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沉落于西山之巔,將整座賀歲峰鍍上一層金色。
廣豐商行的總部,便設在這賀歲峰上。
雍安城中,能在城內獨占一峰的商業組織,只此一家。
薛向趕過來,是參加廣豐商行舉辦的拍賣會的。
他到時,整個會場,已是人聲鼎沸。
有佩劍的青衣劍客,身姿如松;
有冠玉帶的世家公子,眉宇間透著世襲的傲氣;
也有穿著寬袖長裙的女修,肩若削成,行走間香風暗度。
更不乏一些異族修士,面容奇峭,身周靈氣波動強烈。
薛向游走一圈,來到廣場西邊。
那處鋪著厚厚的青絨地毯,兩側長案一字排開,案上整齊擺放著一迭迭印制精美的宣傳冊。
薛向隨手取了一本,手感溫潤,翻開,便見一個個頭部拍品。
旁側立著一名侍者,年紀不大,身著墨青色長衫,見薛向翻看,立刻面露笑容,躬身施禮,“這位公子,咱們這場拍賣會共分三場,今日是初場。”
他說話聲音不高,卻清晰入耳,“您可在咱們這里先領取一張拍賣號牌,稍后,憑號牌入場。”
說著,他遞給薛向一塊巴掌大的玉質號牌,編號七十三。
薛向接過,青袍侍者補充道,“為回饋新老客人,亥時三刻之前,往號牌中充值,每充一百靈石,商行都會額外贈送一枚靈石,以示謝意。
若等開拍后再充,可就沒有這等優惠了。”
薛向喜道,“還有這好事兒,速速領我前去。”
青袍侍者面露笑意,領著他繞到側門,推開一扇雕花木門。
門后是一間靜室,鋪著厚實的織錦地毯,隔絕了外頭的喧囂。
室內燈光溫和,香爐里裊裊升起沉水香的味道,沁人心脾。
桌案后坐著一名中年人,面容沉穩,身著銀灰長衫,自稱姓胡,是廣豐商行的一名執事。
在他身前,擺著一塊拳頭大小的灰白石頭,表面鐫刻著細密的靈紋,石心隱隱透出一抹水光,如同波紋蕩漾。
薛向指著這灰白石頭問是何物。
胡執事笑道,“這是錄影石,會留存您充值時的影像,避免您號牌余失,為外人所趁。
因為拍賣結束后,集中結算,結算時,持拿號牌的人,要和影像中的人對的上。
如此,既為我們減少麻煩,也是對尊客負責。”
薛向微微頷首,從仙符中取出成堆的靈石。
胡執事大喜過望,快速點驗了靈石,取出薛向的號牌,在一塊玉玨上輕輕接觸。
便聽叮鈴一聲,號牌上清光一閃。
胡執事讓薛向意念投入號牌,薛向照做,果然瞧見里面有一千五百一十三的字樣。
顯然,這便是他適才儲存的靈石數字。
薛向道,“你們這么干,方便是方便了,可到時沒有俏貨,再退靈石,豈不也是一樁麻煩。”
胡執事道,“尊客大可放心,廣豐商行信譽保證,如果廣豐沒有俏貨,別的地方可更沒有了。”
“這可不見得吧,我聽說綏陽渡那邊的聯合商社弄的拍賣會,近來也十分熱鬧。”
薛向倒沒說謊,董嘉存從他這里置換過去的回元丹等靈丹,一出場便震動一片。
近來,聯合商社拍賣行的動靜不小。
果然,他一提聯合商社,胡執事有點繃不住了,但本著職業素養,他并未作色,而是耐著性子解釋廣豐商行的底蘊。
他才提到廣豐商行背后有各大家族,薛向神色陡然一變,眉心微蹙,唇角緊抿,整個人像是瞬間被潑了盆冷水。
他沉聲道:“那不必了,我要把儲值退出來。”
胡執事道,“這是為何?”
薛向冷哼道,“看來你還不認識我,我叫薛向,天生和世家大族不對付。
他們的生意,我不照顧。”
胡執事瞪圓了眼睛,良久,才反應過來,賠笑道,“那您稍等片刻,我這就請專人來為您辦理。”
說完,胡執事奔出門去,一道煙溜到拍賣行后方的雅室。
胡執事推門而入,脫口道,“薛向來了。”
房間內安坐數人,同時變色。
“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啊。”
說話之人坐在左首,身形清瘦,鬢角已有霜白,卻氣度不凡,正是沈衡。
“哈哈,沈兄智計無雙。”
寧理喜不自勝。
和他相對而坐的是一堂副堂尊龍正,急聲道,“證據可固定下來了。”
到底是搞風紀的專員人士,出口就直奔重點。
“我不管你們怎么搞,都不能在這里拿人。”
說話的白袍中年,正是廣豐商行會首白云天。
胡執事快速通報完情報,沈衡、寧理、龍正皆松了一口氣。
錄影石既然錄下了薛向充值的影像,最重要的證據便固定下來了。
“沈兄,這也太順利了,順利得有些不像話。”
寧理道,“這里面會不會有詐?”
沈衡道,“有詐也好,無詐也罷,反正咱們的證據鏈完整了。
再說,姓薛的夠小心了,他那等收黑錢的方式,我八輩子也想不出來。
若不是咱們守株待兔,在廣豐商行這里留下一記閑招,哪能有現在的結果。
他薛向就是一個腦子比別人兩個腦子都大,我也不信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正是此理,不管怎么說,現在鐵證如山。”
龍正長舒一口氣,這回咱們可要一雪前恥了。
龍正并不是世家子弟,但上一次正一堂一戰,他和謝遠游代表的第一堂大敗虧輸,同樣面上無光。
他也著實憋了一股勁兒。
“我配合你們取證可以,但決不能配合你們抓人。”
廣豐商行會首白云天冷聲道,“我廣豐商行的金字口碑,可不是一朝一夕立起來的。
若真在拍賣會場抓人,動靜鬧大,消息一傳開,多年積攢的招牌,就等于自己親手砸了。”
白云天抬眼掃了眾人一圈,繼續道:“既然采集了證據,你們等他回家了,上他家去抓。”
龍正道,“關鍵是現在不抓,他就要退錢,錢一旦退了,實證就沒了。
影像再清楚,也只是輔助,缺了實物,證據鏈就斷了。
我們這些時日的辛苦,全都要白費。”
沈衡起身,沖白云天深深一躬,“白兄打理廣豐商行,多年來勤勤懇懇,居功至偉。
但今日事,涉及我迦南各大世家的最重顏面,還請白兄務必鼎力相助。
正一堂一戰,薛向大獲全勝,各世家大族看似未傷毫發,實則已經名聲掃地。
這次若還不能徹底擊垮薛向,各世家大族將輝芒不再。
沒了各世家大族的支持,廣豐商行又豈能獨善其身,還請白兄三思。”
“幾位,速速定下。薛向那邊肯定等不住,再拖下去,他要鬧起來,可就真收不住了。”
胡執事急聲催促。
白云天掙扎再三,重重一擊掌,“也罷,讓孫老出手。”
眾人眼睛齊齊一亮。
孫老是廣豐商行豢養的唯一接結丹境客卿。
“若由孫老出手,那可真就萬無一失了,保管神不知鬼不覺,就能將薛向捆入第一堂。”
龍正樂呵呵道。
沈衡道,“還是不能大意,別忘了,此獠身上有影聲扣。
這鬼東西,坑苦了我們。
既然要動,必須一擊拿下,第一時間奪下影聲扣,絕不能讓抓捕畫面流出去。”
“正該如此。”
白云天吩咐胡執事去拖住薛向,便主動將調度大權讓給沈衡,由他全權負責抓捕薛向的行動。
沈衡拱手謝過白云天,緩緩抬眼,目光沉如寒潭,“這次,咱們絕不能再敗。”
短短一句,落在眾人耳中,卻重若千鈞。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沈衡口中的“不能失敗”意味著什么。
上次正一堂之戰,看似世家們片縷未傷,實則根基已被動搖。
那一役,世家們做出大量承諾,信誓旦旦要將薛向連根拔起。
可結果薛向安然無恙,反倒是配合世家行事的王伯當等人,全軍覆沒,流放千里。
這種結果,讓外人看清了兩點——世家的力量,并非不可撼動;而世家的諾言,也并非有諾必踐。
一旦這次再敗,世家威信,必將徹底崩塌。
表完決心,沈衡便開始調度安排。
他先安排人清空薛向所在的靜室附近的閑雜人等,又讓同時布置護陣、和遮掩法陣。
沈衡也認可白云天的擔憂,在廣豐商行抓捕薛向之事,決不能流傳出去。
不然,廣豐商行必將名譽掃地。
半盞茶后,一切準備就緒,睡眼惺忪的結丹強者孫老在聽說去捉拿一個練氣小輩,根本提不起丁點興趣。
事實證明,孫老配得上這個自傲。
他如鬼魅一般,飄入靜室,輕而易舉掐住了薛向的大椎穴。
全程,薛向別說反抗,便能反應也沒有。
直到他被孫老拿住,才憤怒地呼喝出聲,“陰謀!這就是陰謀!”
他聲如洪鐘,震得靜室外的陣紋微顫,可在場之人非但沒有絲毫動搖,反而笑意更濃。
沈衡眼角泛著冷光,嘴角輕挑,仿佛在欣賞一只困獸的最后掙扎。
寧理雙手負在身后,神態悠然,眼底卻滿是快意,似乎在等著看薛向一步步墜入萬劫深淵。
龍正走到近前,手指一捏,摘下薛向衣襟上的影聲扣。
那小小一枚靈器在掌心翻轉,泛著冷幽的光澤。
“等你好多天了,”
龍正冷笑著低聲道,“你終是露了馬腳。”
話音未落,他一揮手,厲聲喝道,“帶走!”
第一堂的執事如狼似虎撲上,將薛向架起。
靈光鎖鏈閃爍之間,薛向被鎖死,很快被塞進一輛馬車。
夜色沉沉,雍安城的風帶著的浸浸涼意,卻擋不住沈家大院內的熱鬧與喧囂。
堂燈高懸,金爐沉香氤氳,影影綽綽間,朱漆長案上佳肴如山,美酒成河。
沈衡端坐上首,面色酡紅,笑意幾乎溢出眼角。
他舉起酒盞,環顧四周,只見滿堂皆是各大世家骨干與心腹,沈家長輩坐在兩側,寧理、龍正等人赫然在列,個個神色意氣風發。
“諸位。”沈衡緩緩開口,聲音帶著幾分醉意,卻依舊鏗鏘有力,“這一役,可謂手到擒來,薛向這條攪局的魚,總算是被我們收入網中!”
席間頓時笑聲四起,杯觥交錯,連那一向沉穩的沈氏家主沈君遠,此刻眼底也藏不住得色,舉杯與沈衡遙遙相碰。
“沈兄此言差矣。”寧理微笑,“此番若無你運籌帷幄,我等哪有今日這等痛快?”
有人附和,“是啊,這幾個月,薛向攪得世家不得安生,這口氣憋得難受得很,如今終于順了心。”
更有人笑道,“用不了多久,全郡便會知道,得罪世家的下場!”
堂中笑聲如潮,酒香混著燈火的暖意,將整座沈府映得一排祥和。
沈衡絕未想到,他的欣喜,只持續了一晚。
次日一早,他從宿醉中被管家喊醒,說一堂副堂尊龍正有請,要他速至一堂衙門。
沈衡一驚,火速趕去,他到時,寧理、白云天已經在了。
“出事了。”龍正將一份折迭整齊的《云間消息》重重摔在案上。
那紙張“啪”的一聲展開,墨跡猶新,頭條處赫然印著一行大字:廣豐商行密捕薛向,現場畫面詳述。
沈衡抓過報紙,速速閱覽一遍,上面連抓捕地點、時間都寫得清清楚楚。
才掃一眼白云天,后者面黑如炭,眼神中充滿了悔意。
“我早就說過,我不該摻和,也不能摻和,你們非不聽,這下廣豐商行非名譽掃地,竟被人傳作殺豬盤,后面兩場拍賣會我搞是不是搞……”
白云天眼眶發紅,聲嘶力竭。
沈衡道,“天下沒不透風的墻,白兄也不必多想,只要薛案審結,廣豐商行的名譽用不了多久就會恢復。”
“是這個道理,說一千道一萬,薛向要先完蛋。”
寧理看向龍正,“龍副堂,到底審的怎樣了?面對如山鐵證,薛向可有招供?”
龍正冷哼一聲,“還在喊冤枉。若不是他的仙符還沒被褫奪,我必讓他后悔生出來。”
寧理靠坐在椅背上,目光淡漠如水,“招不招供都一樣,證據鏈早已完整無缺。
就在此時,一堂正印堂尊謝遠游推門而入,他面色冷硬,一進門,連多余的寒暄都免了,眼神像刀鋒一樣掃向龍正,“到底是怎么回事兒,龍正,你還想瞞我多久。”
龍正賠笑道,“堂尊,這次可不一樣。
證據鏈已經補得天衣無縫,薛向絕無翻盤可能。”
說著,龍正簡略地將案情經過從頭捋到尾。
謝遠游原本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目中寒意淡了幾分,“若真如你所說,這案子便是鐵案。
只是后續必須穩,絕不能再鬧出上次那般的笑話。”
龍正躬身應下,眼底閃過一絲自得。
就在這時,一名中年人闊步而來,他身著深青色官袍,神色冷峻,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開口道,“奉府君之令,諸君都跟我走吧。”
謝遠游下意識應聲,“我與龍正二人前去便可。”
使者神情不變,卻打斷道:“府君有言,在場的諸位,一個也不能少。”
話音一落,室內瞬間靜得落針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