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向謝過,便在門前的小板凳上坐下,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嘩啦啦的雨水砸在地上,很快,空氣中都彌散著泥土的腥氣。
天漸漸暗沉下來,烏云像大魚的魚鱗,擠了一圈又一圈。
咕嘟,咕嘟,破敗的小屋中央,煤爐上的土缽上菜粥翻滾。
婦人坐在一張斷了腳用磚塊支撐起的木床邊,吱呀吱呀地搖著紡車。
床上,兩個小男孩正聚精會神地,聽一個半大的丫頭念著一張安陸日報。
半大丫頭念上兩句,便要去攪拌一下菜粥,兩個小男孩則會偷瞄一下薛向,薛向看向他們時,他們又會飛快地挪走目光。
薛向莞爾一笑,心境的蛋殼,咔嚓,又裂開一道裂紋。
這一刻,他忘卻了自己修士的身份,只作為一個普通人,感同身受地體會到了眼前這個家庭的沉重生存壓力。
但在這沉重之中,他又感受到了這個家庭難以言喻的韌性——婦人對孩子的愛意,孩子間無聲的扶持。
這種在困苦中掙扎求存、彼此依偎的生命力,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他已漸淡漠的心湖,激起一絲絲微瀾。
“母親,粥好了。”
“給客人分一碗。”
“呀,那人不見了。”
“母親,快看,那里有個錢袋。”
“靈石,里面有三枚靈石,發財了,母親,都夠十年的稅錢了。”
“不許亂說,定是那客人掉落的,他會回來拿的。”
“知道了。”
日出江花紅勝火。
薛向直起腰,望向山那邊的太陽,和遠處一望無際的金色麥田,心里暖暖的。
此刻,他一身短打裝扮,露出鐵一般的胳膊和腰腳,原本白皙的皮膚已化作小麥色,冰涼的雙眸溫潤許多。
“阿哥,喝不喝水嘛,才加了蜂蜜嘞。”
“小阿哥,晚上來我屋里頭吃飯嘛。”
“孔桂花,你要排隊,是我屋里頭先雇的薛大哥。”
四個屋前村最漂亮的姑娘,并排著坐在田埂著,圍觀薛向割麥已有小半個時辰了。
不知道何時起,屋前村來了個英俊的驚人的麥客的消息,火速傳遍整個村落。
大姑娘,小媳婦,往田間送水送飯,寧肯多繞一圈,也要從這邊路過一回。
薛向的生意,自然紅紅火火。
“我都去,都去,列位先走,莫耽誤我干活。”
薛向彎下腰,揮動著鐮刀,割倒一片片麥子。
從婦人家出來,他就結束了乞丐生涯,改作了力巴。
他在碼頭扛過活,當個鹽工,在河灘上放過排,一路干,一路走。
若非理智和記憶尚存,他都要忘了過去,忘了自己是誰。
隨著日復一日的辛苦勞作,他心靈上壓力的堅冰,正在一點點化開。
他揮汗如雨,不多時,便掃倒一大片麥田。
“小阿哥好俊啊,像畫上走下來的人,他若是肯嫁到我屋里頭,我肯定不讓他干活。”
“牛杏花,你終于說出你的真實想法了,你害不害臊,你屋里有幾畝田?我屋里可是有桑田,小阿哥嫁到我屋里享福不好么?”
“你們都莫爭了,王媒婆上回找過小阿哥,說村長家里頭的胖二丫也看上小阿哥了,小阿哥還沒拒絕。”
“嗚嗚……這肯定不是真的。”
少女們的嘰嘰喳喳,絲毫沒擾亂薛向的腳步,腳步,腰身,手法,早已配合地如機械一般。
看著汗珠滴入泥土,感受著腳下大地的脈動。
薛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體會到“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樸素真理。
這與以來靈氣,感悟天道的修行截然不同。
他感受到一種腳踏實地的、充滿汗水的生機勃勃。
修士追求長生逍遙。
而凡人則在四季輪替中,雙手創造并守護著最基礎的“生”。
這種純粹而堅實的生命力,讓他感受到一種奇異的寧靜與踏實,心湖的漣漪漸漸擴大。
薛向到底沒有嫁給村長家的二丫。
離開屋前村后,他繼續著他的打工生涯,不知覺間,便到了八月,他的心靈已不再沉重,精神卻越發昂揚。
他并不打算停止這個過程,哪怕一個月后,就是秋闈。
這天,他收割掉大槐樹村的最后一茬麥子。
金色的夕陽在一座山峰上放出綺麗的光芒,問了村中老人,才知那是大光明雪山,距此百二十里之遙。
薛向心念一動,生出了攀到雪山之巔,眺望天下的念頭。
念起即行,當日傍晚,薛向便即動身,徒步一晝夜后,他抵達大光明山腳下的小鎮,一番打聽,才知此地已出了滄瀾州。
他用路上打短工賺來的錢,采買了皮衣、皮褲、皮鞋,兩個梨木手杖,火折子,烈酒、肉干。
裝備得滿滿當當,在小鎮上宿了一晚,次日一早,便進山去。
初入山林,空氣清新,一切都是鮮活的。
三千丈大光明山,兩千丈以下,皆是莽莽叢林。
甘甜的野果,肥美的山雞、鮮嫩的雞樅,即便未解開封印,薛向以凡人之軀,初入山林,日子也過得十分暢快。
七日后,他攀登到雪白與青郁的交界處。
生存的壓力、大雪山的威壓撲面而來。
早在千丈高峰時,薛向便解開了修為封印。
因為再往上行,天風如刀,沒有現代化裝備加持的情況下,任何試圖挑戰大自然極限的行為,都是魯莽的。
他才往上攀了上百丈,寒風已經凜冽如億萬冰針,透過毛孔鉆入。
冰晶迅速在睫毛上凝結,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刀片。
每邁出一步,都仿佛扛著頭牛在行走。
他咬著牙前行,一步,又一步,忽然,風嘯中傳來微弱的“咔…嚓…”聲。
不是冰裂!是身側百丈冰塔林,因極寒自發收縮的呻吟。
剎那,他聽見雪山的心跳。
亙古的寒,并非死寂,而是以人類無法理解的尺度呼吸。
冰川移動是它的血脈,雪崩是它的哈欠,此刻冰塔的呻吟,是它睡夢中的囈語。
薛向不知疲倦地攀爬著,渾身無處不僵硬,只余一顆心臟正鮮活有力的跳動。
最后百丈,他幾乎是爬行前往,在爬過一具具前人凍僵的尸骸,終于于黎明登頂。
沒有霞光萬里,唯有混沌云海。
薛向悄然盤坐峰巔,如一塊新生的巖石。
風雪穿過他千瘡百孔的軀體,再無阻隔。
體內若有若無的呼吸,與萬里雪山同頻震顫。
忽地,金光一出,霞光萬道,薛向睜開眼來,心中早已密布裂紋的堅殼,咔嚓一下,徹底碎裂。
他周身氣機外吐,從鋒銳無比,漸轉至圓融如一。
他的心靈再無一絲擔負,打磨如玉質澄明。
“槍!”
薛向輕聲喚出,字壤、壤靈、文氣同頻共振,瞬間,一把加特林組裝成功,金屬質感的槍管轉動,發出器械般的咔嚓聲,薛向仰天掃射,帶著金屬質感的子彈,發出尖銳的嘯音。
薛向輕輕聳鼻,竟嗅到了火藥的滋味。
“本我境!”
薛向大驚。
按蘇緘默提交的那份關于文氣神兵的“論文”,這是達成了文氣神兵的本我境。
換言之,他此刻手中拎著的正是一把真正的加特林,子彈的限量,便是他文氣的限量。
而薛向分明記得,“論文”中說得很是清楚,要達到文氣神兵的本我狀態,修士的修為至少要達到筑基境。
薛向猜測問題應該出在自己的金色文氣上。
不管怎樣,成就是成了。
這一刻,他眺望云海,叢云變幻,一會兒化作老乞丐的模樣,一會兒化作陋巷婦人一家,一會兒化作金色的麥田,綿延的雪山……
他的心靈從未像此刻這般平安喜樂。
靜坐雪山之巔,不知多久,他啟唇輕吐,“風。”
一縷疾風起,卷著他飛下雪山,片刻便至雪山下的光明鎮。
問明最近的客車站,薛向當即朝那處趕去。
當日傍晚,他坐上了南下的客車,十二匹健碩的龍馬拖著八節裝的滿滿當當的車廂,在鐵道上飛馳。
經過四天三夜,無數次換乘,這天傍晚,薛向趕到了雍安城,也就是迦南郡郡治,此次郡試考場所在地。
薛向一路風塵仆仆,總算趕在開考前三天趕到,他找個茶攤,才要歇歇腳。
背后便被人拍了一下,轉過頭來,立時笑了,“孟德兄,久違了。”
來人正是薛向的同年好友孟德,孟德一身錦袍,被圓鼓鼓的身子撐得水泄不通,“薛兄,你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這些日子跑哪兒去了。
等等,我怎么瞧著你跟以前不一樣了,皮膚黑了不少,精氣神卻像是換了個人,像什么來著,對,像藏在劍鞘里的寶劍,看來薛兄的修行定有進益,這次郡試必要獨占鰲頭。”
“咦,那不是文道兄么?”
薛向才要招呼,卻被孟德攔住,“文道兄還有急務,咱們先敘舊,薛兄可是剛來?”
薛向點頭。
孟德笑道,“那敢情好,薛兄,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說罷,把著薛向手臂便走。
半柱香后,孟德引著薛向進了一個莊園。
在交了一張燙金請柬后,孟德引著薛向入內。
這是一座占地十余畝的莊園。
園內,燈火璀璨,雕梁畫棟,曲水環廊,侍者皆作仕女打扮,很是溫婉。
除此外,數百人分了數十堆,各聚一處,談笑風生。
單看他們的穿著、談吐,顯然俱是貴人無疑。
只是,讓薛向略感疑惑的是,此間的美女出現的比例高得嚇人。
有好幾個美婦,一顰一笑間,風情萬種,讓他頗開眼界。
“這是什么地方?”
薛向被孟德拉著在一處臨水的雅座上坐下,距離他們最近的雅座,隔了也有兩丈,還有花花草草做成的圍欄隔阻,私密性極好。
孟德道,“牡丹會雅集的地方。”
“牡丹會?”
“迦南郡第七堂堂尊肖雅牽頭成立的,入會的,都是名門貴婦。”
“肖雅?聽著像位婦人。”
“正是位權柄在握的貴婦人,聽說他舉辦今次的牡丹會,是為招待一位貴人。”
“女人也能當官?”
薛向問出了憋在心里許久的問題。
前番,他聽柳眉介紹說宋司尊是位女人后,就一直覺得不對勁兒。
此間的儒學雖未發展成明清那般幾乎扭曲的程度,但這依舊是個男尊女卑的世界。
孟德道,“說起來,要怪還得怪桐江學派,桐江學派的開派祖師洪易,執掌朝政時,推出的。
桐江學派講究性靈說,說什么人人可以成圣,連販夫走卒都平等相待,女流當官又算得了什么。
好在那位洪老前輩沒執政幾年,就自動去職了。
不然,弄不好女人都要參加科考了。
薛兄,你知道的國朝體制極嚴,幾乎逢進必考。
哪怕是勛貴之家的子弟,除了做蔭官,要入仕,也只能走科考的路子。
而蔭官的最大弊端便在于,進階的天花板便是仙符四品。
除此外,蔭官的進階,和科道官員一樣,也是一步一個腳印,往上攀登。”
薛向點頭道,“原來是這樣,這么說,這位肖堂尊也不過是位蔭官,名門貴婦中的翹楚,無怪能撐起牡丹會。
我不明白是,咱們來這里摻和作甚?怎的,孟德兄獨好人妻,故而來此漁獵?”
孟德瞪眼道,“休得敗壞本公子名聲,我說云夢有謠傳,說我孟德好人妻,敢情是你小子傳的。”
“都上了書的事兒,還辯什么。”
“我知道了,是《凡間》,《凡間》里有一家伙,曹孟德,你小子是不是故意整我。”
“這就沒勁了,還能不能聊?再不談正事兒,我可就走了,離考試可沒兩天了,我可跟你泡不起。”
薛向作勢欲走,卻被孟德拉住,“你小子可別以為我閑的沒事,我跟你明說吧,到來的都是貴婦,有貴婦就不缺名流,有名流自然就有聲望。
這次郡考,要拔頭籌,聲望的作用可太重要了……”
話至此處,西邊水榭上,一個身材豐腴的美婦沖孟德招手,孟德趕忙招手回應,他壓低聲道,“那位是我舅媽錢氏,你稱呼錢夫人就行。
他們貴婦雅集,少不得要爭風吃醋,誰帶的名流才子厲害,誰的面上就有光。
我來迦南參考,吃住都在我舅媽家,他要我去找同年中的才子,為她雅集增光,我也只能照辦。
再說,咱的那些同年,舍你薛向其誰。”
薛向被忽悠得一愣愣地,忽地想到偶遇孟德時,這家伙不讓自己和魏文道接觸,重重在孟德肩上拍了一把,“我才明白過來,我說你小子為何不讓我去見魏文道。
一準是你小子忽悠魏文道不成,擔心魏文道點破,這才阻止我和魏文道見面,是也不是?”
孟德抱拳告饒,“薛兄神目如電,什么也瞞不過你。
我這也是沒辦法,你過去坐上一坐,全了我舅媽臉面。
回頭,孟某做東,譚家菜,任你薛兄點餐。”
薛向搖頭,孟德瞪眼,才要加價,卻聽薛向道,“孟德兄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朋友相交,講什么價錢,走著。”
孟德感動的眼淚都要下來了,全沒想到薛大官人如斯善解人意。
他哪里知道,薛向純是閑著無聊,考試的事兒,他已胸有成竹,閑著也是閑著。
如此良辰美景,跟一幫美艷阿姨吟風弄月,可比跟魏文道之流談詩論文有福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