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議事堂。
堂門半啟,緇色門簾垂至地面,
堂內三束燭焰并立,檀香從獸吻里吐出,攏住了整個屋子。
四人分坐,彼此之間隔著桌案。
落在首座的正是沈家家主沈君遠。
他的指節叩在扶手上,很輕卻自有節律,“薛向已被拿下,諸位的進度如何?”
坐在他對面的沈衡、沈南溯,齊齊點頭。
顯然,他交辦之事,皆已辦妥。
“如此,大事定矣。”
沈君遠略松一口氣。
沈家耆老沈守山將鳩杖斜倚案側,灰白的發絲從鬢邊垂下,“還不到松勁兒的時候。
對薛向,必須嚴格控制,不許任何人探視。
他仙符內的所有藏物,也必須檢查一遍,不漏一件。”
沈衡點頭道,“已經查過,未見異常。
連他的衣物都已全部更換,就防著他私藏儲物類寶物。
除此外,薛向被囚于一堂暗牢,派人十二個時辰不間斷看管。”
沈南溯忍不住輕聲笑道,“七爺爺未免太過緊張了吧?
薛向再是不凡,說穿了,也不過是個剛起家的小吏,哪里用得著如此陣仗?”
沈守山緩緩轉頭,“南溯,你可知薛向初出茅廬,已做成了多少事。
連云夢城的老牌官僚蘇眭然,都栽倒在他腳下。
此人絕非等閑之輩,小看他的,都沒好下場。”
沈衡點了點頭,“七叔說得沒錯,薛向行事,確實不按常理出牌。”
沈守山鳩杖輕輕一頓,低聲道,“所以,我們不能給薛向留任何機會。
不知你們看不看報,薛向舞弄的云間消息,我是每刊必看。
薛向被關押的消息,報紙上已經登了,他這是在攪動輿論。
所以,此案的審理,宜早不宜晚,宜快不宜慢。
家主,當斷則斷。”
沈君遠點點頭,“非是我不決斷,而是在做最后準備。
七叔不是一直說對待薛向,當學獅子搏兔,用盡全力么?
我便再等這最后一塊拼圖達成,只要最后的拼圖成了。
薛向不僅官職不保,今后在儒林,也會臭大街。”
沈守山、沈衡、沈南溯同時抬起頭來。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腳步聲涌入,正是沈家大管家沈圖南。
他沖眾人行禮罷,并未說話,只是沖沈君遠點點頭。
沈君遠喜上眉梢,蹭地起身,高聲道,“大事定矣,沈衡,南溯,你們速速去協調各方。
薛向擅殺案,明日開審。”
今晨的雍安城,不復往日的舒緩。
辰時才過,從各條街巷涌來的腳步聲,像潮水一樣涌向冷翠峰。
一大早,雍安時報就報道了,薛向擅殺案,今日上午開審
一個是新晉的郡考魁首,一個是世家的豪橫管家。
雍安城已經許多年,沒有爆發如此轟動的大案了。
不僅是云間消息做了報道,李少白主導的雍安時報也沒少跟進。
當然,兩家報紙的傾向性完全不同。
但在民間,沈傲積惡多年,讓輿論天然站在薛向這邊。
而今次案件的審理地點,便在冷翠峰上的正一堂。
正一堂,堂宇高闊,朱柱如林,金漆匾額在晨光下閃出森冷的光輝。
它只為影響重大的案件開放,每一次開放,都足以在城中掀起輿論狂瀾。
一大早,來看熱鬧的百姓,便擁上了正一堂前的廣場。
嗅到商機的攤販,也挑著擔子,追上山來。
執法隊更是早早上衙,持戟列于廣場兩側,戟鋒映著白光。
巳時一刻,山道上傳來沉沉的鼓聲。
鼓聲由遠及近,像一條看不見的河,從山腳一路流淌到正一堂前。
人群的喧嘩漸漸止息,所有目光都投向正朝這邊走來的一隊人馬。
走在最前方的是府君黃姚,他身著深黑色官袍,胸前繡著白鷴,腰系白玉佩,步伐沉穩而緩。
在黃姚身后,是郡丞曹芳,他身著淺黑色官袍,手執象牙笏,神色冷峻。
緊隨其后的,是迦南郡各位掌印,他們亦穿淺黑色官袍,分列兩隊。
其間一人,面容清癯,眼神如水,正是薛向的便宜老師魏央。
在郡考結束后,魏央插手了薛向的人事檔案走向。
導致薛向坐到了現在的火山口。
而主使之人也兌現了對魏央的承諾,調其擔任了十一堂堂尊,這是個和云夢城令平級的職位。
但魏央兼任了掌印寺掌印,如此,便等于提了一級,仙符由七品躍升至六品。
此刻他一身淺黑色官袍,被健碩的身體撐起,整個人不怒自威。
很快,一眾迦南郡高官步入正一堂,和已在堂內等候的官員互相見禮后,眾人各自落座。
而今日的主審——掌印兼第一堂堂尊謝遠游,緩緩走上主審位。
謝遠游,三十七歲,官袍寬大如云,鬢發微霜,眉目間卻有不容置疑的鋒銳。
正一堂廣大,內設數百座椅,排列如林。
一眾官員落座后,遠處石階上,各大世家高門的子弟、族老們相繼出現。
沈家、寧家、呂家、樓家的人皆在列,衣色各異,卻無一人露出笑意。
他們的到來,使得堂外的百姓屏住呼吸。
這些人入堂來,堂內又是好一陣寒暄。
趁著他們寒暄的檔口,城中的大戶,宗門領袖們,各家貴眷,從后方側門進來,各自尋找座位安坐。
陽光自天窗瀉入,斜斜照在朱紅柱身上,映得堂宇金光流動。
鼓聲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堂內忽然陷入詭異的寧靜,無形中一股逼人威勢油然而生,仿佛有千萬斤重,靜待薛向到來。
東南角,立柱的陰影里,靜靜坐著一名綠裙女子。
她腰身纖柔,身姿動感,衣料隨風輕蕩,面上覆著一層細白紗,只露出一雙清亮的眼。
正是魏夫人。
今日,她本不該來,畢竟人言可畏。
但,她暗里詢問自己無數次,還是忍不住來了。
她隱在人群的角落,指尖輕輕攥著袖口,像是怕被人看見手心的顫意。
牡丹會后分別那夜,她便再也忘不了薛向眉宇間的光。
那光像一枚釘,嵌在她心底,越是想忘,越是清晰。
她很清楚,自己和薛向絕無可能。
她只能靜靜坐在在這里,隔著層層人影,靜靜望著堂門,像是在等一位遠行多年、終于歸來的親人。
距離魏夫人身后一丈遠的距離,趙歡歡和蘇丹青也早早進來,挑了個靠角落的位置。
素來光彩照人的趙宗主,今日換上一身素袍,不施粉黛,偏生眉目極美,帶著與生俱來的勾人風情,引得不少人側目。
她神情凝重,輕輕轉著嫩生生食指上的扳指,低聲道,“是我害了他,若不是我讓他去啃……”
“宗主,說什么呢。”
一身白袍的蘇丹青做男人打扮,輕聲喝止,“這里可不是說這個的地方,再說,他是聰明人,我相信他必有后手。
“但愿吧。”
趙歡歡終究不能輕易釋懷。
就在二人對話的檔口,一名戴著斗笠的黃裙女,從側后門進入。
她烏發如瀑,鬢間插著一支鳳形金釵,雖不露面容,渾身散發著一股逼人貴氣。
在她身旁,一個青衣俏婢緊緊跟隨。
兩人也尋了左近無人的后排落座,青衣俏婢低聲道,“元君,瞧瞧,這陣勢。
我看這些人只恨薛郎君不死。”
無須說,黃裙女正是曾經在照夜塢教導薛向備考的“元君”。
青衣俏婢,則是黃裙女的貼身侍婢雪劍姑娘。
當初,黃裙女遠赴劍南,感念薛向情意,便著人暗中關照他。
薛向與地巫大戰時,關鍵時刻來救場的屠老,便是黃裙女所派。
薛向來到雍安后,黃裙女的耳目便更靈通了。
薛向才被捕,她便收到了消息。
她本來想運作一番,助薛向脫困,卻沒想到沈家下手極快,急速開審。
黃裙女來不及運作,只能先來聽審。
“元君,您說薛郎君要是被判有罪,他的青云之路可就毀了。”
雪劍俊眉微皺,“他郡考都能奪魁,定然能考上秀士公,登上銅麟榜的。
再者,薛郎君詩才無敵,我是真想看他登上大夏的最高舞臺。
這些壞人,定然也是知道他的厲害,才處處阻攔,不肯放他成長。
此案若敗,薛郎君萬劫不復。”
黃裙女輕哼一聲,“有我在,他永遠不會萬劫不復。”
她抬手撥了撥額前垂落的發絲,目光越過人群,望向堂門深處,“天下學子千萬,而我,只這一個學生。”
鼓聲三響,正一堂內外的空氣仿佛凝固。
“傳——薛向!”
傳呼聲如霆雷滾過山腰,穿堂而出,震得廣場上一干百姓心頭驟緊。
十余息后,薛向緩步踏入大堂。
他一身素服,并未佩戴鐐銬,兩名膀大腰圓的巡捕,緊緊跟在他身后。
剎那間,數百道眼神皆匯聚于他身上,有怨毒,有驚訝,有惋惜,有幸災樂禍……
正一堂角落里,魏夫人曼妙的身子微微前傾,紗后那雙清亮的眼眸輕顫。
黃裙女輕輕撥開斗笠,遠遠注視著他,唇角抿成一線。
高臺側席,魏央的手微不可察地收緊了掌中鐵膽,本來從容的雙眸,此刻多了一層難掩的復雜。
堂下左列,沈南笙雙手負在身后,唇角勾著冷笑。
他像是在等獵物走入陷阱,等一切反抗都化為徒勞。
緊挨著他的位置,呂溫侯與樓長青并肩而坐。
兩人皆著素色長衫,氣息內斂,卻帶著一股難言的鋒銳。
另一側,王伯當雙臂抱胸,整個人半倚在椅背上,神色凝重。
第三院院尊趙樸則神情淡漠,眼皮微垂,似乎對堂上的陣仗毫無興趣。
可那微顫的指尖,卻出賣了他的緊張。
薛向目光堅定,并未掃視全場,目光緊緊鎖定堂前的明鏡高懸的匾額。
鼓聲再響,三聲即畢。
謝遠游高坐于主審席,重重一拍驚堂木,“現在開始問案,龍副堂。”
“下官在。”
坐在他下首的副堂尊龍正立刻起身。
“你來陳述案情。”
“遵令。”
龍副堂才要開始陳述,堂外負責維護秩序的執事長宋陽,疾步入內,高聲稟告,“滄瀾州觀風司,觀風使宋庭芳大人到!”
此話一出,全場如風席卷。
人群齊齊轉頭,只見堂門外,晨光傾瀉,一道修長的身影緩緩踏入。
她著一襲深黑色官袍,外罩繡金祥云的披風,烏發高綰,鬢間簪著一枚鎏金鳳釵。
眉目清絕,眼神明亮如秋水,蘊藏著不容侵犯的威嚴。
此女正是宋庭芳,滄瀾州觀風司司尊,薛向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便宜師伯。
在她身后,一道熟悉的身影隨行而入——柳知微。
她著素色長裙,雙臂微垂,絕美的玉顏像是抹了姜水,面色蠟黃。
她懷中捧著一塊長條令牌,令牌上書著“奉天景命”。
“見過宋司尊。”
“黃府君有禮了。”
迦南郡府君黃姚率眾離席,迎接宋庭芳。
兩人互相拱手一禮。
按官品,兩人皆是仙符五品。
宋庭芳在州里核心衙門,但是蔭官出身,上升空間有限。
而黃姚在地方衙門,卻是科道官員,前途無量。
兩人誰也不虛誰,按官位行禮即可。
黃姚行禮罷,一眾官員隨后行禮。
宋庭芳回禮罷,便在臨時設好的貴賓席落座,“本官代州伯觀風行憲,本意在春節過后,巡視迦南。
驚聞冷翠峰出此大案,不敢不來與聞。
謝堂尊,薛向擅殺案,報案人是誰?”
謝遠游一怔,眉宇間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沒有報案人。”
宋庭芳的眼神,像是一柄薄刃,“沒有報案人,案子是怎么來的?”
謝遠游的聲音略沉,“一堂聽說此事,便……”
謝遠游忽然發現這事兒還真不好細說。
“哦?”宋庭芳抬眉,“一堂可以風聞抓人?”
堂內氣氛瞬間緊繃。
謝遠游的目光緩緩移向下首的副堂尊龍正。
龍正只得硬著頭皮出列,抱拳道,“此案緊急且重大,下官判斷事態不可延誤,所以先行捉拿,隨后補齊材料。”
宋庭芳的笑容更冷了,“什么時候,一堂可以先拿人,后補材料?
這是依的金科玉律的哪一款,哪一條?”
龍正額角沁出一層細汗,卻不敢接話。
宋庭芳移開視線,轉向謝遠游,“謝堂尊,你們一堂一直如此行事?”
“這,這,這次是例外。”
謝遠游嘴巴發苦,“因為案發地就在冷翠峰,我們收到情況后,立時問了幾名當事人。
初步確定了基本事實后,就拿人了。
程序確實有瑕疵,下官會向一司上書請求責罰。”
宋庭芳輕“哦”一聲,不再理會謝遠游,眉眼悄悄夾了柳知微一下,示意她放心。
見宋庭芳不再發難,謝遠游暗舒一口氣。
龍正面色青白交替,硬生生沖宋庭芳行禮后,回到席位,開始陳述案情。
在龍正的講述中,沈傲是來造訪靈產清理室,詢問薛向下公文貼是何意,薛向被激怒,雙方話趕話,薛向火起,爾后暴起殺人。
龍正陳述罷,謝遠游一拍驚堂木,“薛向,本官問你,龍正所言,是否屬實。”
薛向道,“不屬實。如果動輒話趕話,下官就要殺人,下官身邊早沒人了。”
“哈哈……”
堂內,堂外,皆有笑聲。
“休要說俏皮話。”
謝遠游高聲道,“你既不承認龍副堂所說,那你說說當時情況。”
薛向道,“當時,王堂尊召集會議,沈傲撞破大門,入場后,開始大放厥詞。
沈傲以白身擅闖公衙,此乃藐視官體之罪。”
他正視謝遠游,聲音更沉穩,“我明言其罪,其不肯接受處罰,反欲強行離開。
此乃畏罪潛逃之罪。
我阻之,他便拔戟向我攻來,致我受傷。
此乃暴力抗法,毆傷朝廷命官之罪。
此三罪并罰——”
薛向目光陡然轉厲,“其罪,當誅。”
聲音落下,正一堂內針落可聞。
啪!
驚堂木再響,謝遠游冷聲道,“你倒是好口才,敢問你適才所言,可有人證。”
“當時,第九堂有官品的諸位大人俱在,他們可以證明。”
薛向朗聲道。
他心里明鏡一般,局面能發展到這等地步,指望王伯當等人站出來給自己佐證,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謝遠游的聲音陡然凌厲,“巧言令色,狂傲無禮!
本堂已調查過此案,事實根本非你所言!”
他目光如刀,掃過堂下,“傳證人!”
堂外立刻應聲,十余人被帶入。
薛向一眼便認出,這些人正是前日第九堂會議上,那批準備被安插進靈產清理室的歪瓜裂棗。
“薛向,你可認得這些人?”
“認得。”
“他們是誰?”
“姓甚名誰,我不知道。但當日開會,他們在場。這些人俱是王堂尊準備派入靈產清理室的新人。”
“你承認認識就好。”
謝遠游掃視眾人,朗聲道,“爾等將當日之事,當眾細說一遍,一個個來。”
第一個上前的是個瘦削的中年男子,他作揖行禮后,聲音帶著討好,“回堂尊,當日沈傲進得偏廳,態度雖傲慢,但話語并無失當之處。
更無蠻霸之舉,反倒是薛副院似乎不喜我等進入靈產清理室,心情不悅,處處與沈傲針鋒相對,言語激烈,屢屢相逼,才使氣氛緊張。”
第二人、第三人……證詞如出一轍。
“元君,薛郎君壓根不是這樣人,這,這些人分明說謊。”
雪劍低聲道。
黃裙女道,“行高于人,眾必非之。沒什么好說的。”
薛向同樣震驚。
他原以為對方至多找來一二人作證,沒想到竟是全盤托來。
要做到這個地步,背后得下多大工夫?
這絕非一家一姓能輕易辦到,必是世家形成合力,才能做成。
堂上的謝遠游,目光已重新壓向他,“薛向,你可還有話說?”
薛向微微一笑,神色坦然,“堂尊何必舍近求遠,當日在場的,除了他們,還有諸位第九堂的官員。
這些小人的話,還比得上王堂尊他們不成?”
謝遠游冷聲道,“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本堂成全你。”
他看向王伯當,“王堂尊,你來說。”
眾目之下,王伯當緩緩起身,他面色凝重,神色略微掙扎,忽地,一咬牙,“本堂當日所見,一如這些人所見,沒什么要說的。”
話出口來,他心倒是堅定了。
他原本不愿摻和進這樁天大的麻煩中,奈何,他們給的,實在太多了。
“錢副堂。”
謝遠游再點錢少用名。
錢少用亦朗聲表態,說法與王伯當如出一轍。
緊接著,一院、二院、三院的官員依次表態。
除了兩名副院尊因病未到外,余者說辭,皆無二樣。
一時間,堂上眾聲如一,沉沉壓下,像是一塊塊萬斤巨石,壓向薛向。
至此,堂內,堂外,一片嘩然。
一開始,百姓的輿論,完完全全站在薛向這邊。
畢竟,沈傲這些年在迦南郡風評極差。
如今,眾口一詞,薛向擅殺之罪,似乎板上釘釘。
柳知微眉心發冷,抱住觀風令的雙手掐得發白,宋庭芳悄悄在她大腿上輕掐一記,悄聲道,“即便薛向真翻不了盤,我就強行帶人離開,誰敢攔我?”
柳知微稍稍放心。
謝遠游的手輕輕扣在驚堂木上,“薛向,你還有何話說?”
“當時,那么多在場,薛某即便撒謊,也沒必要撒一個立時就能被人戳穿的謊言。”
“那你的意思是,大家一起串供,誣陷你?”
謝遠游聲音輕快,以他多年問案的經驗。
局面走到這一步,薛向已然技窮。
謝遠游冷聲高喝,“薛向,若不是看在你是新科郡考魁首,本堂絕不與你如此廢話。
你以為你只有擅殺這一樁罪名么?”
說著,謝遠游拿出厚厚一沓卷宗,重重摔在案上,“這是綏陽鎮方面傳過來的,關于你在綏陽鎮任職時,貪污、霸權、橫行一方,肆無忌憚的舉報信。
當真,要我一封封念與你聽么?”
薛向愣了一下,他真沒想到對方的打擊手段如此齊備,打擊面如此寬廣,還羅織了他在綏陽鎮的黑材料。
“所謂舉報信,堂尊想要,我也能弄出一堆來。”
薛向道,“要說下官在綏陽鎮所為,是不是真如舉報信中的不堪,不用大人念信,下官亦有證據呈上。”
謝遠游怔了怔,不知道薛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但當此之時,他也不能不讓薛向呈交證據。
“請大人歸還下官的仙符,證據便藏于仙符之中。”
“將仙符給他。”
謝遠游納悶。
薛向仙符里的東西,他們翻來覆去查了個遍,除了幾枚靈石外,一些冊子外,沒什么有價值的東西。
很快,薛向的仙符被拿了過來。
薛向接過仙符,念頭一動,一把大傘,落于他掌中。
“萬民傘!”
謝遠游皺眉,“誰知這是你從哪里……”
他話音未落,薛向文宮震顫,文氣放出,送入萬民傘中。
霎時,萬民傘光芒大放。
任誰都看得出來,這萬民傘非是法器。
此刻,能出現如此異象,只能說明,這是一把曾經承載著純我愿氣的萬民傘。
純我愿氣,可是不用煉化,直接便可滋長文氣。
薛向早已吸收了純我愿氣,煉化為文氣,此時,文氣復歸于萬民傘,便可使得萬民傘重現當時異象。
轟!
萬民傘上流光如潮水般涌動,金線綻放,頓時彌散出一幅幅光影。
綏陽鎮上,萬民簇擁;老嫗拄杖送行,童子揮手喊著“薛大人”;
人群之中,薛向立于高處,抱拳行禮;
緊接著,薛向在綏陽鎮的日常,聚成一幅幅畫面。
平反冤案,萬民痛哭;
重振渡口,商賈云集;
冬日粥棚,貧弱老幼皆得一碗熱湯。
每一幕,都帶著真切的人聲、笑聲、呼喊聲,仿佛那一日的溫熱透過光影溢了出來。
正一堂內外,鴉雀無聲。
雪劍緊緊抓著黃裙女玉手,“薛郎君真是個大好人誒。”
黃裙女低聲道,“這樣的人,要在官場這醬缸里打滾,真難為他了。”
“想不到此人真是個純良君子。”
蘇丹青在趙歡歡耳畔低聲道,“宗主,此生托付這樣的良人,才不負生平。”
趙歡歡眸光微涼,“休要胡言。”
一干世家子弟,族老,皆面色鐵青。
沈家家主沈君遠的神色尤其難看。
往根上刨薛向,正是他的主意。
沈守山勸過他,他沒聽。
現在,弄巧成拙。
萬民傘上的光影尚未散盡,暖金的流輝撲出堂外,宛若晨曦般灑在每一張面孔上。
廣場上,原本低垂著眼的百姓們,一個個抬起頭來,神色從木然轉為驚訝,又漸漸浮起難以掩飾的激動。
“薛大人是好人吶,我老婆子就是從綏陽鎮連夜趕過來的,沒有薛大人,我們全家早沒了……”
人群中,一名老嫗撲出來,高聲呼喊。
不多時,站出來的人越來越多。
眼見場面就要維持不住,謝遠游連連揮手,執戟士出手,迅速將哭喊之人拉走。
堂內,各人表情不一。
錢少用漸漸焦躁不安;
趙樸緊咬嘴唇,心中后悔;
沈南笙眉峰緊鎖,唇角的冷笑不知何時消失了;
呂溫侯與樓長青對視,二人皆沉默不語;
王伯當掛在嘴角的譏笑早已僵硬,他背脊微涼;
魏央夫人靜坐角落,白紗后的雙眸微微泛濕;
黃裙女目光清而冷,唇邊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那是一種篤信與自豪;
相比眾人,趙歡歡參與其中,更知薛向和沈家的沖突,并非偶然,她的神情最是輕松;
宋庭芳早不管案情了,眼神不停地在柳知微的健美的腿型和自己的腿型來回掃描,暗暗做著比較。
謝遠游和沈君遠對視一眼,重重咳嗽一聲,道,“本堂并不否認,你在綏陽渡時政績斐然,百姓口碑亦在。
然,功不掩過。
功業再盛,也不能掩蓋一個人私德的卑劣。”
謝遠游的聲音陡然一沉,“本堂查明,你參加郡考以來,與世家子弟多有爭端,自此心懷怨懟。
今日枉殺沈傲,根本原因,便在于你對世家子弟的成見與仇怨!”
此番誅心之論,如一塊巨石拋入湖中,堂內立刻泛起一圈暗涌。
薛向高聲道,“堂尊斷案,是原心論罪,還是以證據說話?
下官乃是郡考魁首。
向來只有成績差的嫉恨成績好的,哪有成績好的嫉恨成績差的。
不知堂尊說我怨恨世家子弟,此論從何而來。”
“本堂問案,決不出無根之言。”
謝遠游朗聲道,“再傳證人。”
不多時,一名身著青色長衫的中年人被帶上了堂來。
“魏平。”
魏夫人心神猛地抽緊。
魏平四十余歲,面白無須,神色恭謹,腰背略彎。
在眾人注視下,他先躬身行禮,聲音沉著而清晰,“回稟堂尊,草民魏平,乃是魏央大人的府中管家。”
沈君遠笑了,這正是他的終極殺招。
在他看來,薛向便是牛上天,也須是一介儒生。
既是儒生,就越不出天地君親師的藩籬。
打魏央這張牌,定讓薛向有苦說不出。
魏平繼續道,“草民親耳聽見,薛副院與我家老爺交談時,談及世家子弟,言辭激烈,直斥世家為禍國家,若有可能,要盡數鏟除。
本來,草民不該在堂上說這些。
但為了我家老爺,不被此等禍害帶入歧途,草民也就顧不得了。”
謝遠游眉峰一挑,開口問道,“薛向為何與你家老爺說這些話?”
魏平答,“我家老爺是薛向的座師,他與我老爺說話,自不會遮掩。”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
魏平對薛向的指控,自動被人視作,魏央對薛向的指控。
此舉等同于師生反目,有悖綱常。
魏平話至此處,轉身朝魏央所在席位深深一揖,“老爺,事關重大,老奴不敢隱瞞,還望老爺恕罪。”
魏央冷哼一聲,面色發青,仿佛他根本不知內情,自己也被魏平背刺一般。
薛向面無表情,心中隱痛。
他對魏央,始終是尊敬的。
對魏夫人,更始終以禮相待。
他也感激魏央曾經對自己的回護,即便魏央為了自己利益,將他塞進這靈產清理室。
但此刻,魏央還來這一手。
薛向心中,對魏央最后的一點情意,也被斬斷。
“魏堂尊,此事事關重大,本堂要一個清楚的回答。
薛向,是否的確說過此話?”
謝遠游盯著魏央道,“魏堂尊,你身為師長,確有維護弟子之義。
但公義與私義,何者為重,魏堂尊當分辨得明白。”
魏央深吸一口氣道,“那日,薛向飲了幾杯酒。
言語間有些過激,不過是氣話。
他出身江左薛家,怎會真與世家為敵?”
此話一出,堂間又是一片嗡嗡。
沈南笙、呂溫侯、樓長青尤為震驚。
他們在郡考中,與薛向針鋒相對,誰都以為薛向是寒門素戶。
現在爆出,薛向竟是江左薛家子弟,那是比他們家世要更為顯赫的高門。
爭來爭去,薛向竟是更大的世家子。
這豈非天大的玩笑。
謝遠游等的就是這一句,高聲道,“速查薛向出身以來文字。”
不多時,一位書辦道,“稟堂尊,薛向生父在日便已與江左薛家分戶,落籍云夢城。”
這一句話,如同一聲驚雷,炸在全堂眾人心頭。
世家子弟與家族分戶的有,可轉籍的寥寥無幾。
一旦轉籍,便等同叛出家族。
顯然,薛向父親和江左薛家必有齟齬。
而薛向本是堂堂世家子弟,如今成了云夢寒門,說他不恨世家,有誰會信?
“這魏央是什么意思,他出言看似回護薛郎君,分明是句句往薛郎君胸口扎。”
雪劍俏臉含煞。
這一刻,所有人都在心中得出了同一個結論:薛向與世家有舊怨,恨意深植骨血,這才是他“枉殺沈傲”的真正緣由。
“證人、證詞、動機,皆明明白白擺著,薛向,你還要狡辯?”
謝遠游怒聲如雷,氣勢急劇攀升,一拍驚堂木,便要宣判。
卻聽一聲喊道,“滄瀾學宮倪宮觀到!”
眾人循聲看去,卻見一個俊逸絕倫的中年帥哥從最后排起身,闊步向堂中走來。
他身著玄青長衫,衣襟平整如裁,步履穩健,眉宇間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度。
全場劇震。
滄瀾學宮宮觀使,執掌全州舉士以下學籍大權,皆歸其管轄。
其地位,某些程度,甚至超過滄瀾州州牧。
有官品在身著,無不起身整頓起身,迦南郡府君黃姚更是快步迎上,拱手行禮,“下官見過宮觀使。”
他是五品,倪全文卻是四品。
眾人皆拱手行禮。
倪全文回禮罷,“薛向是郡考魁首,如此重案,既然事涉魁首,學宮不能不過問。
謝堂尊,此案案情重大,學宮要復核,你暫且不要宣判。”
當初,郡考結束,按慣例,薛向這位郡考魁首的人事檔案,要直接轉入滄瀾學宮。
由學宮來分派職務。
魏央先一步操作薛向的檔案直接轉入迦南郡二堂,將生米煮成熟飯。
事后,倪全文可是發了脾氣的。
他當時就知道,這背后必是世家家族動的手腳。
就算薛向只是郡考魁首,倪全文也要罩住他。
更何況,薛向似乎頗受明德洞玄之主看重。
倪全文更是直言,要親自盯著迦南郡這邊。
故而,薛向才出事,他便收到風聲。
若不是沈家下手快,倪全文都不會允許薛向被帶上公堂。
倪全文這一表態,讓謝遠游方寸大亂。
倪全文給的壓力太大了,遠遠超過宋庭芳。
說穿了,他謝遠游也只是個秀士,學籍還捏在倪全文手里。
這下,他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僵在當場。
“倪宮觀使,即便學宮要復核案情,也不耽誤一堂先行審結。審結在前,復核在后,理所當然。”
一名須發皆白的老者,緩步朝倪全文走來。
倪全文定睛一看,趕忙拱手行禮,“見過沈老。”
此老,大號沈放鶴,乃是沈家名下白水書院的老山長。
沈放鶴擔任白水書院山長超過一甲子,座下佳弟子遍布州郡。
早年,倪全文也曾聽過沈放鶴講《正言》,故而再見沈放鶴,執禮甚恭。
然,執禮是一回事,給面子又是另一回事。
沈家吃相難看,倪全文并不打算給沈放鶴面子。
他才要出聲駁回,卻聽薛向道,“宮觀容稟,學生之案,已審理到此等境地,若沒個結果,必眾說紛紜。
還請宮觀,允許謝堂尊審結此案。”
此話一出,眾人驚愕莫名,皆不知道薛向是不是被嚇傻了,怎的自己主動往槍口上撞。
謝遠游怔怔盯著薛向,“薛向,你還有何話說?”
薛向目光緩緩掠過堂上諸席,聲音沉而不迫,“謝堂尊亮了許多證據,是否也容我再亮一回證據。”
謝遠游的眉峰微挑,略一權衡,終是吐出兩個字,“準。”
沈君遠輕哼一聲,在他看來,薛向不過是垂死掙扎。
他們所布之局,天衣無縫,證據鏈、動機,皆已裁剪得嚴絲合縫,薛向怎么也不可能翻盤。
卻見薛向轉身,步伐沉穩地走到第九堂堂尊王伯當身前,“王堂尊,我誅殺沈傲之時,你就在左近。
當日發生的一切,你看見了,老天爺也看見了。
王堂尊,我希望你說出實情。”
此話一出,雪劍險些原地跌倒。
在他看來,薛郎君怎么能如此幼稚。
都這檔口了,就是天上下刀子,王伯當也不可能收回前面說的話呀。
果然,王伯當嘴角一挑,“本官說的,就是實話。
你還想誣陷本官不成?”
趙樸等第九堂官員,皆紛紛表態,堅持前言不改。
薛向沖謝遠游拱手一禮,“請堂尊傳我的證人。”
“準!”
“傳薛向證人。”
執戟士高聲未落,一個圓頭圓腦的胖子闊步走進堂來。
正是薛向的專屬書辦,孟德。
孟德心中打鼓,他在外面聽了半晌,對薛向簡直奉若神明。
平素,他自詡是見過世面的。
可今天的大場面,他覺得在外面旁聽,都要鼓足莫大勇氣。
更何況,事涉其中,還要和這幫高官、世家,拼個有來有往。
這一刻,他對薛向真是服的五體投地。
才入堂來,孟德便麻了,只顧著轉圈拱手行禮。
他還未發一語,王伯當已冷聲高呼,“此人名喚孟德,乃是薛向的專屬書辦!
當日開會,他并不在場,怎能充作證人?
此舉分明是攪堂!”
謝遠游的臉色當即一沉,手掌重重拍在驚堂木上,“薛向,你是在戲弄本堂嗎?!”
“堂尊稍安勿躁,看完這個,再作評斷。”
薛向一伸手,孟德趕忙遞上一枚玉色紐扣。
那紐扣晶瑩如凝脂,表面雕著細密的云紋,紋路間隱隱有光流轉。
薛向意念一動,玉色紐扣發出一道清亮的顫鳴。
紐扣上驟然迸出一圈漣漪般的光華,宛如石落平湖,瞬間鋪展到堂心。
光影乍現。
此玉色紐扣,正是薛向從參加郡考后,從武備堂兌換出的。
那日參會,薛向一開始就開啟了影聲扣的攝入音像的奇能。
他擊殺沈傲之前,準備已經做到頭里了。
在從趙歡歡處,知道世家的動作后,他便將影聲扣提前交給了孟德。
如此,他便躲過了搜檢,避免影聲扣被敵人地去。
這要命時刻,孟德不負眾望,送回了影聲扣。
此刻,虛空中,桌椅、案卷、人影,逐漸勾勒成形,那是第九堂議事廳的景象,細致到連墻上的一縷線香都清晰可見。
嘩啦啦,世家子弟、族老們所坐的椅子,立時倒了一排。
有人已驚呼出聲,“影聲扣!”
光影在眾人眼前迅速凝實,色澤由虛轉真,宛若在虛空中打開一扇回溯過往的時空之門。
畫面之中,正是第九堂的議事廳。
長案橫列,卷宗成堆,薛向與諸院尊、堂尊分席而坐,神情各異。
“轟!”
突如其來的一聲巨響,廳門被人一腳踹開,厚重的門板猛地撞在墻上,發出震耳的悶聲。
隨即,只見一人大步踏入,面帶桀驁之色,腰懸長戟,眼中帶著肆無忌憚的凌厲。
正是沈傲。
他步伐帶風,靴跟在地上踏出清脆的回響,像是將整個廳堂當作自家后院般闖入。
畫面中的眾人,或驚訝或惱怒,紛紛起身……
這一幕,與王伯當等人口中的“沈傲只是來問事兒,并無出格之舉”的口述,大相徑庭。
廣場上的百姓席頓時爆發出如潮噓聲。
畫面繼續推進。
只見沈傲站在廳心,雙手負后,對著薛向大放厥詞,威逼之意,溢于言表。
正一堂內,倪全文冷哼連連,“這便是你們說的沒有逾矩的沈傲?”
堂間,一眾世家子弟、族老,在光影映照下臉色肉眼可見地沉了下來。
有人下意識地移開目光,有人緊抿雙唇,耳尖泛紅。
那是被真相當眾揭穿的窘迫與惱羞。
光影繼續流轉,廳內的情景一幕接一幕地推向前。
只見沈傲把一通威逼與吹噓盡數發泄完,轉身便要離開。
薛向起身攔阻,宣讀律法,沈傲置若罔聞,準備離開,薛向攔阻,大戰爆發。
薛向率先負傷,隨即,加特林出。
即便是在光影中爆發,其獨特造型,怪異攻擊模式,恐怖威力,還是引發陣陣驚呼聲。
尤其是沈南笙、樓長青、呂溫侯三人。
薛向郡考奪魁以來,他們三人曾復盤過,討論來討論去,都將全部原因歸結為薛向的運道。
直到此刻,見識了加特林的恐怖威力。
他們忽然覺得,自己這個死關,閉得似乎不夠。
沈傲被打成篩子后,畫面至此,戛然而止。
光影在半空中慢慢消散,正一堂內,鴉雀無聲。
連堂中獸爐中檀香,都仿佛在這一刻停滯,懸在半空,不敢升騰。
王伯當的身子僵在椅上,連呼吸都顯得沉重。
他能感到背脊一陣陣發涼。
他做夢也想不到,薛向竟會有影聲扣這種鬼東西。
影聲扣里的光影篡改不得,這意味著,他方才在堂上的話語,成了笑談,成了污蔑。
他嘴角抽動幾下,終究沒能說出一個字。
趙樸的神情比王伯當更微妙。
他本是想隨眾附和,沒料到薛向竟能亮出這樣一枚殺手锏。
方才的振振有詞,此刻像一根倒刺扎在舌尖,讓他連動一動唇角都覺得灼痛。
一干曾站出來指證的官員們,面色灰敗,低垂著眼,額角滲出細汗。
一干世家子弟、族老們個個面如土色,眼神在彼此之間閃爍,像是被人當眾剝去了衣衫,尷尬與惱怒交織成一團。
魏央呆若木雞,眼神無比悲涼。
魏夫人遠遠盯了魏央一眼,最后一縷溫情也化作冰涼。
“我早說了此人非比尋常。”
蘇丹青緊緊掐著趙歡歡的玉手,喜不自勝。
趙歡歡抿嘴輕笑,心中快意。
“看來咱又白來了。”
雪劍的話語,遺憾中帶著輕快。
黃裙女道,“多精彩的一場大戲,怎么是白來呢?”
倪全文面露微笑,眼底泛起一抹欣慰。
他知薛向聰慧,卻沒想到竟有如此心機。
他非但不厭惡這種心機,反倒覺得,此子正是天生的官道圣體。
謝遠游的手指緊緊扣在驚堂木上,指節微微發白。
局面早已脫離預設,像一輛失控的車沖下山坡,任他如何用力,也無法剎住。
他能感到無數道目光如刀般落在自己身上。
在眾目睽睽之下,他若再執意按原來的意圖判案,那是癡心妄想。
沉默良久,他的牙關一點點咬緊,最終緩緩吐出一句,“此案判明,薛向,無罪。”
剎那間,場外一片喧騰。
在萬民傘冒出意象震動全場后,圍觀的百姓早將薛向當作了自己人。
現在,一切塵埃落定,一眾百姓仿佛自己打了場大勝仗,自是肆意歡慶。
宋庭芳臉色一沉,聲音如刀鋒劈開堂內的喧嘩,“無罪?此案只涉及薛向么?那些做偽證的,又該如何判決?”
謝遠游的喉頭微動,“可另作一案審理,下官……暫時判不了。”
“判不了?”
倪全文緩緩起身,目光如炬,直視謝遠游,“你判不了——我來判。”
他的聲音雖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凡做偽證者,學宮自會將其名姓錄入案簿,按律,必追毀其出身以來一切文字。”
此言一出,宛若驚雷嘯谷。
王伯當的臉色一瞬間慘白如紙,額上冷汗直流,嘴唇翕動幾下,想說什么,忽地眼前一黑,整個人直直向后一仰,重重摔在地上,暈死過去。
一眾世家子弟,族老們火速離席,如潮水般朝外涌去。
沈南笙,呂溫侯,樓長青并肩而立,他們遠遠看向薛向。
薛向也看到了他們。
雙方沒有說話,一切盡在不言中。
最終的勝負,終究要在二次試煉中分出。
“老師,今日多虧您仗義執言,學生才幸免于含冤受屈。”
薛向來到魏央身前,躬身行禮。
“你很好。”
魏央拍拍他肩膀,“沒讓我失望。”
說著,闊步離開。
月色如水,江面鋪著一層細碎的銀光。
微風帶著江潮的腥濕氣息,拂過長堤,也吹動了黃裙女鬢邊的鳳形金釵。
堤岸上,薛向與黃裙女并肩而立,腳下江水緩緩拍打著石階。
尚在正一堂時,薛向便發現了黃裙女和雪劍。
散堂后,他和倪全文、宋庭芳見禮后,便想去找黃裙女說話。
黃裙女似乎多有不便,留下紙條,約他于此時,會于湘水之畔。
兩人談詩論文片刻后,話題便被黃裙女轉上了云間消息正在連載的《上錯花轎嫁對郎》。
這本小說,在女性讀者中的受歡迎程度,遠遠超過了《凡間》。
黃裙女更是忠實讀者,問出的許多問題,連薛向也無法作答。
兩人聊了一個多時辰,雪劍數次來催,黃裙女不得不告辭。
感謝的話,薛向已經說了許多。
臨別,他唯余目送。
畫舫遠去,江風卷起黃裙女的裙角,也吹亂了雪劍鬢前的幾縷發絲。
“今日一別,再會遙遙無期。”
雪劍喃聲道,“下次再見薛郎君,也不知他娶親沒有。”
黃裙女道,“應該沒有。”
“元君怎么這么篤定?”
“魔障之地,最多開年不久便會開禁,我也有意入內一探。
薛郎君自也會去,短短兩個月的時間,他不至于娶親。
怎的,你有意薛郎君?
我可以替你說和。”
黃裙女難得開起了雪劍的玩笑。
雪劍不依,一主一仆笑鬧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