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門最近不太平,徐青還以為自個被極端異教造反分子盯上了,卻沒想到是兩個奶氣未消的瓜娃子。
一路引誘對方來到窄巷的徐青,默默打消了殺人收尸的打算。
“說!誰派你們來的?有什么目的,不說實話,當心我送你們去學堂見先生!”
躲在男孩后面的小丫頭只有兩三歲,還不知道學堂是什么意思,但聽到徐青的語氣,她下意識就覺得學堂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沒人派我們來,我們自己來的!”男孩似乎一點不怕徐青,小小年紀說話的時候氣宇軒昂,頗有小大人的味道。
“自己來的?膽子倒不小!我問你,你跟著我干什么,難道你就不怕我是壞人?”
徐青豎眉瞪眼,故意嚇唬倆熊孩子。
“不怕!我覺得你是好人,我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親切,就跟看到我娘一樣!”
徐青臉色一黑,他最不喜歡別人說他兩件事,一是說他不行,第二就是說他是好人。
“別再跟著我,不然有你們好果子吃!”
徐青惡狠狠拋下一句話,轉過頭就往回走。
然而,他剛走出窄巷,兩熊孩子就跟了出來,他往井下街,倆孩子也往井下街。
徐青猛然轉頭,男孩立馬側身望向墻頭,小丫頭后知后覺,也跟著往墻頭看。
徐青眼睛微瞇,忽然調轉方向,往來路折返,倆孩子見他向街外走,便也調轉方向,尾隨過去。
這回徐青算是看明白了,那女孩暫且不提,那扎著沖天辮的熊娃子,就是沖著他來的!
“來來來!”徐青笑瞇瞇招手,等熊娃子屁顛屁顛跑到跟前時,徐青臉色猛地拉下來,指著遠處喝道:“回家找自己爹娘去!別再跟著我了,聽見沒?”
徐青雖然領著保生娘娘的神職,可不代表他喜歡帶孩子。
像他這種晦氣的僵尸,小孩子什么的,還是離他越遠越好。
不過當徐青放出狠話后,倆孩子卻呆愣在了當場,隨后跟在熊娃子身后的小丫頭小嘴一癟,徐青頓時感覺大事不妙。
果然,下一刻小丫頭就哇哇大哭起來,本來小大人模樣的熊孩子還沒覺得有什么,甚至還扭頭安慰女孩別怕,別哭。
但女孩哭的兇,他根本哄不住,畢竟只是五六歲的娃娃,男孩手足無措之下,便也小嘴一癟,嗷嗷哭了起來。
徐青頭大如斗,心說:我呀,還是趕緊跑吧!
若不然讓街坊熟人看見,還以為是他欺負小孩子。
然而正當徐青如臨大敵,準備施展神游天書遁走時,身后的小丫頭忽然抽抽噎噎,磕磕絆絆的說了一句話:
“我,我沒爹娘了,我爹不要我了!哇——”
不知為何,徐青忽然想扇自己一巴掌。
仵工鋪里,倆孩子正圍在一口小窄棺上吃綠豆粥。
這口小窄棺是半月前,一位客人在徐青這里訂的一口棺材,說是天氣熱,家里孩子在河邊玩水,遭了難,需要訂口小棺材收殮尸首。
徐青問了問孩子身量多大,對方說:“沒多大,瘦瘦的,身量約莫有三尺出頭”
當時天色已然不早,徐青便讓對方隔天來取,兩人本來說的好好的,結果半個月過去,也沒見那人過來。
徐青索性就把那小棺材當成了小餐桌,飯菜吃不完時,掀開棺材板,還能放里頭,要多方便就有多方便。
炎炎夏日里,玄玉坐在柜臺上面,不停的伸出舌頭,喝面前碗里的綠豆粥。
當喝的差不多時,它便抬起一只前爪,一邊舔舐,一邊往徐青那邊觀望。
“你們兩個叫什么名兒,家住在哪里?”
徐青不覺得熱,但還是拿著把芭蕉扇,坐在太師椅上來回扇,主打一個入鄉隨俗。
“我叫陳留兒,我有三個家,你要問哪個?”
徐青眉頭一挑,奇道:“你不妨都說來聽聽,興許我還認得你家長輩。”
扎著沖天辮的熊孩子張口就來:“我第一個家在城外曲水鄉,我爹是布莊掌柜,名叫陳豐,我娘姓殷;我第二個家在城里衙門,我干爹叫陳光睿,是城里的縣令。”
徐青聽到曲水鄉布行的時候就覺著耳熟,當聽到對方說到自己干爹叫陳光睿的時候,徐青已然明白了這小孩的底細。
約莫四年前,保生廟的金大姐在河里浣洗衣物時,曾在河里救下一個嬰兒,而那孩子恰恰是由徐青用送子如意,送到金大姐身邊的。
后來陳家布莊的大奶奶被袁虎所殺,陳家家主陳豐卻認為是金大姐所為,并偷去了他家孩子。
縣尊當庭審理此案,最后查出殺害大奶奶的真兇袁虎,以及大奶奶嫉妒妾生子,將殷氏的孩子投入河中的事由。
陳家案結束后,縣尊陳光睿特意喚陳豐入堂,說是他覺得和那孩子有緣,是以當著眾衙役面和陳豐家結了個干親,收了個義子。
而那干兒子就是眼前的陳留兒。
陳豐好面子,大奶奶丟了他的面,他便讓徐青將其隨意處置;縣令為金大姐開脫時,陳豐為了自家面子,硬是指白為黑,想要把金大姐殺人偷子的事定成鐵案。
陳光睿明察事理,洞悉人心,他看出了陳豐是什么樣的人,這才有了收義子的打算。
殷氏和陳留兒雖然活了下來,但畢竟讓陳豐丟光了面子,他若回去,多半會對殷氏和那孩子心生怨氣。
兩家都姓陳,金大姐又說那嬰兒是保生娘娘顯靈所救,陳光睿一方面覺得機緣巧合,一方面于心不忍,索性便和陳豐結了個干親,滿足對方的面子,也只有如此,陳留兒才能無憂無慮的長大。
徐青看著眼前已經快有他腿高的陳留兒,內心莫名。
超度死人,送人含笑九泉的事他常干,但像這種救下一個人,并且多年后與之相逢,看到對方長大后活蹦亂跳的事兒,卻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感受。
生與死之間,果真有著許多玄妙。
徐青微微一笑,繼續問道:“你說有三個家,這才兩個,還有一個在何處?”
陳留兒嗦完最后一口綠豆粥,頂著沖天小辮,稚聲道:“在紫云山保生廟里!我干大娘就是保生廟的廟祝。”
金大姐?
徐青聽到這話反而松了口氣,得虧這孩子沒說他干娘是保生娘娘。
“保生廟的廟祝金大姐我認識,你怎么會認她做干大娘?”
陳留兒眨了眨眼道:“我娘說干大娘救過我的命,沒干大娘,就沒我,所以她也是我娘。”
“你現在有幾個娘?”徐青挑眉。
“一,二,三我有仨娘!”
陳留兒掰著手指頭,如數家珍道:“我娘一個,干爹府上一個,保生廟里一個,剛好有仨!”
小屁孩口不擇言,話剛說完,旁邊正小口吸食綠豆粥的丫頭,再次小嘴一癟,哇的哭出聲來。
“你怎么了,是燙著了嗎?”
陳留兒小心翼翼端起小丫頭面前的飯碗,嘗了嘗冷熱。
“呸呸呸!這豆湯都餿了!怪不得你要哭”
聽到這話,扎著紅頭繩,穿著白色小碎裙的小丫頭愣是強忍住哭聲,說道:“你有仨娘,我一個娘也沒了!”
說完,又是驚天動地的哭嚎聲。
等哭聲小些時,徐青揉了揉腦殼,問道:“她叫什么名字,你是從哪里遇見的?”
陳留兒一聽這個就來了勁兒:“她叫乖乖,是我在保生廟外面拾的!”
你家難不成也是中州的,怎么什么都往回拾?
徐青問那小丫頭家在何方,結果對方嗷嗷一頓哭,說爹不要她了,她沒有家了。
徐青又問,最近天熱,你有沒有跑到河邊,或者是跑到小池塘玩。
小丫頭搖頭。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小丫頭站起身,來到陳留兒身后,抓住了對方的衣擺。
徐青見狀搖了搖頭:“你們哪來的,就回哪里去吧,別讓家里人等著急了。”
見小丫頭嘴又癟了起來,徐青急中生智道:“快看,有貓!會后空翻的貓!”
玄玉:“.”
“騙你們的,快回去吧!外面都是騙人的騙子,還有吃小孩的大僵尸,可嚇人了。”
目送倆小孩手牽手離去,徐青扭頭看了眼小窄棺上的兩個粥碗。
一個加了佐料,放了黃芽丹的已經被喝空。
另一個沒有任何添加的粥碗,則散發著放置三四天后才有的餿水味兒,
徐青收拾好碗筷,倆小孩對他而言,似乎只是一段小插曲,并不能影響到什么。
直到第二天、第三天,除了晌午酷熱難耐時商少陽過來避暑外,清早或是傍晚,徐青總能見到陳留兒帶著個小丫頭跑到他鋪子里玩耍,不過相較之前,倆人身邊又多了一個疑神疑鬼,眼窩深陷,似是睡眠質量欠佳的養娘。
那養娘來的幾次,沒有一次肯進徐青的鋪子,弄得好像他鋪子里藏有什么妖魔鬼怪似的!
徐青沒在意這些瑣碎的小事,小孩子絕大多數都沒有耐心,再大的勁頭一般也就持續個三五天,等新鮮勁兒一過,就安生了。
另外,徐青看那小丫頭也來不了幾回了,索性就由他們去。
當天晌午,商少陽如期而至,論起準時,都快比得上徐青店鋪搞送雞蛋活動,大清早跑來領雞蛋的大爺大媽了!
“徐兄快來瞧瞧,我這狗怎么樣?”
徐青打眼一瞧,只見商少陽身后跟著一條土不啦嘰,要多磕磣有多磕磣的小土狗。
這狗見到徐青,立馬哼哼唧唧往商少陽褲襠底下鉆。
“這你買的?”徐青一臉嫌棄,花鳥市那么多品種狗,像什么霜花鷂、斑錦彪、宮廷獅子狗再不濟整一條黑白點的西洋海盜狗也不是不行,這怎么就挑了一只土坷垃呢?
商少陽笑呵呵道:“沒買,我路上拾的,這狗通人性,我前幾天給它丟了一饅頭,今日路過東道口胡同,幾個蒼義團的反賊沖出來,要取我的命,這狗見我和他們纏斗,二話不說,上來就沖著一人腿脖子上咬,死都不松口!”
“那可都是刀尖舔血的人,這狗知恩圖報,和我算是有緣,那些名貴犬,就算想讓我養,我還不稀罕哩!”
徐青剛準備開口說話,就瞥見商少陽腳跟前的小土狗哼唧哼唧幾聲,栽倒在了地上,眼看是進氣少出氣多。
“壞了!指定是被那蒼義團的人傷著了.”
說著,商少陽就要帶著那狗往醫館去,徐青見狀伸手攔住對方,然后打袖子里彈出一枚能固本培元、調養內腑的黃芽丹,塞到了那小土狗嘴里。
“這小家伙就是餓了,你看吃了顆糖豆,就不哼哼了。”
商少陽眨眨眼,問道:“你那糖豆能不能給我吃兩顆?”
徐青沒搭理商少陽。
午時未時交錯,天正熱的時候,門口太師椅上,商少陽正靠在那兒午睡,在他腳底下則趴著一黃不拉幾的小土狗,都在打呼。
徐青呆在柜臺后面,神思已然進入血湖法界,通過法界神像鏈接,保生廟的景象隨之映入眼簾。
最近保生廟的香火依舊在穩步增長著,徐青能夠感受到,如今的保生廟已然不輸于津門任何一處大廟,最多也就和天師府有些差距。
天師府向來喜歡壟斷香火,陳光睿數次遞呈奏折,闡明保育手冊的重要性,想要讓景興皇將這手冊拓印成書,批量送達各府各郡,這對大雍人口的提升發展,絕對有著很大的作用。
然而,這些奏折卻從未得到反饋,里面即有景興皇荒廢政事的緣故,也有景興皇提起此事,卻每每被天師府的天師阻攔的因素在。
天師府不怎么插手政事,但卻對大雍各地的官廟私廟極為在乎,保育手冊出自于保生廟這事,瞞不過天師府,畢竟那冊子樣本上就寫有出自保生廟的字樣。
這類東西若是傳遍天下,天師府廟觀第一的位子怕是不保。
徐青不知陳光睿的努力,此時他視察保生廟,除了看到有香客祭拜外,還看到廟里記錄保生娘娘職責和尊諱的鼓碑底下,坐著一個小丫頭。
小丫頭抱著膝蓋,看著來來往往求子求女的香客,以及已經當了爹娘,前來還愿的大人,目光愈發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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