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殿里白煙裊裊,保生娘娘頷首低眉,在殿中鼓碑底下,抱著膝蓋的小丫頭蜷縮成小小一只,那模樣真就和沒了娘疼的小奶貓一樣。
在仵工鋪里時,徐青沒法幫這孩子,因為這孩子什么都不清楚,就只知道爹不要她了,娘沒了,其他的所有事情,包括家在哪兒,那是一概不知。
徐青報不了官,因為這事它也沒法報官。
陽有陽法,陰有陰規,莫外如是。
小丫頭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她疑惑抬頭,望向神臺上的塑像,當看到保生娘娘投來的目光時,小丫頭用力揉了揉眼睛,還以為產生了幻覺。
但當她再度睜眼,神臺上的塑像就又恢復了原樣,小丫頭心里著急,就跑到一名正許愿的香客身旁,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徐青聽見對方嘴里含糊不清的說著‘保生娘娘顯靈,保生娘娘顯靈’的詞兒!
這小丫頭
徐青沒顯靈,因為殿門口有個扎著沖天辮的熊娃子呼哧呼哧跑了進來。
這小瓜娃子懷里還抱著一只肚子滾圓的野兔子,不過這兔子的腿被獵戶夾傷,已然不能正常跑動。
負責照顧陳留兒的嬤嬤笑道:“這孩子心善,見打獵的要帶這兔子回去,說什么都要救下它,那獵戶原本不大愿意,我便打算給他一些碎錢,買下這兔子。”
“可誰知獵戶聽到我和小公子要去廟里拜保生娘娘,就說什么也不肯收錢,還把這兔兒交給了小公子。”
金大姐好奇道:“這是為何?”
嬤嬤解釋道:“師父不知,原來那兔兒是個母兔,它之所以肚子那么圓,實是懷了一窩小兔兒!獵戶念及保生廟護佑母子,覺得自己差些犯下罪孽,就讓我和小公子帶回了這母兔。”
“留兒真乖。”金大姐摸了摸陳留兒的腦袋,目光慈祥道:“去把它放到殿后面,等過一會兒保生娘娘就會顯靈,派遣仙家使者治好它的傷,送它回林子里去.”
聽到金大姐夸贊陳留兒真乖的時候,香案前跪拜的小丫頭下意識扭過頭看了一眼,當發現對方并不是叫自己時,她便又收回了目光。
陳留兒抱著母兔,先是朝香殿前跪拜的小丫頭招呼了一聲,見后者出神發呆,不肯跟著他去,陳留兒便自個高高興興的往殿后去了。
殿前,金大姐和照顧陳留兒的嬤嬤正在嘮嗑。
殿后,陳留兒熟門熟路的把受傷的兔子放到法壇上,小孩子踮起腳尖,撫摸著那野兔,念叨了幾句暖心的話,隨后便蹦蹦跳跳的找‘乖乖’玩去了。
此時法壇前,盤亙在壇桌下的白蛇游移而出。
柳仙善醫,腹中蘊有神藥,白小仙同樣如此,它張開蛇口,藏在體內的一枚赤紅漿果隨即被它吐出。
有道行的柳仙體內自成空間,能存放不少事物,除卻赤紅漿果,白小仙的肚子里還藏了不少寶貝。
母兔子服用下漿果,傷口肉眼可見的愈合,但它卻仍然不敢擅自離去。
白小仙沒好氣道:“快走快走!若不是見你有孕在身,本仙家必然一口將你吞了!”
蛇救兔子,簡直倒反天罡,但誰讓它現在是保生廟的仙家呢。
有孕在身的母兔帶著免死金牌,如蒙大赦般跑出了保生廟。
仵工鋪里,徐青神思脫離血湖法界,與此同時,鋪門口有聲兒響起。
“你們誰是這店里的掌柜?”
開口是利落的女腔,這腔調單聽動靜就知道不是一般女子能發出來的,正常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婦,誰會這么有英氣?
徐青抬眼望去,就看到三個女人闖進鋪里,這三個女人個個身穿紅衣紅褲,頭上裹著紅頭巾,背上插著亮銀刀,褲腿處還用扎帶綁了腿,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主!
為首的女子身量不是最高,但氣勢最足,她眉心處點朱砂,第一眼不是看的徐青,而是躺在太師椅上納涼的商少陽。
反觀柜臺處堅守工位的徐青,反倒更像是鋪子里的賬房伙計。
商少陽摸向配劍,打量眼前的紅衣女子:“紅衣教反賊?”
“誰是反賊!”為首女子身旁,有身架子好比壯漢的婦人開口道:“我教紅蓮圣姑乃天宮老母下降,秉承天理,要推翻狗皇帝的江山,扶持真龍賑濟蒼生,若說反賊,那也該是弒兄殺忠的狗皇帝!”
商少陽眉頭一挑,你還別說,對方說的還有幾分道理。
“真龍?誰是真龍?”商少陽開口詢問。
“圣姑問天卜筮,預言真龍在野,反正先殺了狗皇帝總沒錯!”
為首女子抬手打斷部下的話,啟口道:“我等此來不為家國之事,只是為了讓昔日兄弟姐妹入土為安.”
徐青一聽這話,立馬就站了出來。
這天多熱啊,尸體在哪兒,什么?還沒運過來,你們就這么對待兄弟姐妹的?快,趕緊送過來,再晚尸體該有味兒了!
三個紅衣弟子面面相覷,一時間讓反客為主的徐青給整不會了。
“你就不怕我們是反賊?”為首女子忍不住發問。
徐青反問道:“那你們是反賊嗎?”
“這不一樣,我們紅衣教被官府通緝,你就不怕被連累?”
“嗐!這有什么?”徐青開口道:“兩國交戰,戰死沙場的尸首尚且還要互相掩埋,這是古輩傳下來的規矩,若是沒人管這些尸首,鬧起瘟疫怎么辦?”
徐青語重心長道:“大兵之后,必有大疫,大疫之后,更有大荒,這話可不是說著玩的。我是個喪葬先生,不懂得大仁大義,只曉得不能讓尸體曝于荒野,莫說你們的尸體,就是官家的尸體,我也照樣給埋。”
“先生大義,何不加入我們紅衣教,一起掀了這昏天”
徐青斷然拒絕。
他只是想坐地收尸,可不想到處跑反。
等這些紅衣弟子交了定銀,準備離去時,徐青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你們為何不去找杠房處理后事?”
為首女子解釋道:“杠房人多嘴雜,我等只去過兩回,便讓人傳到了官軍耳中,如今武廷尉的人日夜在外守候,我等只好另尋別處,臨江縣里除了杠房,就只剩下井下街這一處喪葬行,也委實沒別的地方可去.”
徐青了然,待紅衣教弟子離去,商少陽嘖嘖嘆道:“都說紅衣教有一支紅衣娘子軍,為紅蓮圣姑親自統領,里面的女子個個英姿颯爽,如今看來果然名不虛傳。”
“怎么,商兄也想加入紅衣教?”
商少陽剛想反駁,不過話到嘴邊,他卻又忽然改口:“也不是不行。”
徐青瞧著商少陽蠢蠢欲動的模樣,總有種不好的預感,這二世祖不會又本性復發了吧?
往后兩日,商少陽每日都帶著他那條小土狗,跑到徐青這里歇涼,關鍵是往常晌午歇的涼,現在卻提前到了一大清早,而且每每等到傍晚他才肯離去。
徐青不知對方打的什么主意,直到第三天,紅衣教一次送來了十三具死相慘烈,暫且由石灰粉包裹的尸體。
不過哪怕有石灰粉防潮殺菌,這些尸體還是有了異味。
伏暑季節,普通人很難將尸體長時間保存,只有盡早掩埋這一個法子。
然而徐青也不嫌棄,他當著那些紅衣弟子的面,為這些個尸體殮容妝造,穿上壽衣。
為首紅衣女子見到徐青認真對待,一點都不曾嫌棄的模樣,緊繃的面容不由松緩下來。
“我叫謝紅纓,徐掌柜援手之情,紅纓謹記在心。”
正忙活的徐青頭也不回道:“我和你們紅衣教沒有關系,你們付喪葬費用,我負責給尸體殮容出殯,最多只算生意,談不上情分。”
謝紅纓灑脫一笑道:“非是紅衣教,是我謝紅纓個人念下徐老板這份情誼,往后若是徐老板有事相請,可在此條街頭用紅筆畫上一個紅圈,再在自家門前綁一根紅綢,只要我還活著,便會來幫助徐老板。”
徐青朝身后擺了擺手,繼續處理尸首,謝紅纓的話他并未放在心上,對方的武道修為他一眼就能看穿,一個初入凝罡,連傻柱都比她強的人,能幫到他什么忙?
紅衣教的尸體生前都是無家可歸之人,死后亦沒有埋葬之所,謝紅纓支付喪葬尾金有交代,不必置買墓地,哪怕有一日見到她的尸體,也只需要有個埋身所在,便算安然。
徐青自無不可,以往那些沒錢置辦墳地的顧客,并不會介意埋在何處,他們在乎的只有“死有全尸,入土為安’這八個字。
度人經嘩嘩翻頁,徐青超度完紅衣教的人,發現這些人大都有類似天心教的那種偏執的狂熱,不過與天心教不同的是,紅衣教做事遵守規矩,并不會倚仗手中有刀,而去欺負貧弱百姓。
包括去杠房那幾次,也都給了足夠的銀錢。
這點倒是讓徐青頗為意外。
鋪門處,商少陽攔住謝紅纓等人,幾人嘀嘀咕咕說了好一陣,徐青聽到了鼎故革新、蒼義團、銀子、人手之類的詞眼。
徐青微微皺眉,這商少陽才來津門幾天,就又開始不安分起來。
“徐兄,你要把這些尸體送去哪里安葬?”
“城外亂墳崗。”
“亂墳崗?那地方合適嗎?”
徐青喊上傻柱,趕著堆滿薄皮棺材的馬車,說道:“亂墳崗又不是多壞的地方,里面也有單獨圈起來的墳地,論起風水說不得比一些人家自己挑選的墳地還要強些。再者,紅衣教每天都在死人,這些人難道都能單獨置買墳地安葬不成?
若真埋了,麻煩事只會更多。相反埋在碑冢林立的亂墳崗里,反而不會那么惹人注意。”
“這些人生前不安生,死后埋在熱鬧的亂墳崗里,說不得正好合他們心意,你們說是不是?”
徐青拍了拍車上棺材,樂道:“你看,他們不說話,就是默認了。”
追喪馬膂力強勁,拉著高高摞起的棺材,絲毫不覺吃力,徐青也不著急,趕著馬車慢慢悠悠往城外走。
商少陽和一個平常打扮的紅衣教弟子跟在車后,倆人嘁嘁喳喳討論著大雍局勢,還有紅衣教的未來發展。
徐青自始至終都沒搭腔,他只是個給人送殯的,外加兼職母嬰護理,死人、小孩、為人母的事他管,但其他人謀逆、跑反、搞變革的事,卻和他沒有半文錢關系。
包括最近北疆流傳出的天下氣運一分為二,北疆落其一,大雍占其一的傳聞,徐青也絕不承認和自個有關。
來到亂墳崗,徐青指揮傻柱挖坑埋人,商少陽自告奮勇也拿起鐵鏟擱那兒挖坑。
紅衣教負責監工的弟子一看,得嘞,我也上吧!
三個人挖坑也快,約莫半個時辰,十幾個新墳頭立起,在每個墳頭,石塊堆起的碑座上都插有簡易的木制牌位。
各色燒活,紙錢揮灑,紅衣教的弟子充當孝子賢孫擱那兒嗷嗷的哭。
徐青好心提醒:“這些人一塊哭一下就成,不必挨個去哭”
這紅衣教弟子是個實誠人,說什么也要挨個哭一遭,說他們為天下蒼生而死,是英雄,我要是哭喪的時候都不舍得哭,那還是人嗎!
得,那你哭吧!
徐青走到一旁給追喪馬喂糖豆,商少陽幾次想和馬搶食,都沒能得逞。
最后徐青實在看不下去了,就丟了一顆大力丸,一顆忘了是什么功效的普通增益藥丸給了商少陽,這二世祖也是真虎,都不問問什么丹藥,自個吞下一顆,剩下一顆轉手就喂給了自己的小土狗。
亂墳崗里,紅衣教弟子還在哭,不過他一個人哪哭得過來十幾個墳頭?
前一刻鐘的時候,他那是真傷心,昔日擁有相同抱負的兄弟姐妹眨眼間陰陽相隔,說不傷心那是假的。
可再哭一會兒后,忽然就沒那么傷心了,眼淚也沒了,就只覺得嗓子又啞又疼。
再看墳頭,還有倆墳沒哭。
這下真是遭老罪了!
傍晚時分,天色漸暗,亂墳崗里忽然就變得涼颼颼的,周圍林子里也時不時傳來窸窣的動靜,以及一陣陣好似女人夢囈的叫聲。
“乖乖回家、乖乖回家.”
徐青眉頭蹙起,轉過頭看了眼聲音傳來的方向。
商少陽也聽見了這動靜,旁邊紅衣教弟子聲音沙啞道:“許是什么鳥吧,你們聽,它好像只會叫這一種調。”
走出亂墳崗前,徐青再次望了眼身后。
“徐兄,怎么了?”
“沒什么。”
徐青驅使馬車回返臨江縣,當一行人趕進城后,紅衣教弟子先行離去,徐青則順路將商少陽送往衙門。
來到衙門附近,徐青忽然喝止馬車,只見衙門口不遠,一個小丫頭正拉著一男孩的手往遠處走。
“陳留兒?”
徐青話剛出口,商少陽也注意到了陳留兒。
“這小不點黑燈瞎火的又想往哪去?”
商少陽皺起眉頭,隨即大喝一聲:“陳留兒!給我回來!”
誰知陳留兒聽到喊叫聲后,反而跑的更快了些,就像是被人拽著、推著跑似的!
商少陽跳下馬車,快步追去。
徐青見狀拍了拍追喪脖子,讓它自行回堂口,他則跟著商少陽一塊跟了過去。
陳留兒身形越來越快,商少陽隱約察覺不對,但當他準備施展輕身法全力追趕時,卻被徐青攔了下來。
“跟過去看看!”
一人一僵,還有一個小土狗,尾隨陳留兒七拐八繞,最后來到一處老槐樹下。
“陳留兒,你跑這兒干什么?”
陳留兒一臉懵:“乖乖請我到她家里玩,我跟著她來到這,結果她人就不見了。”
商少陽皺起眉頭,正要說些什么時,便看到自家的小土狗正喘著粗氣往槐樹底下狠狠的扒拉。
不到片刻功夫,槐樹下就被挖了個大大的土坑,也不知道這小土狗哪來的那么大勁!
當小土狗不再刨土,開始沖著坑里狂吠時,幾人低頭看去,只見槐樹底下,有個裝雜物的破舊箱子露出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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