家人的跟她有關。可是當年唯獨能確定逃走的只有魏章。而魏章辦不成這么多事,更不可能找得到晏北。
“只有她能。
“也只有她有理由大張旗鼓地尋仇。”
他把珠釵放在她身旁靈案上。
褚嫣看一眼這珠釵:“這么說,你們當年布那么大的局,連個才生過孩子的女人都沒殺掉?真是一群沒用的東西,枉費我泄露消息給你們!”
褚昕面上凝霜:“我再問你一句,她真的沒來過?”
褚嫣怒目:“你是從不認識她?不知道她什么性子?她要是活著,豈不是早就來找我了?”
褚昕盯著她,半晌道:“那可未必。
“不過你不說也不要緊。
“我知道,你一直瞞著我們這個事實,也是指望她來對付褚家的。
“可是你要失望了。
“她的印璽在我手上,如今她的籍案也已經被杜鈺毀了!
“從此以后她就算出來,也再也不會是永嘉郡主了。”
他拿起案上月棠的牌位,輕輕撫著上方的名字,又道:“哪怕當初留下了疏漏,可我也只消稍行手段便已亡羊補牢。她自顧無暇,更是不可能幫到你。”
褚嫣咬緊下唇,任血絲在唇間蔓延:“既然這么有把握,那你還過來干什么?”
“雖說危機已除,到底她是月家人,為免有人利用她,特地來知會你一聲,若是她來了,立刻告訴我。”說到這里褚昕把牌位放下,又漫聲道,“到底她也與我曾有一段兒時情誼,永嘉郡主不能活著,可她如今只是月棠啊,她已然無家可歸,若是聽話,我偌大褚府,仍可予她一角庇身之所。”
褚嫣扶著桌角,爆出一串冷笑。
褚昕沉下臉來:“這案子已經被晏北揚了起來,你一個人在這兒也不安全,因此我特意帶了批人過來,時刻伴隨于你。這是我們褚家對于端王世子妃以及世孫的關愛,你騙了我們的事我尚未告訴父親,還盼好自為之!”
說完他擊響雙掌,門外便魚貫進入一群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簡直是一套完整的世子妃扈從隊伍。
褚嫣震怒:“我是宗室女眷,你敢監視我?!”
“怎么會是監視?”褚昕淡聲道,“你是我們的至親骨肉,孤兒寡母守著偌大王府,我們本就該對你多有照應,等過陣子事情了了,我自然也會帶他們回去,皇上就是知道,自然也是能夠理解的。”
說完他把那枝珠釵又收入懷里,又摸了摸沉睡中的月桓的腦袋:“時候不早,早點睡。還有,沒事就不要老呆這種地方,容易讓人發瘋。
“你看你,越發沒有人樣了。”
“褚昕!你不得好死!”
褚嫣怒吼著撲出來,從褚家來的人卻同時截住了她:“世子妃多保重!”
門外護衛自動跟上褚昕腳步。
典儀司的人也伴隨在側。
闊步走出內殿后,褚昕一面跨上廡廊,一面往承平殿的方向看去一眼:“小世孫這邊近日沒什么異常吧?”
典簿仔細巡視四面,隨后垂首:“內殿世子妃一手把控,據外院的人說,一切如常。世子妃日間還帶著小世孫在園子里散步。”
褚昕點點頭,又道:“世子妃呢?”
“除去今夜著實在家廟里呆得久了一些,也一切如舊。”
褚昕便笑著道了聲“有勞”,拱拱手后走出門去。
出府登轎后,他壓住轎窗與隨行護衛道:“杜家已經沒有用處了,回去后即刻擬個辦法出來,能讓他們死的,絕不讓他們喘氣。動作要快!另外挑幾個身手高強的去靖陽王府外蹲著點,與晏北接觸的十有八九是月棠本人,她也一定會與晏北再聯絡。”
“是!”
褚昕把手收回來,沉一沉氣又道:“做仔細些,莫讓晏北的人發覺。”
晏北伴著月棠走街串巷,一路無言,昏暗天光下腳步輕快,像兩只敏捷的貓。
他們成親前是主雇關系,成親后晏北再回來,就成了孩子爹,根本沒有機會像這樣結伴夜行過。
此時稍稍落后她半步的晏北能盡情看著她的背影,她的窄肩,她的如云的發絲,拐過彎后,兩邊民居門下掛著的燈籠將她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此時影子里她飄飛的衣袂已然清晰,而她身軀是挺拔的,仍是那棵無論何時都俏生生的青松。
穿過胡同,到了一條不算熱鬧的街,她終于在街口一間搭著棚子的食館前停下來。
她說:“三斤燉羊肉,兩斤酒。”
棚子十分簡陋,晏北跟著月棠在棚下小桌旁落坐,看著她拿抹布擦桌子,又看她自顧自地沏粗茶洗杯子。然后道:“你莫非來過?”
“我沒來過,魏章來過。”
老板上了酒,月棠給彼此各斟了一大盅,然后一口干下去。“他跟蘭琴來的,過去他們每天都會出來搜集杜家的消息。蘭琴廚藝高超,順便來偷了師。不過今夜咱們不讓她做了,吃現成的。”
晏北恍然。
二人你來我往喝了兩輪,誰也沒說話。到羊肉上來,又各自舉箸吃了一碗。
立冬的天氣,吃肉確實暖身子。
晏北給自己添第二碗時,侍衛輕快地走到身邊來了:“王爺,褚昕果然已認定郡主還活著。然后從褚家帶人來把褚嫣隨身監視了起來。”
晏北聽聞,立刻看向對面。
月棠抬眼:“褚嫣怎么說的?”
侍衛照實回答。
月棠便點點頭,讓店家拿葫蘆打了兩斤酒,又另裝了一瓦罐羊肉,給了侍衛帶回去分食。
羊肉湯晾到剛剛好,灑了芫荽末,香氣撲鼻。月棠輕啜一口,又啜一口。
街道安靜,此時夜已深,棚子里已沒有其他人了。
晏北吃一半望著她,說道:“那褚家人實在惡毒,你放心,杜家還在我手上,有他們在,對付褚家不會太難的。”
月棠卻沒有接話,而是問起他來:“你在家排行第幾?”
“老幺啊,”晏北頓了頓,“我上頭三個姐姐,沒有弟妹。”
“怪不得。”月棠抿著酒,“說說你們王府的事吧。”
晏北莫名有點緊張,但月棠仍在直直望來,他便清一下嗓子,說道:“我父王因傷早逝,這你大約聽說過。
“我們家旁支都在汾陽祖籍。只有我祖父下來這一支都在漠北。
“我母妃跟杜明煥的母親是表姐妹,你也知道了。母族那邊聯絡得少。
“這兩邊長輩親戚都還挺通情達理。
“就我三個姐姐——”
“姐姐怎么了?”
晏北道:“讓人頭疼。漠北不像京城,沒這么多彎彎繞的事,平日閑得慌,相互之間走動得多,會較之京城里的高門親近些。忙時,大家一塊兒分擔。閑時,就各家各戶串串門。
“我大姐嫁給了漠北崔家嫡長子,就是崔尋的父母。她跟我姐夫是指腹為婚,可他們倆從小吵到大,大姐拳腳厲害,姐夫嘴皮子厲害,誰也不輸誰。
“每次一吵,倆人就跑娘家來了,從前父王在,嫌他們倆鬧騰,打發到三百里外去帶兵。
“父王過世后,他們得回來丁憂,這下好,調停的人就成了我,還多了個不長進的大外甥要管教!”
月棠托腮笑道:“真好。難怪崔尋有那樣的性情。”
她輕闔雙眼,又道,“還有呢?”
晏北頓一頓:“我二姐他們倒是不吵架,二姐夫是武將,武功也比我二姐厲害,可我二姐夫當年一看到我二姐就走不動道,根本就不可能對我二姐動一根汗毛。所以回王府告狀的只有我二姐夫……”
寂靜的深夜里,不消多大聲音就能把話說得清晰入耳。
檐下湯鍋里還燉著羊骨湯,咕咚咕咚。伴隨著晏北的聲音,讓人不知不覺變得松馳。
月棠托腮聽著,起初還回應兩句,后來就已經闔目不語。
晏北聲音也越來越慢,到最后他停了下來,靜默地看著對面的她。
微風正軟軟吹動她的發絲和衣角,昏黃油燈下她的面龐像玉脂一樣。
真美啊。
他想。簡直越來越美。
于是晏北心口也似架了口湯鍋,咚咚直跳。
覆在膝上的十指蜷了又蜷,他看看左右,街頭已無人,羊肉館的老板也袖手在燈下打起了盹。
他深呼吸幾口,然后緩緩起身,沉下氣息走到她身前,然后躡手躡腳伸出胳膊,一只環住她的腰,另一只托起了她的腿。
他自信已經把動作放得輕極輕極,呼吸都已屏住,可就在他彎腰起勢之時,她卻睜開了眼睛!
兩張臉僅隔三指,剎那間四目相對!
晏北倏地撒手退后:“不是……我沒有!”
月棠被他撂翻在地,悶哼了一聲。
“晏北!”
晏北更加慌了!
“我就是想送你回去,沒想到你突然醒了!我真的沒想干什么!”
月棠踹他一腳:“再不扶我起來,我讓你三個月下不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