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冷風里,靈產清理室冷冷清清。
薛向跨過那道帶著斑駁痕跡的門檻,便覺一股蕭索撲面。
偌大一處院落,瓦上積雪未掃,檐下的風鈴被吹得斷了線,孤零零吊在一側,隨著風搖曳。
公房里更是冷落。
案幾空空,幾架卷宗散亂,積著一層細灰,像是許久無人翻動。
原本當值的副室長、執事、干事,一個也不見,只有三兩個書辦坐在冷清的屋里,手腳縮在袖中,燭火將他們的面孔映得有些發青。
昨日,薛向視察過靈產清理室。
雖然清寂,人頭還是不少。
今天過來,卻成了這副模樣。
見到薛向,兩三個年輕書辦連忙行禮。
禮畢,一個書辦交上來成堆的請假條。
薛向翻看假條,都是一個事由,便是養傷。
薛向翻看過歡喜宗案的卷宗,知道他的前任宋暢,曾經組織過隊伍,準備強行拆除。
按宋暢的計劃,先拿錄影陣陣旗,固定違章建筑證據,再現場出具強拆文書。
歡喜宗配合,便讓歡喜宗自行拆除。
歡喜宗不配合,他便組織強拆。
沒想到,宋暢的隊伍才走到山腳下,便被一股鋪天蓋地的妖風掀翻,隊伍立時就散了。
而靈產清理室組建以來的第一次行動,便告徹底終結。
薛向昨日來,靈產清理室的這些人,傷勢基本都恢復了。
如今,請假條全遞了上來,理由還出奇的一致。
若說這背后無人搞事,薛向的腳趾頭都不信。
薛向頭一個想到王伯當,這一張張請假條上的相同理由,仿佛化作王伯當的嘲諷的臉,“人都沒了,我看你拿什么行動。”
“錄影陣陣旗何在?”
“在庫房。”
“速速引我前去。”
很快,薛向來到院子靠內的庫房,推門進去,一排架子上,靜靜躺著幾支青木陣旗,旗身鐫著繁復紋路,散發出淡淡靈光。
這便是“錄影陣”的陣旗。
此物能記錄下建筑的方位、靈脈走向,將影像、數據一并收入陣盤,存作最有力的憑證。
薛向伸手撫過陣旗,指尖冰涼,仿佛握住了一根細小的火把。
這火把雖然微弱,卻是照亮前路唯一的光。
半柱香后,薛向便弄明白陣旗的用法,并完成了測試。
他將陣旗收入仙符,便即離開了靈產清理室。
“這位薛院尊,當真深不可測,我還以為他要大發雷霆呢。”
“此人可不是一般人,綏陽渡我去過,弄得好生紅火。”
“我倒是希望,他能辦成,帶領靈產清理室大震神威,現在想想,只能是做夢。”
“怎么就是做夢?”
“怎么不是做夢,靈產清理,不知要觸動多少人利益。從上到下,各方利益盤根錯節,想清理靈產,哪那么容易。”
“哎,也是,我看連第九堂內部,都不怎么支撐,這獨角戲,根本沒法唱嘛。”
薛向并未聽到幾位書辦的議論,他步履從容地撞進風雪里。
他沒有更好的辦法,但已經找到最好的辦法。
那便是跟海剛峰學,抱定金科玉律,堅守程序正義。
不管你任何鬼蜮伎倆,我只堅守程序正義,按部就班。
要強拆,我就固定證據,出具強拆文書,剩下的,便是開拆。
至于整個過程,遇到哪些阻礙,那就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夜幕初沉。
牡丹居內燈火輝映,檐牙高挑,殿宇深處積雪未化,映得青石階宛如浸了寒光。
沉香燃在白瓷香盞中,煙霧裊裊,像是細細纏住了廊間的紅柱與紗簾,帶出一股子曖昧氣息。
薛向一開始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這地方他來過。
當初,被孟德拉來參加牡丹會,進的就是此處。
只是,當初的莊園,外面新添了匾額,改作牡丹居,正式對外營業了。
薛向進到院子里,里面并沒有人聲鼎沸,反倒異常幽靜。
他此來,并非閑著沒事兒來吃飯,而是受人邀請。
邀請他的,正是歡喜宗宗主趙歡歡。
他正想著打上門去,趙歡歡的請帖到了。
不管是趙歡歡要探自己虛實也好,還是另有謀算也罷,薛向都樂意見上一面。
在一名侍女的引領下,繞過一座白玉廊橋,便見一方水榭前。
一名名美貌女子羅列,衣衫輕薄,皆是肌理生光,含笑低眉,宛若春意一線線織成。
水榭之中,檀木矮幾上,設著筵席。
主位上坐的,正是歡喜宗宗主趙歡歡。
今日,她包下牡丹居,只為宴請薛向。
薛向緩步上前,水榭外立著的一群美貌女子皆看著他。
美人看他,他也看美人,堂而皇之。
看來看去,還是覺得,主座上的歡喜宗宗主趙歡歡最是動人。
她穿一襲淡緋廣袖,腰肢束得極細,胸前曲線起伏,紗羅迭迭,將雪白肌膚若隱若現。
鬢邊斜插一枝金步搖,纖長脖頸上,一點鎏金墜子落在鎖骨間,隨呼吸微微晃動。
她的面容不似少女的青澀,而是飽滿的熟艷,眉眼含波,笑時唇邊一抹朱色,似要滴下。
見薛向走來,她眼神微抬,明明未說話,卻像湊在薛向耳邊低語,薛向耳朵都紅了。
“薛郎君能來,姐姐心下極喜。”
她起身開口,嗓音慵軟,帶著尾音輕顫,像一根羽毛掃過耳廓。
薛向拱手回禮,落座,“趙宗主客氣了,你我是初見,往日并無交情,有什么話,來公房說,其實更好。”
趙歡歡柔柔盯著薛向,一雙星眸亮得像月色下的春水,“薛郎君,以為我這自稱姐姐,是在攀交情?
便是真攀交情,姐姐也真能攀上。
我這兒有郎君故人的一封書信,還請郎君一覽。”
趙歡歡笑著抬手,指尖修長而白皙,推過一個信封。
薛向拆開信封,展信閱讀,短短數百字,一眼掃盡。
寫信之人,竟是馮京。
薛向參加城考時,認下的座師。
馮京在信里,除了恭賀他郡考奪魁外,便是介紹了趙歡歡,竟是他認下的干女兒,希望他們兄妹互相幫助,互相照顧。
“如何,郎君還以為我是胡亂攀親么?”
趙歡歡巧笑倩兮,媚而不妖。
薛向道,“姐姐若是只為認親,那咱們今夜便把酒言歡,不談其他。”
趙歡歡大喜,使個眼色,便有美人上前佐酒。
薛向也不客氣,談笑自如,吃喝自若。
趙歡歡瞧得暗暗稱奇。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薛向拍著肚皮,站起身來,“我已酒足飯飽,多謝姐姐款待。
我還有公務要忙,失陪。”
趙歡歡美眸低垂,一副我見猶憐模樣,“都說真名士自風流,郎君固然名士風流,只是未免太過無情。
吃干抹凈,便要離開么?”
“姐姐還有何指教?”
薛向含笑道。
趙歡歡低聲吟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寫的多美啊,真不知郎君遇上何等美人,才做出此句。
也不知,究竟是何等樣人,才堪配得上郎君此句。
今日相逢,郎君久負盛名,難道姐姐就不配郎君贈一二句么?”
她眼波瀲滟地落在薛向臉上,唇角輕輕一抹笑,像是輕施春藥。
“近來為姐姐之事煩憂,心緒不寧,難有佳句。等等姐姐的事兒了了,我自有妙句相贈。”
薛向有些頂不住趙宗主的頻送秋波,干脆攤牌。
“如此說來,郎君還是不愿給姐姐面子,要強毀了姐姐多年心血?”
她身子微傾,湊向薛向,紗袖垂落,白皙臂彎如凝脂,香氣一陣陣襲來。
廳內眾人屏息,空氣都凝了。
“職責在身,姐姐見諒。”
薛向暗暗心驚。
他向來不信這些迎來送往的虛禮,會有什么殺傷力。
可今次,他參加趙歡歡的酒宴,前后不過半個時辰,卻對這媚態天成的女人生不出丁點敵意。
現在,聽她婉轉吐露苦衷,反倒有幾分歉意。
這女人,真是天生搞社交的圣體啊。
“若姐姐不允呢?郎君要強讓姐姐傷心么?”
趙歡歡緩緩直起身子,指尖在案幾上輕敲,半晌,輕輕一笑。
薛向干脆將目光移向遠處的煙波,“中樞定的規制,我只能執行。”
趙歡歡柔柔一笑,“郎君的難處,我自然知道。
郎君要不要聽聽姐姐的想法。”
“請講。”
薛向知道戲肉要來了。
趙歡歡正色道,“中樞起意清理靈產,即便不是一陣風,也會在下面巨大阻力之下,而偃旗息鼓。
郎君堅持一陣,便好了。
至于郎君的利益,姐姐也想過了。
府君那里,我們去做工作,讓他收回完不成任務,便追毀出身以來文字的話。
此外,姐姐的合歡宗名下亦有商社,正有意前往綏陽渡投資,拍上一些土地。
還望郎君多多幫助。”
“姐姐給的條件不錯,但找錯人了。”
薛向含笑道,“中樞既有指令,只要我在靈產清理室室長的位子上,便會不折不扣的執行。
當然,人非草木,姐姐既然有意,我也不會無情。
姐姐若是自己拆,或許可以減少損失。
除此外,我可以幫姐姐跑跑腿,在凌云峰要下幾塊地來,任由姐姐開宗立派。
若姐姐嫌麻煩,我也可以幫姐姐聯系土建。
我在綏陽有個商社,建筑很是在行。
造價,按八折算。”
“這么說,郎君是不打算給姐姐面子了?”
趙歡歡笑意不減。
“不是不給,是給不了。”
薛向長身而起,“改日,我請姐姐喝酒。”
“一言為定。”
趙歡歡絲毫不惱,依舊面帶微笑,送薛向到門口,仿佛老友將別。
她一直目送薛向遠去,直到薛向身影消失,她眸光中的溫度也隨之消失。
“宗主。”
一個白衣女從天而降,疾步近前,“薛向的資料弄到了,這,這人,恐怕比想象中的難搞。”
“噢?仔細說。”
趙歡歡負手而立,眺望著遠處的荷花池。
白衣女道,“我先揀關鍵的說,他曾在綏陽渡,捏碎掌印印鑒,使得綏陽文脈天道低垂。
他借文脈之威,大發詩才,鎮滅一位地巫。
郡考修行測試,我也打聽出了具體試煉項目。
知道薛向為何奪魁么?他曾斬殺紫級魔怪,得到一枚紫級晶核。
紫級魔怪,可以說已經有結丹境修士的實力了。”
“嘶!”
趙歡歡倒吸一口涼氣。
“更關鍵的是,此人絕非單槍匹馬,他是桐江學派的新銳,在儒生中名聲也是極好。此人年紀輕輕,正是銳意進取之時,只怕一門心思的奔功名去了。”
白衣女沉聲道,“這樣的人,當然不好收買。
指望第九堂的那位堂尊發力,也絕對束縛不了薛向。”
“丹青妹妹說的不錯,薛向還真就是個蒸不爛,煮不透的臭石頭。”
一道身影傳來,一人從屋脊上掠過,蹁躚而至。
寧千軍拂袖而來,落地無聲,一如他向來行事瀟灑自信。
他身著玄青織云長袍,肩披銀狐皮氅,長眉入鬢,面目如玉,唇角含著慣有的輕笑。
“姐姐怎不設暖閣,獨在這冷風中受凍?”
趙歡歡轉眸,笑意淡淡,“風清月好,正好消食。”
“必是受了姓薛的氣,就更該留在內中歇歇。”
寧千軍倚欄而立,目光仍盯著薛向離去的方向,似帶譏諷,又似思量,“那人一臉正經,骨子里不過是個愛立名聲的寒士。
今日給臉不要,遲早自取其辱。”
“哦?”
趙歡歡淺笑不語。
“姐姐盡管放心。”
寧千軍轉身,神色一肅,溫聲道,“有我在,不管是宋暢還是薛向,都動不得歡喜宗半磚一瓦。
哪怕他拿著官府的文書來,我也管叫他進不得凌云峰半步。”
“公子倒是把話說得漂亮。”
“我說到做到。”
寧千軍語聲低沉,眼神卻漸漸熾熱,“姐姐應當明白我的心意。”
趙歡歡垂眸不語,指尖輕輕摩挲著袖邊一粒細珠,那珠子被指腹壓得微微發燙,卻未發出一絲聲響。
“沈氏不過舊人,她自己生性浪蕩,狐媚于我,我對她是半點意思也沒有。”
寧千軍盯著趙歡歡,滿目深情,“姐姐當知如今我心在何處。”
彼時,牡丹會上,他為沈夫人出頭,這才和薛向撞上。
如今,又義無反顧地戀上趙歡歡。
趙歡歡忽而一笑,神情卻分外疏遠。
她淡淡道,“寧公子一向多情,又何必與我開這種歡笑。”
“姐姐不信?”
寧千軍傲然道,“我便讓姐姐看看,我是怎么讓姓薛的灰頭土臉的。
這凌云峰,他休想進得半步。”
言罷,他拂袖而去,袍影獵獵,消失在牡丹居深處。
趙歡歡目送他身影遠去,眼中笑意盡褪,慢慢坐回矮幾前,一雙素手垂落膝側,垂著睫毛,不語半晌。
“宗主。”
白衣女無聲步入,微一躬身,面色微凝,“我才想起來一事。”
趙歡歡眉眼微動,“講。”
“那薛向,與寧千軍之間,素有大仇。”
“我知道,不就是牡丹會上,兩人各護一女,爭風吃醋么?”
趙歡歡玉指輕點幾面香盞,煙霧繞指。
白衣女搖頭,“非只如此,我聽到傳聞說,寧千軍在郡考中,成績居末,便是因為,被薛向趕出了試煉界。
這是何等的奇恥大辱。”
“什么!”
趙歡歡俊眉緊蹙。
“是寧家。”
白衣女道,“寧家一直在招攬咱們,看重的正是嫁往各家高門的姐妹們編織出的關系網。
宗主一直態度不明。
故而,這次,他們故意讓咱們和薛向先撞在一處。”
“我就說,迦南郡內,那么多違建,還有人占據靈脈,開辟丹堂煉丹,怎的這靈產清理室偏偏就第一個找上咱們。好一招驅狼吞虎。”
趙歡歡眼波流轉,唇角一點冷艷的弧度。
“那咱們怎么辦?”
“什么也不辦。”
趙歡歡冷聲道,“薛向有能耐,他就拆,反正新的宗門選址,已經擬好了。
寧家有能耐,就擋住薛向,讓他拆不成,左右我是不領情的。”
“對,他們要咱們置身麻煩之中,咱們偏要抽身于外。”
白衣女興奮地點頭。
忽地,她瞥見趙歡歡面色凝重。
“宗主,怎么了?”
“你還記得今次的筵席,是誰張羅要辦的么?”
白衣女也愣住了。
自打歡喜宗被靈產清理室列為頭號清理對象后,趙歡歡到處托關系,只有寧家熱心相助,并派來了寧大管家寧忠澤,代為協調各方
今次的“鴻門宴”,正是寧忠澤授意,趙歡歡才舉行的。
本來,沒洞悉薛向和寧千軍的深仇大恨,趙歡歡還不會多想。
可此刻,知道了寧千軍和薛向的深仇大恨,趙歡歡已經意識到自己可能被當槍了。
這一場“鴻門宴”背后的深意,恐怕就不那么簡單了。
自牡丹居離開,薛向直奔家中,人還未進家門,便遠遠瞧見一道陣旗正懸停于自己房子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