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沈傲的銅戟斷柄落地,發出一聲沉重的震響。
那一聲落地,仿佛砸在眾人心頭。
眾人僵立原地,臉色煞白,滿面駭然。
就連平日里穩若老狗的趙樸,此刻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眼底寫滿了駭意。
他終于明白,眼前這個笑語溫潤、平日溫文有禮的儒生,不是清風儒雅的讀書人,而是一頭不動則已、動則殺人的嗜人猛虎!
“沈傲暴力抗法,本官依法執法,諸君都是明證。”
薛向拱手道,“王堂尊,咱們接著開會吧。”
“你,你……”
王伯當指著薛向,說不出話來。
薛向轉頭看向那群歪瓜裂棗,張開雙臂,“諸位,歡迎加入靈產清理室,以后咱們和衷共濟,辦好沈家的這樁案子哈。”
靜寂之中,忽有一人顫顫巍巍站起。
此人年約四旬,臉頰清瘦,修為不過練氣一層。
他拱手,啞著嗓子道,“各位大人……小人年邁眼花,怕是記錯了,老母近日重病,恐命不久矣,小人得趕回老家盡孝。
清理室執事之職……恕難勝任。”
說罷,不待王伯當反應,竟疾步退下,灰溜溜出了門,消失如風。
廳內眾人眼角微動,下一息——
“哎呀,我腰傷復發,實在不能久坐。”
“昨夜我夢見星象逆轉,今日恐有血光之災,得回去避一避。”
“我修為尚淺,入此火爐,怕是連骨頭都不剩。”
“家里小兒剛滿月,我得回去抱孩子!”
一干準備入職的新人如炸鍋螞蟻,紛紛起身告辭,言辭荒唐可笑,卻偏偏說得格外真誠。
頃刻間,那還未正式分配的“新丁”隊伍,竟如潮退般,逃得干干凈凈。
“王堂尊,咱還接著開會?”
薛向低聲問道。
王伯當瞪他一眼,怒氣沖沖拂袖,“散會!”
天光漸朗,凌云峰上,暖煙微裊,云縵如絮。
牡丹閣內,香爐清吐翠煙,半掩的紗簾之外,一抹白影倚在欄邊,蘇丹青正抱劍而立,纖腰束素,眉眼之間透出幾分戲謔。
閣內,趙歡歡凝神而坐,手中執著一紙密信,鬢邊玉釵微顫,半晌方道,“沈傲……就這么被打成了篩子?”
蘇丹青用力點頭,“當真,那么多人都見到了。
那是一把文氣神兵,從未聽說過有此等恐怖的文氣神兵。
薛向年紀輕輕,便是郡考魁首,果真有張狂的本事。
那沈傲向來狂放,宗主還記得半年前,在咱們名下的飛云茶室么,這家伙竟逼著宗主敬茶。
現在好了,惡人自有天收,痛快。”
趙歡歡輕抬螓首,怔怔出神。
蘇丹青拂過幾縷飛落的梅瓣,忽然抿唇輕笑:“宗主,我可打聽過了,薛向還未娶親呢?
您不如加把勁兒,將他拿下。
到時候,你們郎才女貌,可謂天作之合。”
趙歡歡沒接話,只是微微側過臉去,望向簾外,露出一截玉白修長的頸線,“他是要登高之人,我只是……半山的云。”
蘇丹青斂了笑,知道自家宗主,對上薛向這等在青云之路上的俊杰,實在難言般配。
蘇丹青轉移話題道,“宗主是在為薛向擔心?”
趙歡歡不置可否,“我讓他啃硬骨頭不假,可沒讓他挑最硬的啃。
他一上來就奔著崩斷門牙來的。
沈家是何等門第,在迦南郡編織了龐大的關系網。
沈傲如此慘死,便是為了自家顏面,沈家也定會做出反應。
薛向年紀輕輕,雖履歷頗豐,但不一定扛得住沈家的三板斧。”
蘇丹青道,“扛不扛得住,看他的造化,咱們可不虧心。”
趙歡歡沒有應聲,只慢慢倚在窗前,望著霞光映照的天邊,心事如云,沉浮不定。
夜已深,云開月朗。
沈府內院,燈火璀璨,光影靜靜鋪在廊下,院中松風拂動,沉默而森然。
議事堂中,香爐沉煙裊裊,環座而設,皆為沈氏核心成員。
列坐者中,以沈家二房沈衡為首,此人年近五十,素以謀略見長,曾任滄瀾州司尊,因罪免職,但在外影響力依舊極大,門生故舊,遍布州郡。
在其下首者,便是沈南笙之兄——沈南溯,此人雖不涉政,但在沈家內務中執權,堪稱家族中臺柱子。
除二人外,尚在家中的核心成員都到了。
議事還未開始,場中氣氛便極為凝重。
“薛向此子,欺人太甚。”
沈衡低聲開口,語氣極穩,仿若不含情緒,“千算萬算,沒算到他竟有如斯膽量,還有如此手段。”
沈南溯道,“三叔,都什么時候了,還夸這家伙。
咱們家的臉都丟盡了。
沈傲是代表咱家去找的靈產清理室,他也不是無腦之人。
他在靈產清理室故作豪橫,不過是想替咱家亮明姿態。
他就這樣被薛向誅殺,咱家不能沒有態度。”
“要什么態度?”
一名沈家耆老剁著鳩杖,“沈傲行事一向高調,風評向來不佳。
當然,薛向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沈傲哪里知道,他會踢到一塊要他命的鐵板。
你們都不要把事情想簡單了,薛向不傻。
他所行所為,都卡在道理上。
沈傲在靈產清理室咆哮幾句,本就算不得什么事兒。
可偏偏薛向步步引導,硬生生弄成了沈傲暴力抗法。
此事一鬧大,州郡駭然。
關注度一旦起來,接下來,薛向再動手丈量咱家靈田,誰敢阻攔?
《凡間》里有句話說的好:有些事兒,不上稱沒四兩,上稱一千斤打不住。
薛向此舉,就是要將咱沈家那點事兒,放到稱上約約。”
霎時,場間一片議論聲。
有的贊成耆老的意見,認為要三思而后行。
有的贊成沈南溯的意見,認為必須立刻反擊。
爭著論著,雙方僵持不下。
“這有什么好議論的?”
一道人聲自簾后傳來。
眾人俱是一震,齊齊起身,朝那簾內作揖行禮。
“見過家主。”
簾影輕搖,一名面白無須的中年人邁步而出,身著墨錦繡服,氣質內斂沉穩,卻如山岳一般壓迫心神。
正是沈家家主,沈君遠。
他站在燈前,緩緩掃視全場。
“你們的意見,我都聽到了。”
沈君遠的聲音并不高,卻像千斤巨石壓在每個人心頭,“今日召集議事,并非問該不該,而是統一意志。
此事說小不小,說大極大。
咱家若退,丈量靈田之事,不戰自敗。
當然,沈家不是不能失敗,但絕不能失去陣前亮劍的勇氣。
薛向何人?一介小吏,便敢藐視我家
我等今日若退一步,便是千步。
沈家靈田雖多,卻無一分是多余的。”
議事堂里一片死寂,只有香煙在爐中繚繞,仿佛將每個人的影子都映得更長、更沉重。
“說得好!”
沈家耆老重重敲著鳩杖,眾人也是精神一震。
沈家耆老道,“家主既要亮劍,那就該亮得干凈利落。
獅子搏兔,亦用全力。
決不可輕敵。
薛向此人一路行來,頗為傳奇,若把他當作普通的年輕人,恐怕要倒大霉。
光憑咱們一家之力,未免托大。
大可聯系寧家,寧千軍秘不發喪,誰也不是瞎子。
這筆賬,寧家定是記在薛向身上。
再有,呂家、樓家,都可以知會一聲。
郡考,薛向奪魁,我家丟臉,他們就不丟臉嗎?
何況,二次試煉即將開始。
放薛向這等猛虎進了魔障之地,呂溫侯、樓長青就穩勝過他么?
這是天賜良機,咱們亮劍,借的卻是諸家之威。”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稱善。
夜色沉沉,涼風拂院。
薛家宅院內,月光如水,仿佛給夜色鍍了一層溫暖的釉色。
柳知微端著一壺熱茶,從廊下緩緩走來,袖口拂過檐下懸掛的風鈴,叮咚一聲清脆。
“母親歇下了?”
薛向正倚在石桌旁,身上那股白日里凌厲的殺氣已收,眉宇間卻仍帶著幾分未散的鋒芒。
“歇下了,但夜里還是會驚醒,好在明日張夫人就過來了,問題不大。”
她將茶盞放在他面前,略一凝眸,道:“今日之事,郎君是否是三思而行?”
薛向笑道,“怎的,有何不妥。”
柳知微緩緩搖頭,“我不知郎君籌算,所以無法評判妥與不妥。
但沈家勢大,不是尋常門第。
你如今立足未穩,就像駕一葉小舟遨游在海上,本應擇水而行,暫避風浪。”
風穿過院墻,發出細碎的簌簌聲。
薛向笑了笑,伸手推開茶蓋,看著熱氣裊裊升起:“風浪越大,魚越貴。
姐姐勿憂。”
柳知微知道薛向素富智計,見他成竹在胸,便不再擔心。
忽然,一聲輕微的破空聲傳來。
“嗖”,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從院墻外劃出一道弧光,“叮”的一聲落在青石地面上。
薛向與柳知微對視一眼,他起身走過去,彎腰拾起石頭。
石頭上用麻繩緊緊綁著一只油紙包。
拆開油紙,一張薄薄的信箋滑落出來。
信紙泛著潮意,顯然是匆忙中寫成,墨跡還有些未干的暈痕。
薛向目光一掃,字跡娟秀而急促:“沈家為首,已聯寧、呂、樓三家,恐針對大人,慎之!”
只一眼,薛向便猜到是趙歡歡送來的信。
“我原以為沈家是單槍匹馬,沒想到對付我一個無名小卒,他們竟不惜大搞聯合。”
薛向擰眉道,“我倒要看看,他們怎么破我的堂堂之陣。”
次日清晨,天色微涼。
薛向踏入第九堂正衙時,長廊盡頭懸著的銅鐘正巧敲過三下。
王伯當正倚在椅背上,慢悠悠翻著一本賬冊,見薛向進來,只抬了抬眼皮,那神情像是看見了一出將開未開的好戲。
“見過堂尊。”
薛向拱手,語氣干脆,“敢問靈產清理室所缺之員,何時補齊?”
王伯當“啪”地合上賬冊,似笑非笑地打量他,真不知薛向是沒心沒肺,還是破罐子破摔。
連他都收到消息了,現在整個迦南郡已然激流涌動。
而激流的中心,正是薛向。
薛向沉聲道,“堂尊,靈產清理室人手不足,案子難以推進,請速速補齊缺員。”
王伯當冷哼一聲,“我是找不來人了,你有能耐,你就去找人。
你打條子,我簽字。”
一想到此事,王伯當就生氣。
都進了嘴巴的肥肉,被薛向一番騷操作,弄得雞飛蛋打。
畢竟嘛,大家進靈產清理室是來混編制、享福利的。
誰也不是來拎著腦袋玩命的。
薛向一上來,就要跟沈家干,自然誰也不愿進靈產清理室蹚渾水。
無奈,王伯當到嘴邊的肥肉,也只能退回去。
此刻,他說的豪邁,不過是篤定,薛向已經沒以后了。
他再如何許諾,也輪不著薛向找他兌現了。
王伯當正暗自冷笑,大堂門口忽然傳來一陣沉重而整齊的腳步聲。
不多時,一隊人走了進來。
為首的是一名身著淺白色官服的中年修士,腰懸玉牌,面色冷峻如刀。
“龍副堂。”
王伯當遠遠抱拳行禮。
來人正是一堂副堂尊龍正,而一堂掌風紀。
龍正沖王伯當點點頭,直直來到薛向面前,亮出令牌后,朗聲道,“一堂副堂尊龍正,奉堂尊之命,前來捉拿九堂三院副院尊薛向、”
龍正的聲音如鐵錘般砸在地面上,回音在堂內久久不散。
薛向站在原地,神色如常。
“罪名:擅殺來訪人員沈傲,情節惡劣,破壞府衙形象。
即日起,薛向停職待查!”
隨著龍正話音落下,兩名持符的執事上前,一左一右站定,符光流轉間,已將薛向鎖在陣中。
王伯當似笑非笑地看著這一幕,一言不發。
“我冤枉!”
薛向臉上青筋隱現。
“冤不冤枉,上了堂便知。”
龍正冷哼一聲,大手一揮,薛向便被押走。
第九堂衙門洞開,陽光傾瀉而下,薛向的背影被拉得很長,步伐卻依舊穩若磐石。
不過半個時辰,薛向被抓的消息,便震驚了整個雍安城。
次日,“靈產清理室薛副院,被一堂以擅殺沈傲之罪停職”的新聞,登上了云間消息,遍傳迦南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