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試煉還有五天的時候,薛向拿到了他的文箓戒,是滄瀾學宮派專人送來的。
他只需五日后,進到雍安城的文院,文箓戒便會開啟傳送功能,將他和那些有機會進入魔障之地的試煉者盡數送入其中。
一開始,薛向雖然重視試煉,但重視的程度并未拉到極限。
他早有聽聞,說試煉成績優異者,能進到魔障之地的中層區域,那里有未失落的洞府,有大量的機緣。
可他對自己實力有精準認識,練氣大圓滿,進試煉界跟那幫卷王拼,都極為勉強。
他很清楚,以前自己的手下敗將,樓長青,沈南笙等人都至少是筑基中期以上。
這段時間,這幫人都在拼命卷修為。
更何況,此次進入試煉界同場競爭的是整個滄瀾州的郡考優等生,這幫人就沒一個尋常貨色。
薛向既不指望試煉奪魁,更不指望再進到中層,乃至深層區域,尋覓機緣。
然則,趙歡歡送來一則消息,改變了他的看法。
趙歡歡說,試煉中所獲的晶核,允許存入官庫中,可隨時取用。
就這一條,薛向立時熱血上涌。
不管是哪位大佬為照顧自家孩子,開的這扇后門。
但領略過晶核魔力的薛向,深知其珍貴性,立時熱血上涌,恨不能立刻懟進試煉界大干一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早些時候,薛向本就打算找個拍賣會弄點裝備。
董嘉存給了張飛羽拍賣會的邀請函,薛向正打算去看看。
趙歡歡的消息一傳來,連帶著,他對拍賣會的重視程度也立即拉滿。
董嘉存那邊的拍賣會一結束,便送來了轉賣靈丹所得的三千五百多靈石,加上之前給的一千五百靈石,薛向已籌集了五千靈石。
在這個世界活了這么久,薛向對時下的物價,和靈石的購買力,已經有了清晰的判斷。
在日常生活中,一枚靈石,大約相當于前世一萬元人民幣的購買力。
在修煉場中,一枚靈石的購買力,那就比較飄忽了。
因為修煉資源,因為供應的不穩定,市場價值飄忽不定。
可不管怎么飄忽,他籌集的五千靈石,已經是毫無疑問的一筆巨款了。
他還沒展開行動,前日收到一張靈票,面值一千。
和靈票一同送來的,還有一張紙,紙上只有兩個字:加油。
只看字跡,薛向一眼就認出是黃裙女所贈。
昨日傍晚,趙歡歡派蘇丹青給他送來兩千靈石,說知道他急用錢,先讓他拿去用,又說反正義賣會開著,這筆錢黃不了。
如此,薛向便身負八千靈石巨款,踏著晨曦,奔向三百里外的摩云城。
薛向乘坐的跨城飛艇,價錢比有軌馬車貴了十倍不止,但速度也快了十倍不止。
便聽掌舵的一聲招呼,摩云城在晨光中遠遠浮現,城墻高峻如削,青石砌就,繚繞著淡淡靈霧,仿佛有無形的陣法將整座城護在云中。
十余息后,薛向便降臨了摩云城,這個滄瀾州僅次于滄瀾城的重鎮。
街道寬闊如練,青石鋪地,行人如織,卻井然有序。
兩側樓閣鱗次櫛比,皆是雕梁畫棟,檐角懸著鎏金獸鈴,微風拂過,發出清越叮咚之聲,與天際翱翔的仙鶴長鳴相映成趣。
許是飛羽拍賣行將有大動作,各地修士、大能云集。
不時有白衣持劍的劍修,肩背藥簍的丹師,駕馭飛劍掠空而過的年輕修士,映入眼簾。
街角靈茶鋪外,香氣氤氳,幾個文士模樣的修者正煮茶論經;
再往前,丹藥鋪中金匣玉瓶琳瑯滿目,靈光閃爍。
最吸引目光的,是城心高聳入云的摩云塔,塔身以紫金靈玉砌成,浮刻萬獸圖騰,塔頂有九條金龍環繞飛舞,吐息間有瑞霞散落,全城的靈脈似乎都匯聚于此。
看到標志性建筑摩云塔,薛向便知道目的地到了,他朝西邊找去,才走出二里地,便瞧見一座白玉砌成的奢華塔樓。
正是飛宇商行總部所在。
白玉塔樓前,是一片方圓數十丈的廣場,青石鋪地,被靈陣溫養多年,光澤如鏡。
四周禁衛森嚴,一個個修士甲胄覆體,胸口繡著銀色飛羽,腰間佩著符刃,神情冷肅,目光如鷹隼般巡視來往之人。
而廣場之上,早已人頭攢動。
薛向來到通往廣場內的一處門禁,有幾名商賈模樣的人在與一名管事模樣的人交涉,問怎樣才能到廣場上支上一個攤位。
管事語氣客氣但不容置疑,表明,每個攤位需繳納五枚靈石。
一聽如此高價,問價幾人皆倒抽一口涼氣,但看到廣場上的景象,又舍不得就此離開。
幾人還在糾結,卻有人先擠上前來,二話不說,麻利地交錢,領取號牌,歡天喜地地入內支起攤位來。
糾結的幾人終于痛下決心,交錢領牌。
薛向暗暗咋舌,他只掃了一眼,廣場上的攤位便不下去數百個。
只這一項,飛羽商行的收入便在兩千靈石以上。
薛向正打量著,先前支應客人的管事終于注意到他,上前問詢。
薛向也不廢話,取出一張鑲有飛羽紋飾的烏金請柬。
守門的執事見狀,立刻神情一肅,作了個“請”字的手勢,引他繞過人群,入了右側的靜室。
靜室中光線柔和,桌案、座椅皆是楠木所制,空氣中隱隱有檀香。
一名衣著整潔的女修迎上來,拱手行禮,管事也沖薛向行禮后,退走。
女修開門見山,告知薛向,按流程,他們要先發放拍賣憑證。
但發放拍賣憑證之前,有義務告知,需要薛向提供身份證明,以及稍后,他們還會存錄領取憑證的影像,問薛向能否接受。
“我來買東西,貴方賣東西,為何搞得如此興師動眾?”
薛向當然不愿存檔留影,畢竟,誰都不愿暴露財力和實力。
女修溫婉地道,“我們理解尊客的憂慮,但我方組織如此大型的活動,是不可能讓客戶在危險之中參拍的。
我們拒絕一切詭異的、神秘的修士,參加我們的拍賣活動。
如果您不能認同我們的理念,我們只好放棄此次的合作。
同樣,我方經營拍賣會多年,在保全客戶秘密方面,有獨到之秘。
迄今為止,從不曾泄密。”
“怎么證明?可要我提供戶籍信息?”
薛向知道自己不可能動搖一家多年商行立下的鐵律,索性不糾結此事。
“尊客有無保舉人,若有,且在我們這兒存有資歷,那就很簡單了。如果沒有,提供您獲得邀請函的方式,我們去查驗。當然,你家若有人出任過朝廷命官,由他保舉亦可……”
“我自己是官員行不行?”
薛向亮出仙符。
女修眼前一亮,“那就再好不過了,會省掉許許多多的麻煩。”
薛向出示仙符中的信息,女修眼角帶笑,拱手行禮,“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悲秋先生,小女子今日有緣與先生會面,不勝榮幸。”
薛向已經麻了,他自己都數不清自己有多少外號了,幾乎一首名作,多一個外號。
繼二釣先生,看花郎,青天居士之后,悲秋先生又閃亮登場了。
不過,要平心而論,薛向最喜歡,也最想落到實處的,還是鞭婦俠。
薛向同意后,流程走得很快。
很快,薛向得到一枚綠色戒指,是拍賣會舉辦期間,進出憑證、舉牌憑證、結算憑證。
薛向收了戒指,從靜室出來,步入廣場。
此時的廣場,攤位已經排滿兩側,熙熙攘攘,叫賣聲、討價聲此起彼伏,靈光與煙火交織,熱鬧非凡。
他信步而行,偶爾駐足打量,有賣靈草的,根須仍帶著泥土的清香;
有賣符箓的,符面靈光閃爍,隱隱透出陣紋;
還有幾處,直接擺上了煉器爐與半成品法器,現場示范,吸引了不少修士圍觀。
走到一處拐角時,他的目光被一個攤位吸引住了。
攤位后坐著個二十許歲的年輕人,衣衫算不得華貴,卻干凈利落,面色略顯憔悴,眼神卻十分堅定。
案幾上,一個拳頭大小的灰白色石頭安靜地放著,表面遍布暗紅色的細脈紋路,看似尋常,卻隱隱透著一股詭異的氣息。
他高聲嚷嚷著,吸引了不少圍觀者,“諸位可識得此物?此乃魔王之卵,來自魔障之地。
是我偶得奇遇,從一位老者手中得來。
那老者當年也是進魔障之地試煉,才帶出這魔王之卵……”
攤主人利落,嘴也快,可他這一通叭叭下來,離開的人比過來看熱鬧的還多。
薛向哂笑一句,也準備離開。
他進過魔障之地試煉,太清楚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魔障之地,乃是文氣和穢氣結合衍出的墮落之地。
里面固然有珍貴非常的晶核可用,但那里是難以久存之地。
更重要的是,沒有魔怪能活著離開魔障之地,就像沒有晶核離開了魔障之地,還能不消散的。
這攤主頭一句話,就暴露了無知無識。
“我知道,諸位都以常理揣度,某也非是不知魔障之地的諸多禁忌,但我這件奇物,就是從魔障之地來的,這里還有那位老者的筆記,諸位可以翻看。”
說著,攤主掏出一摞冊子,分開散在攤位上。
眾人不免好奇,紛紛攝過一本,不消片刻,便將冊子拿空。
薛向也搶到一本,翻看起來,他有過目不忘的本領,閱讀起來,自然速度奇快。
短短十余息,他便翻完了。
冊子前部分,描寫當事人在魔障之地所見所聞,和薛向進入魔障之地的景象差不多,不像是編的。
中間部分,講述了當事人怎么得到這枚魔王之卵。
說,這枚魔王之卵才誕生,一頭山巒大小的怪物便湮滅了,怪物呵氣成云,吐露成雨,身死之際,金色晶核飛出,化作七彩祥光沒入魔卵體內。
魔王才死,無數高階魔怪,爭相吞噬魔卵,盡皆暴體而亡。
這部分,薛向聽著像是話本傳奇,可信度不高。
冊子后部分,講述的是當事人得到魔卵后,帶出了魔障之地。
一開始,他想轉賣,但無人識貨。
后來,他竟發現魔卵會呼吸,靠近的絨毛,飄絮,會被魔卵吹走。
自此,他才知道魔卵是活物。
這些年,他想盡辦法想激活魔卵,但都沒有結果,只留下無盡遺憾。
至此,冊子上的內容,完結。
“說的跟真的一樣,還能呼吸,呼一個我們看看。”
有人起哄。
攤主梗著脖子道,“反正我得到魔卵時,就是能呼吸的,放上柳絮,棉花,都能被吹走。
只是這一二年間,不知怎的,沒了這效果,許是陷入昏睡了。”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
“即便真如你所說,證明以前是活的,現在是死的,你拿個死物來騙人?”
“我看,從一開始就是死的,哪有魔障之地的魔怪出了那里,還能活著的。”
“靠話本傳奇來賣貨,你怎么不也學想見江南寫一本《我從凡間來》,他賺的也不少吧。”
嘈雜聲過,眾人轟散。
薛向想抓過魔卵看看,卻被一位白袍老者搶了先手。
老者掂量著魔卵,細細摩挲,“老板,開個價吧,我瞧著不錯,合適的話,我拿下。”
“一千。”
攤主此話一出,薛向心思立時就淡了。
白袍老者冷哼道,“就算你冊子上的故事是真的,也沒有這么開價的道理。”
攤主皺眉道,“五百,不可能再降了,我就是砸手里,也不能辱沒了這魔卵。”
“二百。”
白袍老者道,“我也是看著玩意兒似有不凡之意,買回去就當賭一把,就這個價。”
“三百,不能再降了。”
“二百二,我的極限。”
“二百四,天塌下來,我也不降了。”
兩人你來我往,議價激烈。
薛向一眼看出兩人唱雙簧,心思就更淡了,轉身離開。
他這一走,攤主和白袍老者如泄了氣的皮球,各自罵罵咧咧一句,分開。
薛向繼續逛攤,轉了半柱香,沒瞧見幾件好貨。
他現在才信,哪有什么漏撿。
真正的好玩意兒,可都在名家、大族手中,要么藏于深宮,要么售賣于高堂,流落地攤的概率太低,太低。
“咦,老蘇。”
薛向瞧見了蘇緘默,五莊觀觀主,明德洞玄之主駕前一眾結丹大能中的佼佼者。
他認得蘇觀主,蘇觀主卻不認得他。
薛向自也不會蠢到上去攀交情,他正漫無目的地逛著,忽地,瞥見三個不想見的家伙。
呂溫侯、沈南笙、樓長青。
顯然,這三位也不想見他,八目相對,那三人調頭就走。
家里長輩有交待,惹誰都行,決不能再惹薛向,這就是個喪門星轉世的禍害,萬萬不能粘上。
以沈家為首的這些世家大族,縱橫迦南郡多少年,從來都是暢通無阻,無往不利。
可自打撞上這禍害,是次次虧輸,次次潰敗,快把世家的那點底蘊禍禍光了。
迦南郡這幾家,簡直成了其他各郡世家大族中的笑話。
平素,對家中長輩的叮囑,他們是不那么愿意聽的。
唯獨,家中長輩對薛向的論斷,他們深以為然。
就沒見過這么能禍禍的。
他們早打定主意,除非進了試煉界,否則,絕不與薛向起沖突,甚至連見面都不要見。
似乎被這家伙看上一眼,就得陽痿半年。
“三位,大家好歹同年一場,聊聊唄。”
薛向趕上前去,湊到三人近前,“我觀三位氣勢都攀升了一大截,定然是又修得秘法又成,可喜可賀呀。
過幾日,進了試煉界,咱們弟兄可要守望相助才是。”
薛向此話一出,三人都生理性地直犯惡心。
十余息后,三人都扛不住了,出了廣場,落荒而逃。
“無聊,要是孟德兄在此就好了。”
薛向正嘀咕著,一人含笑朝他走來,正是妖族少年凌雪衣。
當初郡考,他憑借異族加分,一舉超過沈南笙等人,名列第二。
薛向與呂溫侯等人對峙時,凌雪衣也多次仗義相助。
今日重逢,薛向自不以妖族鄙視之,遠遠拱手行禮,兩人一番寒暄后,凌雪衣引著薛向到僻靜處說話,“薛兄在郡中的壯舉,我時有耳聞,凌某佩服得五體投地。”
薛向笑道,“過譽了,不知凌兄現在在何處履職?”
“區區不才,在北地出任一縣之地的掌兵使。”
“這是個什么差遣?”
“北地新開邊,建制不全,縣與城同,掌兵使掌一縣兵馬,邊地混亂,我手下也不過兩千兵丁。”
“兩千兵丁?凌兄可入了當地的掌印寺?”
“這是自然。”
薛向裂開了。
他在內陸拼死拼活,現在也才是代理院尊,依舊是十品仙官。
凌雪衣,已經是一縣掌印,那是八品仙官的位份。
似是看出了薛向的驚訝,凌雪衣道,“邊地不與內陸同,薛兄穩扎穩打,根基遠遠勝過我,將來的成就,我自然也望塵莫及。
對了,來日試煉開啟,薛兄可收到什么隱秘消息?”
薛向道,“我聽說,成績優異者,可以進中層區域。
另外,此次試煉所獲的晶核,可為自己所有,能存在中央庫房之中。
除此外,好像再無什么有用消息。”
凌雪衣點頭,“薛兄所言,我也聽說了。
但我聽說,這次還有試煉魁首,還有神秘大禮?”
“神秘大禮?有多神秘?”
薛向來了興趣。
凌雪衣搖頭,“給我消息的人,也沒說清楚,反正我看好薛兄,試煉再奪魁首。”
“玩笑了。”
忽地,薛向瞥見不遠處的一名俏麗少女,沖凌雪衣告個罪,朝那俏麗少女走去。
俏麗少女正立在一處鋪著靈錦的臺階上,雙手抱拳,面上帶著笑意,送著一位須發如霜、氣度雍容的老者。
老者負手而行,腳步不疾不徐,神情淡漠,似對雪劍的話語并不在意,只是略略頷首,便邁下臺階,融入了廣場人潮之中。
雪劍看著老者背影消失,微微蹙眉,似有幾分不悅。
“好巧啊,雪劍姑娘也在此。”
薛向招呼道。
雪劍回首,一見是他,神情便松了幾分,眉梢染笑,“原來是薛郎君。”
“雪劍姑娘這是?”
薛向看向那位老者。
“替我家元君……算了,不說掃興的事兒了。”
雪劍含笑道,“郎君來這里,是為試煉做準備的吧?”
薛向點點頭,“莫非元君也準備進到魔障之地?”
雪劍點頭。
薛向道,“魔障之地,很是兇險,元君何必犯險?”
“不得已而為之……”
雪劍欲言又止,“郎君見諒,有些話,我不便說。
今日既然在這里撞上郎君,郎君可要去拜見我家元君。
不瞞郎君,我家元君,已經許久不曾開懷了。”
“自是要去的。”
“太好了,咱們走吧。”
當下,雪劍引著薛向離了飛魚商行,繞過幾條幽靜的街巷,一路向東,行出十余里,前方豁然開朗,一片碧波映入眼簾。
湖面如鏡,波光粼粼,偶有輕風拂過,漾起細碎漣漪。
一座臨湖的莊園掩映在垂柳與修竹之間,朱漆長廊與白玉欄桿沿著湖岸蜿蜒伸展,廊檐下懸著鎏金風鈴,風過之時,鈴聲如磬。
莊園大門高敞,雕龍畫鳳,兩側立著佩劍的侍衛,神情冷峻,目光如刃。
雪劍停下腳步,目光在大門處掠過,低聲道,“這里不比照夜塢,人多眼雜,我不便從正門帶你進去。”
她略一示意,抬手指向右側,那是一處被藤蘿蔓繞的灰白圍墻,墻根下生著幾叢翠色的湖石草,“我先進去,放開那邊護陣,你從那邊翻進來。”
薛向越發好奇黃裙女的身份,他早猜到黃裙女身份尊貴,但沒想到,其身份恐怕比想象的還要尊貴得多。
湖水清淺,微波輕蕩。
黃裙女信步湖畔,金色的裙裾被晨風拂起,貼著修長的腿線微微起伏,腰肢在行走間輕輕擺動,纖細而柔韌。
她的發鬢被濕潤的湖風吹得略有凌亂,細碎的發絲貼在頸間,襯得那截雪白的肌膚越發瑩潤。
行至岸角,她停下來,手扶一株垂柳,指尖修長,微彎的腰背勾出一個極美的弧線,恍若一朵初放的花在水邊低首。
風自水面吹來,輕輕掀開她裙擺的層褶,露出一瞬細白的足踝,又被輕霧遮去,似有若無。
她低頭望水,心中忽生悵意。
若當年再多一分堅持,也許不必入這雍王府門。
也許,她依舊能像舊時一樣,自由地立在湖心亭上,執筆批改文章,不必在重門深鎖里,將喜怒都收進一方帕子中。
悵立湖邊,回望過往,只覺自己此生,真正的快樂實在不多。
最珍重的,還是在照夜塢的那些日子。
寒夜風雪,湖心亭中,她煮茶,他寫字。
少年眉目清澈,偶爾抬眼,問一處對仗,她便微笑,輕聲提示,他便恍然點頭,落筆如飛。
那是她生平少有的輕松與歡悅,茶香與書聲交織,仿佛世間再無煩憂。
湖面忽起一陣霧。
霧氣自遠處緩緩漫來,白茫茫地將水天相接處遮去。
薄霧中,仿佛凝成了一個高挑的身影,衣袂飄飄,踏著水波而來。
她凝神看去,心口驀地一緊,那影子越走越近,眉眼漸漸清晰。
真的是他。
不對,他怎么可能來,幻覺。
周娉啊周娉,不知羞的么?
黃裙女摸了摸自己臉蛋,已然燒紅。
啵,那影子竟踏出聲響。
黃裙女定睛看去,哪里是什么影子。
薛向踏著湖波而來,腳下仿佛踩著一層細密的浪光。
行至近前,他斂起笑意,拱手深深一揖,“薛向拜見元君。”
黃裙女怔了怔,慌忙去扯頭上面紗,卻見薛向正凝視著自己,眼中藏不住的欣賞。
她心中微喜,便放下手來。
薛向道,“承蒙元君饋贈一千靈石,薛向已銘記于心,今日得見,當面致謝。”
黃裙女擺手“些許薄禮,何足掛齒,倒是你在迦南郡頻生風波,叫人擔心,迦南的亂子可是了了?”
薛向點點頭,“元君怎的來了滄瀾州,可是也準備去魔障之地?”
黃裙女微微頷首。
薛向道,“可是遇到什么麻煩了?”
“是雪劍那丫頭多嘴了吧。”
黃裙女道,“不算什么麻煩,就是招攬一些得力人手,一并進入其中。
人已經找的差不多了,不必掛懷。
好了,你我難得見面,不說這些俗事了。
薛郎君,你那首《明月幾時有》,是怎么寫出來的?
全篇真不似人間語。”
湖畔微風徐來,吹得水面波光瀲滟,也吹淡了黃裙女眉眼間的幽怨。
薛向與她并肩而立,談詩論文,時而引經據典,時而妙語生花。
黃裙女初時只是靜靜聽著,漸漸地,眼神也明亮起來,唇邊浮現久違的笑意。
兩人一問一答,話題從《明月幾時有》談到古人詠水詠月的妙處,再到詩中寄情與寫景的分寸。
黃裙女輕輕抿唇,“與君論詩,便似這湖水清澈,不染塵埃。”
薛向微笑作揖,“得元君一言,勝我十年讀書。”
正說得興起,遠處傳來雪劍急促的腳步聲。
她上前低聲道:“元君,小郡王來了。”
黃裙女神色微變。
薛向一怔,心中立刻生出警惕。
他雖不知誰是小郡王,但從雪劍的語氣中,便聽出幾分不善的意味。
雪劍走近一步,壓低聲音對薛向道:“你先避一避。”
薛向原本打算翻墻離去,腳下才要動,雪劍卻急急伸手拉住他,“來不及了,小郡王身具四靈鬼寵,若他有心搜尋,你動靜再輕也瞞不過。快,到那邊去。”
她指向不遠處一堵粉墻后,墻影正好被湖邊垂柳遮掩。
薛向不再多言,快步隱入墻后。
不多時,腳步聲漸近,一名錦衣華服的青年走上湖畔長廊。
他生得眉眼英俊,卻透著凌厲的寒意。
眼神如刀鋒般掃過周圍,落在黃裙女腰臀上,目光又多了幾分侵略性。
他懷中抱著一束盛開的玫瑰花,笑容里帶著一絲輕佻,緩緩開口:“伯母,許久不見,侄兒特來探望。”
黃裙女面紗早已垂下,隔絕那灼熱的視線。
“魏如意,用不著你假惺惺,你速速離開。”
黃裙女竟對他深惡痛絕,連面上工夫都不肯做。
小郡王卻不急不惱,唇角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伯父亡故,世子年幼,伯母孀居,我做侄子的,勤加探視,也是應當的。
畢竟伯母未入雍王府時,便有靚絕江左的美譽。
細算來,伯母而今也不過雙十年華,豆蔻春風,桃妖杏艷,侄兒也擔心倘流出風言風語,玷了我皇室尊嚴。”
“大膽!”
黃裙女寒聲道,“你魏如意打的什么主意,誰人不知。
雍王府尚有世子在,尚有我這個雍王妃在,輪不著你興風作浪。”
魏如意微微俯身,靠得更近,壓低聲音帶著嘲諷,“伯母,我勸你放明白些。
世子自幼多病,這些年龍肝鳳髓也吃過吧,如何?
茍延殘喘罷了。
我才是雍王嫡親血脈。
而你,不過是續弦,還是皇室為買好你叔祖……
不提也罷。
你嫁入雍王府時,雍王伯連下床都費勁。
說句大膽的,伯母只怕到現在還是完璧之身吧。”
話至此處,他眼神越發大膽,“伯母放心,你嫁一回雍王府,侄兒總要讓你做一回真正的雍王妃。”
“滾!”
黃裙女厲喝一聲,掌心寒光湛然。
魏如意恨聲道,“休要不識抬舉,待我尋到虬龍杖,開啟雍王秘藏,宗老們會認定誰是嫡傳正宗的。
我勸你想清楚些,是要青燈古佛了此殘生,還是與我雙宿雙飛,做對神仙眷侶。”
“雪劍,都錄下了吧。”
黃裙女忽然高聲道。
魏如意驚怒交集,雪劍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錄下了。”
“好得很,拿去給宗正瞧瞧,看看魏如意是該千刀萬剮,還是該禁入豬籠。”
“你!”
魏如意深吸一口氣,“休要嚇我,若真有錄影,我的四靈鬼寵,不會發現不了。
咱們走著瞧。”
他雖放出狠話,終究不敢在此逗留,冷哼一聲,快步離開。
目送魏如意遠去,黃裙女腳步輕移,繞到隔墻一側,微微探首,見薛向正藏于陰影中,便壓低聲音道,“出來吧。”
薛向反手一攬,將她輕輕拽入墻后,動作帶著幾分急迫。
黃裙女身子一顫,心頭宛如小鹿亂撞,怦怦直跳。
薛向貼近她耳畔,低聲道,“別亂動,魏如意的鬼寵正往這邊飄來。”
黃裙女微微抬眸,透過面紗看他一眼,聲音輕得像風,“你能看得見?”
“我有玄夜瞳。”
薛向壓低聲音,“它過來了,別說話。”
話音未落,四周氣溫驟降,陰風似從地底涌出,卷著森冷的氣息撲面而來。
黃裙女下意識地縮進薛向寬厚的懷中,心底涌起一種說不清的滋味。
薛向呼出的熱氣打在她耳畔,癢癢麻麻,若非有面紗遮掩,她那早已紅透的臉,簡直不能見人。
薛向鼻端襲來陣陣若有若無的幽香,令他心神微蕩。
兩人的呼吸,在咫尺間交纏,匯成一段曖昧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