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褚嫣這一通搶白,褚昕也只是定定望著她,似司空見慣,隨后就嘆了一口氣,坐下來了。
褚嫣立在屋中,臉色青寒,渾身繃得如同鐵板一樣緊。
廳堂很深,又很寬闊,天光只能照亮堂前半截。
她環顧著四面厚重的家具,幽暗的座席,如同沒有靈魂的雕塑一樣坐在廳堂深處的禇昕,往后退半步,不再說半個字,轉身出去了。
門下成群的侍女自動分成兩列隨在她身后,使她的背影看起來格外單薄。
仍然坐在座位上沒動的褚昕從懷中掏出一枝珠簪,在昏暗的天光里看了一會兒,又把目光投向了空蕩蕩的門口。
太妃的儀仗走的快速又匆忙,褚家上下連聞訊趕出來相送都未曾來得及。
與蘭琴立在胡同口等待的月棠,看到王府的轎輦離開之后,旋即也跟了上去。
僅僅片刻之后,端王府就矗立在眼前。
月棠看著王府儀仗從角門魚貫而入,神色逐漸黯沉。
蘭琴道:“靖陽王才剛在朝上把事捅出來,世子妃就回了褚家,沒想到郡主一顆石頭丟出去,最先起波瀾的竟然是端王府這邊。”
月棠緩慢斂色:“如此匆匆的去,又匆匆的回來,而且褚家的女眷都是追在后頭送出來的。可見她走的有多急。
“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這么快急著走,看來這次見面,也不是那么愉快。”
“我真不明白她。”蘭琴輕輕咬牙:“難道當端王世子妃不好嗎?將來就是端王妃,還是實權王爺的王妃,她為什么要跟自己過不去?
“就因為褚家逼她?可她也可以告訴世子,告訴王爺!
“難道王爺和世子還不能護住她?”
“我就是想不明白你說的。”
月棠漫聲道。
蘭琴收回目光,又沉下氣:“不過也許是她心甘情愿為家族付出的。
“王府雖然沒落,竇家、霍家他們卻還在的,而且一直都跟隨王爺在皇城司呆著。
“二十年下來,他們的忠心足夠為褚嫣所用。
“如果世子妃對褚家足夠抵觸,她當真是從小厭透了褚家的控制,那么嫁到王府不但可以脫離褚家,而且還有王府這些親信們擁護,褚家也就別想再把她拿捏得死死的。
“她是高門大戶出來的千金,有眼界的,再怎么恨娘家,如果真心為利,沒有什么豁不出去。”
月棠并沒有接她的話說下去。
微凝眉后,頓了有片刻她才說道:“也許我該去見見她了。”
蘭琴微驚:“這怎么可以?”
月棠道:“因為褚家雖然已經暴露,但我實在想不明白,如果整個陰謀是褚家一家所為,他們是怎么殺掉父王的呢?
“假設通風報信把我回宮的信索故意泄露給柳氏的是褚嫣,那頂多也就只能做到這個,宮里的陰謀褚家是怎么辦到的?”
蘭琴一時也被她問住。
不管是他們打聽到的消息,還是晏北從宮中現場查勘得知,端王都是死在先帝駕崩的紫宸殿,褚瑛的父親褚太師當時還在,手中握有大權,的確不容小覷,但能在先帝的宮中殺人,褚家還是差點能耐。
換句話說,若文臣出身的褚瑛都能在宮中殺人了,還能有沈太后想把四皇子往上推的份嗎?
“皇城司有五六千人之多,父王掌了它二十年,底下人不說全是他的親信,總歸也是對他一呼百應的。”月棠又抱著胳膊斜倚在墻壁上,瞇眼看著對面的王府,“一旦有丁點閃失,不管我和父王誰活著,褚家就都陷入了萬劫不復。
“若父王在,絕不會放任我就這么不明不白‘死’去。
“而我,當夜若非魏章他們抵死相護,我也是早就死了。
“所以在同一個夜晚,同時在宮中與郊外布局,他褚家得多有實力,才最終做到了萬無一失?”
蘭琴聽到這里也禁不住長嘆了一口氣。“奴婢最初以為,兇手是為了皇城司的大權而來。到發現杜家背后還有人,又以為只是有人想利用杜家掌控皇城司成為他的爪牙,如今褚家冒頭,而且他們身上也有不合理處,郡主,這案子好像越查越大了。”
“主子!”
話音剛落,身后胡同里又傳來魏章的聲音。
他快步到達跟前:“靖陽王府的侍衛今早又去過昨夜那宅子,果然,主子留下的那支珠釵,已經不見了!”
月棠撐起肩膀站直:“褚家情況呢?”
“倒是都在府里,什么動靜也沒有,褚瑛今日也沒出去。不過,”魏章說著皺眉想了下,“先前世子妃出褚家時出得十分倉促,褚家女眷出來相送,都沒趕上。他們之間似乎還在相互埋怨,屬下推測世子妃這次回去,雙方并不愉快。”
“這就是了。”月棠略微默吟,而后道:“都合謀害人了,還是處得不愉快,那就說明她還是恨著褚家。
“褚家還有秘密。
“這個秘密我只能從褚嫣的口中得知了。”
她抬頭看了眼天色,只見已是日光西斜時分了,遂問魏章:“你還記得王府的路線嗎?”
魏章微頓:“記得很清楚。”
“離天黑還有一個多時辰,”月棠點點頭,又看向端王府方向,“先去吃飯,等夜色下來,我們去王府見見褚嫣。”
從褚家回來,褚嫣就關起了安慶殿的門,獨自待了一個下晌。
直到暮色把四面窗戶壓住,她才從錦榻上起身,把門打開。
廊下小太監們正在點宮燈,燈光昏黃又閃亮,幽幽的照耀著庭院里高高低低的樹木。
深秋的天到申時末刻就黯下來了。
王府四面都是重重迭迭的屋宇,不管走在哪一處,都像是與世隔絕一般。
“去把佛堂的燈點上,等世子作完功課,便讓他到佛堂來。”
她吩咐門下的侍女,然后又看著她們離去。
這王府太大了,她也實在是太閑了。不知什么時候起,看著這些下人的背影,也成了消磨時光的一種手段。
哪怕行走在長長廡廊之下這密密麻麻服侍的人們,像極了被抽走了魂魄、游走在閻羅殿下的幽靈。
她也樂此不疲。
畢竟,這座府里已經沒有人能夠與她平起平坐,陪她說話消遣了。
她跨過門檻,又穿過長廊,來到很快就已經點亮了的佛堂之中。
不容易了。
偌大一個王府,就她這么一個主子在打理。數以百計的侍女,太監,侍衛,一人吐口水都能把她給淹死。如今卻還能聽她的話,這么利索地把事辦好,幾乎不曾出什么大簍子,這得歸功于端王在時,把這些人都馴服透了。
她先在菩薩面前上了三炷香,跪下來拜了拜,然后站起來,走到靠墻的壁龕下,凝望著供在上方的牌位。
牌位上刻著月溶的名字。
她再次點燃三炷香,雙手供在牌位之前,默凝片刻之后,又伸手撫起了那上方的名字。
撫著撫著她頭低下去,隨后牌位上的那只手也滑下來搭在桌沿上。
她把臉埋在胳膊里,撐著桌沿的五指,逐漸蜷曲,修剪的極為整齊的素凈指甲,皆被用力地扣進了縫隙之中。
窗外陰影里的月棠環抱胳膊望著這一切。
“母妃。”
孩童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來。
褚嫣身子抖動了一下,直起身來。
月棠目光一凝,也看了過去。
那是個五歲上下的男童,穿著她再熟悉不過的端王世子服飾。
褚嫣深呼吸一口氣后,抬袖拭了拭臉,然后轉身招手:“過來給父親磕頭。”
孩子被奶娘帶著走過來,跪在蒲團上。
燈光照亮他的那一刻,月棠別開了目光。
從前她想象過無數次自己當姑姑的樣子,可最終直到月溶死去,自己也沒能看到他的孩子降生。
那是她溫柔善良的哥哥,本應該好端端的存在于這端王府里,勤勉學習,輔佐父親,為未來有一日親自接掌家業做準備。
但此時,他從年幼就開始深深喜愛的女子,卻把一個毫不相干的孩子帶到了他的靈前,喊他父親。
想到這里她心頭一動,忽然又扭頭看去。
褚嫣點燃三柱香遞給月桓:“好好拜,把香敬上。享受了月家的福祿,就要永世都記得月家的恩德。”
聲音是平淡的。就像是背書一樣麻木。
月桓抬起頭來:“母妃,外公和舅舅對我也很好。”
“住嘴!”褚嫣厲聲道,“這是月家。不許提他們!”
本已轉過臉去的月棠聽到這里,又把目光側轉回來。
燈光下的褚嫣仍然是一臉冷色。
而月桓望著她顫抖起來:“母妃……”
“出去!”
在她冰冷的聲音里,月桓爬起來,慌張地牽上了奶娘的手,跌跌撞撞的走了。
佛堂里又變得跟墳墓一樣安靜。
褚嫣直起腰,重新看向牌位,然后幽長地吐出一口氣,在蒲團上坐下來。
旁邊堆著滿地的紙錢,她信手拿過一撂,開始一頁接一頁投入火盆。
晚風從門縫,從窗縫,此起彼伏地擠進來,推得火苗一涌一涌地。
月棠思索片刻,扭頭跟魏章打了個手勢。
二人一前一后繞出了佛堂,循著一路燈籠來到了先前被奶娘帶走的月桓的后頭。
“等他們回房后,我給你盯梢,你設法去取那孩子的手腳印出來給我。”
魏章頓住:“不去相見了?”
“你先把東西取來。”
魏章便左右巡視兩眼,照著前方一行人進入的院落潛去。
月棠停留在暗處,雙目炯炯望著前方熟悉的景物,把聲息悉數收進了風中。
阿籬昨夜睡得晚,今日起得也晚,下晌補了個眠,便到此時還睜著大眼,賴在晏北書房里不肯去睡。
晏北又不舍得兇他,想盡辦法地哄,無奈無效。
這時高安一路小跑進來:“郡主來了!”
被磨得去了半條命的晏北魂魄立時歸位。
阿籬比他更快,撇下摳了半天的他的眼珠子和耳朵,一骨碌爬起來就往外沖了。
晏北一雙長腿竟然還跑不過他。
“阿娘娘!”
阿籬像個球一樣沖進月棠懷里,完全無法用簡單的阿娘兩個字來表達愛昵的心情。
月棠把他抱起來:“還不睡,要拍拍小屁股嘍。”
阿籬順勢抱住她脖子:“阿娘娘抱阿籬睡,阿籬就睡。”
月棠無奈,抱著他進門,遇上晏北,搶在他前面說道:“進屋吧,我有事說。”
晏北便把嘴閉上,趕緊讓開路來,讓她先進。
一看她要坐椅子,又搶過去墊了一襲自己隨手擱在旁側的外袍:“凳子硬,坐這兒!”
月棠瞅他一眼,換了張有墊子的椅子坐下來,說道:“宗人府那邊怎么樣了?”
“我已在紫宸殿求得同意,將徐鶴調去當少卿,下晌我去徐家對他耳提面命過了,也已經借著輪換宮禁的由頭把宗人府那邊的禁衛全換成了信得過的手下。對了,你今日去哪兒了?我去徐家沒見著你。”
“我去端王府了,”月棠道,“褚昕雖然已經暴露,但還疑點重重。褚嫣是知情人,我得設法撬開她這塊磚。
“所以我先去王府里探了探。本來我想直接見她,但我卻看到了褚嫣撫養的那個繼子。”
“如何?”晏北把茶碗蓋揭開,遞到她旁邊茶幾上。“肯定比不上咱兒子。”
月棠忍住翻白眼的沖動。
“看到那孩子,我想到個問題,先帝當年許諾過父王致仕之后,王府繼承人可以接任皇城司使,所以哥哥過世后,我的孩子可以接任。那么我死了,褚嫣撫養的這個孩子,自然也是可以繼位的。”
晏北凝眉:“是這么個說法,褚家拿捏杜家,讓杜明煥來接手這個差使,不就是為的將來好順利拿回來嗎?偌大皇城司,可是不會比褚家的實力要小的。”
“可是褚嫣跟褚家始終有芥蒂,這皇城司將來要還回來,也只會落到褚嫣的養子手上,你說褚家會甘心嗎?”
晏北恍然:“你是說,褚嫣這個養子有問題?”
月棠滿臉冷肅:“你明日便去宗人府,把這個跟這孩子的籍案對一對,然后盡快把結果告訴我。”
說著她又從袖子里抽出兩張紙,上方有黑灰色的墨跡,一張是兩個小手印,一張是兩個小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