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森林深處,“探索者一號”魔像正在自律模式下緩緩前進。
它那黑金色的金屬身軀,在扭曲的器官叢林中顯得格外突兀。
每一步都踏在濕潤的血肉地面上,發出令人作嘔的踩踏聲,如同踩在新鮮尸體上的感覺。
羅恩通過精神鏈接監控著魔像的行動,但他的注意力此刻卻被另一件事情分散了些。
剛才在下潛過程中與馬克西姆的對話,讓他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
“馬克西姆大師,您還記得柯琳娜導師嗎?”
當時他試探性地詢問,語氣盡量保持隨意。
“銀發的那位學派導師,一味總是戴著面具的年輕女巫。”
馬克西姆當時的反應,至今還清晰地印在羅恩的記憶中。
這位巫師先是皺起眉頭。
那些細密的鱗片在思考時微微蠕動著,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就像蛇類蛻皮時的聲響。
他的表情從困惑轉為深深的不安,最后變成了一種近乎恐懼的茫然。
“柯琳娜?”馬克西姆重復著這個名字,聲音中滿是空洞感:
“這個名字……完全陌生。”
他那雙因深淵污染而變得渾濁的眼睛中,閃過痛苦的掙扎。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他的記憶深處拼命掙扎,想要浮上水面,但卻被某種不可名狀的力量死死壓制。
“銀發、面具、我在黑霧學派的同僚……”馬克西姆的聲音開始顫抖:
“我應該認識這樣的人,我應該記得……但是……但是……”
他突然停下話頭,雙手緊緊抱住頭部。
那些銀色鱗片開始劇烈蠕動,像是有什么活物在皮膚下瘋狂爬行。
“該死!為什么我覺得這個名字如此熟悉,卻又完全想不起來?!”
馬克西姆的聲音中帶著絕望和憤怒:
“就像是有人用燒紅的鐵鉗,硬生生從我腦子里夾走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他的情緒過于激動,以至于讓虛骸護盾外的深淵氣息都開始躁動起來。
那些屏障外的扭曲面孔紛紛轉向他們的方向,發出無聲的嘲笑。
尤特爾皺著眉頭看了這邊一眼,見到是羅恩認識的人,也沒有多說什么。
“馬克西姆大師,冷靜一點。”羅恩的聲音保持著沉穩:
“深淵環境會放大負面情緒,您需要控制自己。”
“很抱歉……我有些失態了。”馬克西姆深吸幾口氣,努力平復情緒。
但他看向羅恩的眼神中,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懷疑:
“羅恩,你剛才說的那個人……她真的存在過嗎?還是……還是我們都在經歷某種集體幻覺?”
“她當然存在過。”羅恩的聲音雖然堅定,但內心卻也生出些許動搖:
“柯琳娜導師,水晶尖塔外派到黑霧叢林的新銳巫師。
她是將我從法魯克王國帶到學派的接引人,后來成為了翠西的導師。”
“翠西?”馬克西姆的表情變得更加困惑:“又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
“您和柯琳娜導師應該很熟悉才對。”羅恩的聲音帶上了某種誘導性:
“你們兩人曾經是同一個探索小隊的隊員,一起深入過深淵第六層。”
“不……不可能……”馬克西姆嘶啞著嗓子:
“我從未與任何女性巫師組隊探索過深淵,我的隊友應該都是……都是……”
他突然停住了,臉上露出更加恐怖的表情。
“我……我竟然想不起任何隊友的名字!”
他的話語中滿是絕望感:
“我記得有隊友,記得并肩作戰,記得生死與共……但是他們的臉,他們的名字,全都是一片空白!”
那種發自內心的恐懼,讓這位經歷過無數生死考驗的老練巫師如孩童般渾身戰栗起來。
就像是有什么東西,把他記憶中一些重要的人都抹掉了!
馬克西姆的情緒已經低落到極點:
“我能記得技巧,記得知識,記得各種細節……但是那些人,那些重要的回憶,全都不見了!”
羅恩看著眼前這個頭發花白、未老先衰的男人情緒幾近崩潰,內心也頗有些感同身受。
“遺忘之地的影響范圍,比尤特爾教授描述的更加廣泛。”他在心中默默分析:
“不僅僅是被直接吞噬的人會被抹除,連與他們有密切關系的部分記憶,同樣也會受到影響。”
這是一個令人膽寒的發現。
如果遺忘之地真的具備如此強大的現實改寫能力,那么整個巫師世界的歷史都可能存在巨大的缺失。
有多少重要的人物、事件、甚至一些重要的知識傳承,都被這種力量徹底抹除了?
而他們這些幸存者,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什么。
“馬克西姆大師。”羅恩最終開口,聲音中帶著某種寬慰:
“也許我記錯了什么,深淵環境確實容易產生虛假記憶。”
這是一個善意的謊言。
雖然羅恩的內心對此深信不疑,但他不想讓馬克西姆承受更多痛苦。
畢竟,知道真相又能如何?
那些被抹除的人,或許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深淵環境確實容易讓人產生幻覺,也許你把其他人的記憶混淆了。”
馬克西姆松開了緊握的拳頭,苦笑著搖頭:
“也是……如果真有這樣的同伴,我怎么可能忘記呢?我們一起生死與共,一起面對過那些無法名狀的恐怖……”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仿佛在說服自己:
“記憶這種東西,確實不太可靠。特別是在深淵待久了,很多東西都會變得模糊不清。”
但羅恩能看出,馬克西姆其實并不相信自己的話。
對方的眼中有著深深的困惑和恐懼。
就像一個失去了重要記憶拼圖的人,明知道缺失了什么,卻無法找回。
現在,回到血肉森林中,羅恩依然能感受到那種透骨的寒意。
柯琳娜、翠西……她們真的存在過嗎?
那些關于她們的記憶是如此清晰:
柯琳娜冷酷外表下那不合時宜的幽默感,她摘下面具后那張被深淵侵蝕得面目全非的臉;
翠西與自己私下見面時偶爾會露出的開朗笑容,談到未來和更廣闊世界的滿臉向往,還有她給自己展示森精靈尖耳時的自得之色……
但如果所有人都忘記了她們,那么這些記憶的真實性又該如何驗證?
“這就是遺忘之地最惡毒的地方。”羅恩在心中苦笑:
“它不僅奪走了生命,還奪走了存在的意義,被抹除的人連被悼念的資格都沒有。”
不過,作為一個理性的研究者,沉溺于這種情緒對他沒有任何幫助。
重要的是從這個現象中提取有價值的信息。
“至少現在我知道,自己的特殊靈魂結構確實具備某種抗性。”
他迅速調整心態:“這種抗性不僅對深淵侵蝕有效,對現實改寫類的攻擊也有防護作用。”
這是一個重要的發現,意味著他在面對類似威脅時會比普通巫師更有優勢。
收回這些思緒,羅恩開始專注于眼下的任務。
通過精神鏈接,他能感受到“探索者一號”正在接近深淵氣息更加濃重的區域。
“米勒隊長。”他轉向正在警戒的老兵:
“我需要進行一次占卜,確定接下來的行動方向。”
米勒的獨眼中閃過一絲擔憂。
作為資深探索者,他深知在深淵中進行占卜的風險。
“明白,拉爾夫巫師。”他沒有多說廢話,立刻開始指揮隊員建立防護營地:
“聽好了,伙計們!按照標準程序設置防護圈!”
經驗豐富的探索隊展現出了驚人的效率。
布雷克一邊咒罵著周圍惡心的環境,一邊嫻熟地在周圍設置警戒符文。
這些符文是用特殊的深淵生物血液繪制的活性符文,能夠感知并提前警報任何接近的敵意存在。
“該死的血肉森林。”布雷克用他那特有的粗糙嗓音抱怨道:
“每次來這里,我都覺得像是鉆進了某個巨怪的肚子里。”
卡米拉一邊協助設置物理屏障,一邊白了他一眼:
“布雷克,注意你的用詞。這種環境下,你的抱怨可能會被某些不該聽到的東西聽見。”
“哈!讓那些怪物來吧!”布雷克不屑地拍拍腰間的戰斧:
“老子的斧頭正渴望品嘗一些新鮮血肉呢!”
盡管話說得豪邁,但他手上的動作絲毫不慢,那些防護符文被他布置得密不透風。
其他兩名隊員則負責搭建臨時庇護所。
他們使用特制的隔音材料構建了一個相對密閉的空間,能夠有效阻擋深淵環境中的各種精神干擾。
最后,米勒親自取出了一臺羅恩從未見過的精密設備。
這臺設備,看起來就像是某種活體器官和機械部件的混合體。
最詭異的是它的“眼睛”。
那是幾十個大小不一的觀察裝置,會自主轉動,掃視周圍的環境。
“這是觀測站最新研發的‘寂靜之匣’。”
米勒一邊小心地調試設備一邊解釋:
“深淵環境中充滿了各種精神干擾,包括古老存在的低語、死者的哀嚎、還有混沌本身發出的無序信號。”
設備啟動后,周圍的環境立刻發生了微妙但明顯的變化。
原本隱約可聞的扭曲耳語聲消失了,那種像是有無數只蟲子在耳膜里爬行的惡心感覺也大大減輕。
空氣中那種令人發瘋的壓迫感,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
“這玩意兒的制作原理我不太懂。”
米勒繼續道,獨眼中閃爍著老兵特有的實用主義色彩:
“但我知道它救過很多人的命。普通的占卜儀式在深淵環境下幾乎無法進行,那些干擾不僅會影響預言的準確性,還可能引來一些……不該被引來的注意。”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
“我見過有占卜師在深淵中進行儀式,結果召來了游蕩的古老靈魂。那些東西對預言活動特別敏感,一旦被它們盯上……”
米勒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意思不言而喻。
羅恩滿意地點頭。
這種專業性正是他選擇米勒小隊的原因。
在這種極端環境中,經驗和裝備的重要性無需多言。
在裝備齊全的保護環境中,他開始取出占卜用具。
但與平時使用的星盤不同,深淵環境中無法看到外界的群星,他需要使用其他的占卜方式。
作為一名合格的占星家,羅恩當然掌握著多種占卜技巧。
星象占卜雖然是最準確的,但絕不是唯一的選擇。
“得仔細思考一下……在這種環境下,哪種方式最適合。”
首先是血占,這是最古老也最危險的占卜方式之一。
通過血液中蘊含的生命信息,預言者可以窺探到命運的某些片段。
但這種方法需要使用占卜者自己的血液,而且有很大概率會引來相關邪惡存在的注意。
其次是骨占,利用特制的骨頭進行占卜。
不同種族的骨頭蘊含著不同的預言特性。
人骨代表智慧與死亡,獸骨象征力量與野性,而深淵生物的骨頭則能夠感應混沌的變化。
還有符文占卜,通過古老符文的組合來預測未來。
這種方法相對安全,但需要深厚的符文學知識。
而且預言結果往往晦澀難懂,需要大量時間進行解讀工作,現在這種時候明顯沒有這么多時間。
最后是夢境占卜,這是最神秘也最不可控的方式。
占卜者需要進入特殊的冥想狀態,讓意識接觸到夢境與現實的邊界,從中獲取預言信息。
但這種方法極其危險,在深淵環境中更是如此。
稍有不慎,就可能讓意識永遠迷失在噩夢深處。
考慮到當前的環境和任務需求,羅恩最終選擇了血骨組合占卜。
這是一種融合了血占和骨占優勢的復合技巧,雖然仍有風險,但相對可控。
他從儲物袋中取出一套精心準備的占卜用具:
七根來自不同深淵生物的指骨,每一根都經過特殊處理;
一個用黑曜石雕刻的占卜盤,表面密布著如血管般的紋路;
以及七支特制的蠟燭,燃燒時會散發出引導靈魂的特殊香氣。
七這個特殊的數字,注定與神秘相聯系。
“血骨占卜的核心要領是……”
羅恩一邊擺放用具,一邊在心中回顧理論要點。
他點燃蠟燭,每支蠟燭燃燒時都散發出不同的氣味:
腐朽的甜腥、金屬的銹澀、花朵的馥郁……
這些氣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介于香甜和惡臭之間的古怪味道。
“深淵生物的骨頭特別適合預測與混沌相關的未來,因為它們天生就能感應深淵的能量波動。”
他輕輕刺破左手中指,讓幾滴鮮血滴在占卜盤中央。
血液接觸到黑曜石表面的瞬間,那些血管般的紋路立刻亮了起來,散發出詭異的紅光。
這種光芒并不穩定,此時正如心跳般規律地閃爍著,仿佛這個死物具有了生命。
接下來,羅恩將骨頭握在右手中,閉上眼睛開始冥想。
他需要將自己的精神力注入這些骨頭,喚醒其中沉睡的記憶碎片。
隨著冥想的深入,他感覺自己的意識開始分裂。
一部分依然停留在現實中,感受著周圍的溫度、濕度和隊友們的呼吸聲;
另一部分則沉入了更深的層次,接觸到那些骨頭中蘊含的古老記憶。
在那個層次中,羅恩看到了令人不安的景象:
腐蝕蟲在地下迷宮中爬行,它們的復眼中倒映著無數種死亡的可能性;
暗影蛛在血肉森林的頂端編織著預言之網,每一根絲線都連接著一個生物的命運;
血淚花在吸收痛苦時,會短暫地看到痛苦者的未來……
記憶碎片開始在他的意識中融合,形成了一種全新的感知方式。
他能夠“看到”周圍環境中隱藏的危險,感受到命運絲線的波動。
隨著視覺變化這個環節結束,骨頭被他投擲到占卜盤中。
從現在開始的環節,就不再受他的魔力控制了。
盤中的骨頭,在血液作用下開始自動排列。
它們像是在進行某種奇異的舞蹈,時而聚攏,時而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