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此之時,宋妙慣常擺攤的位置前,地上已經排成了一隊半的模樣。
所謂一隊半,其中半隊是人,一隊卻是食盒等等器具——原來有些人一直在等,有些人等得不耐,已經走開,只用器具代替自己排隊,有些人走開太久,因怕錯過,復又回來,就站在食盒等等器具旁邊。
而隨著宋妙等人到達,眾人十分自覺地讓開地方給那推車進去,就像神仙大刀劈海浪一般絲滑,口中一個兩個不住叫嚷“宋小娘子”“小娘子今日來得怎么恁晚”“宋攤主早呀,今日備了多少貨”“我排在此處能不能買到”“是不是今日開始就不準多買了”……
頓時吵吵嚷嚷,猶如一群野鴨子搶食,嘎嘎嘎嘎,個個湊頭過來,問好的問好,問話的問話,又有許多才得了消息的,從后頭匆匆跑回來,預備站到自己原本位置上的。
更有本來沒有排隊的,忍不住擠上來,或想插隊,或想問話,或者兩者俱都有之。
一眼掃過去,那場面當真是頗為混亂,前幾日的熱鬧情況端的小巫見大巫。
見得這樣多的人一涌而至,宋妙實在是有些驚到了。
糯米飯確實味道挺好,燒麥也好吃,可再怎么也不過是個早食而已,怎么就引得這么多人來排隊?
她卻不曉得,人本就有從眾心理,南麓書院同太學算起來少說也有二三千號學生,宋記食攤一天加起來才備那么二三百份的吃食,吃過的人其實只是極小一部分——畢竟不少客人反復回購,無形中又擠掉了其他新人想要嘗鮮的機會。
如此,名聲傳得越大,感興趣的人就越多,偏又買不到,自然越發吊人胃口,人人想要來嘗一口。
尤其她昨日傳出話去,說今日起一人限買三份,更成為一個噱頭,反而引得更多人感興趣了。
此為事后分析,宋妙當場自然反應不過來這么及時,只好匆忙支了攤子,便開始賣。
也幸好有程子堅的同窗過來搭手,兩個學生一個幫著盛湯、收錢,一個幫著到后頭維持秩序,雖是頭一天來幫忙,剛開始有些生疏,但很快就上了手。
三個人干活,速度比起前幾天快了不止一籌,沒用多久,所有吃食就賣得一空。
有那些個沒買到的,又是惱,又是氣,急急來問宋妙明日出攤時間——這又怎么能預料得到?
宋妙只好按著往日時間說了,又說不能十分確定,只是差不離。
一群人正圍著,那程子堅終于從太學后門出來了。
他還有個同伴,兩人左右各出一只手,共抬著一個竹筐,各自又背了一個竹簍,到得宋妙面前,一齊行禮。
宋妙忙也回禮,笑著寒暄幾句,復又向眾人鄭重施禮道謝,只說答謝前日幫著抄書。
幾個學生不敢提宋家食肆同宋大郎的事,只好滿口“沒有沒有”“客氣客氣”,又有些扭捏。
宋妙也不耽擱他們,見那竹筐很大,便指了指推車上兩個大蒸籠,道:“糯米飯已經盛好了,都在這里頭,我聽說程公子去借筐了,也就沒有單裝那些個燒麥——倒不如把蒸籠直接帶走,省得挪來挪去的,等中午我再來取就是,卻不曉得行不行?”
眾人聽著,果然上前搬那蒸籠,等試著放進竹筐里,大小正正好。
另又有一鍋陳皮綠豆飲子,一鍋蘿卜排骨清湯,剛好兩個竹簍,一個裝一鍋,十分合適。
終于一應東西裝好了,程子堅首先上前,轉頭先看看后頭幾個同窗,見眾人都點頭,才從肩上卸下來一個小布袋子,遞給宋妙,道:“宋攤主,這是我等一齊出的……”
那袋子沉墜墜的,卸下來時候,里頭發出重重的金屬碰撞聲,一聽就曉得是成串的錢。
沒等他把話說完,宋妙就后退了一步,正色道:“當真不必。”
邊上一個學生忙道:“沒有多給一文,只是按著價錢來的!”
宋妙更退一步,道:“說好了今日兩頓是由我請的,諸位這般見外,我日后有事,又怎么好意思再來相求?”
那幾人見宋妙如此堅持,只得互相對視,又去看程子堅,拿眼神催他。
程子堅無法,正要上前再勸,然則幾人在此處嘀嘀咕咕,后頭本來圍著的那許多人或許聽不到,卻看得到。
這樣大的兩只蒸籠,里頭不曉得有多少燒麥,多少糯米飯,又有那許多飲子,眼見竟是由一撥人全數帶走,他們買不到的如何能忍。
有人立刻就大聲控訴道:“宋攤主,不是說好了今日開始,一人只能買三份的嗎?怎么他們就可以一氣買這許多?若是要夠多少成批賣,你說個數出來,我們難道湊不齊了??”“不是說賣完了嗎?怎么還有這許多?宋小娘子平日里最講究公正,怎的今日竟叫他們插隊?忒沒天理了罷!”
“正是,正是!真個氣煞我也!”
宋妙忙對那程子堅一干人等道:“當真不要給,再給這里就要造反啦!”
一面說著,一面催他們走,復又上前同眾人解釋,只道是拜托了他們幫抄書,一夜抄了一本,幫了自己的大忙,今次特地回禮答謝的,并非買賣,乃是專程預留,也不占每日售賣份額。
眾人聽得只抄點子書,居然能得這樣多好東西,一個兩個簡直眼睛都要瞪紅了,忙問什么書。
宋妙答了。
于是愈發沸反盈天。
“就一本《魏刑統》?還是這許多人一起抄的?宋小娘子你為什么不早說呀!我手頭有啊,我借給你,十年八年都不用還的,做什么要他們的!”
“誰不會抄書啊!日后有這等好事,能不能提前通知一聲,怎的能給他們搶了去,也忒不公平了吧!!”
“正是,正是!真個氣煞我也!”
這個被氣煞了兩回的人嘴上氣完,人已經站到了前頭,抖了抖衣袖,正了正身,清嗓道:“宋小娘子也過分厚道了,小娘子,你且記一記我這一張臉,我在太學內舍,我姓張……”
——竟是已經先自我介紹起來姓名、籍貫、來歷。
“下回再有這等好事,千萬記得來尋我內舍張某人!”
宋妙啼笑皆非,只好答應了。
諸人雖然嘴上抱怨,心底里卻是沒甚毛病可以挑的。
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正乃天底下十分美好事,是為君子所求。
這抄書在他們看來是滴水,糯米飯同燒麥于嘴饞得不行的學生們來說,也已經勉強稱得上是涌泉了。
于是嘀嘀咕咕,眾目睽睽,只看著程子堅四人昂首挺胸,得意非常,抬竹筐的抬竹筐,背竹簍的背竹簍,往太學后門而入,心中不知如何羨慕,回去之后,自是又一通大肆宣揚。
且說程子堅等人取了早飯,送到學齋之中,早有一屋子人嗷嗷待哺,見得幾人搬抬進來,簡直一擁而上。
食物的分量其實是綽綽有余的,早點過人數,個個都知道,但吃東西本就是搶著吃才更有味道,尤其那蒸籠一打開,香蔥豬羊肉燒麥的香氣根本叫人無處可逃,如何能忍。
沒多久,堂中就連說話的聲音也無,只有吞咽聲、咀嚼聲,呼嚕嚕喝湯聲,人人都顧著低頭吃自己的,舍不得浪費時間張口說話,唯恐少吃了一口,只時不時有人從喉鼻處發出滿足而快樂的嗚嘆聲。
眾人在此處吃得歡,個個搶著吃那肉燒麥,唯有程子堅只吃了幾個燒賣過嘴癮,就匆匆先把糯米飯吞墊了,又喝了幾口湯——那湯也不敢多喝,唯恐一會要跑茅房。
一時吃完,他特地又留出一套早飯——乃是給那何七的。
昨日送早飯時,對方并不在學中,聽說是家中有事,告假回去了,也不曉得要回去多久。
雖說宋小娘子交代過,人若不在,自己可以盡吃,程子堅依舊有些過意不去,今日便多留一套,以防萬一。
收好了姓何的早飯,程子堅又去洗手洗臉,重整衣衫。
等樣樣打理妥當,他小心折好自己昨日新寫的文章,收在懷里,又單取了一份早飯,拿食盒裝了,急急送去上舍。
到得地方,果然那韓礪已經早在學齋當中。
程子堅輕車熟路地敲門而入,問好之后,先放好食盒,才把自己新改的文章呈了過去。
那韓礪也不啰嗦,收了他的食盒并文章,隨手寫了幾個題目,把紙分別團了,道:“你捻一個,捻中哪個寫哪個——今次只用搭框架,我吃了早飯就來看。”
程子堅應了是,伸出手去,在幾個紙團間猶猶豫豫的,半晌,終于忍不住問道:“韓兄,我能不能……都寫的?”
那韓礪看了看他,道:“本事不大,人倒挺貪。”明明被罵,但幾天下來,或許是同對方熟了,也知道他的脾氣同本事,程子堅莫說不覺得尷尬,甚至連一點羞臊都無。
他壯了壯膽,解釋道:“過不了幾天就要公試了,我想著就算是臨時抱佛腳,如果不用力些,那佛都不曉得腳上是我在抱他……”
那韓礪聽他這般說,掃了一眼才接到手上的文章,想了想,道:“捻兩個吧,再多你那腦子就不夠用了,還是要騰些時間給經義——這三年也不知你怎么讀的,刑統背不了就算了,經義不過考那十來本書,竟也……”
他頓了頓,到底沒有再說。
饒是程子堅這兩日臉皮已經磨得比往日厚上不止一籌,此刻也不好意思起來,只心里忍不住想:滿下舍個個都背不了那十多本書,莫說下舍,便是內舍生又有幾個能背?
——況且那只是十多本嗎?多少注解,多少釋義?
我若能背,我早改名韓礪了,做什么還要當這個程子堅?
然而不管心里怎么想,他還是老老實實捻了兩個,也不敢再貪,就到前頭寫起文章來。
程子堅并不以急智見長,雖只是寫個框架,兩篇文章也花了他小半個時辰。
期間韓礪兩次過來敲他桌面,以示催促,等收到了文章,用筆蘸了朱砂逐一批改,改完之后,扔回給他,卻是皺眉道:“太慢了——你并不是寫不快,先前一半的時間,你只在紙上不知所云,后頭我去敲了桌,倒是逼出來了,還有幾點能用的。”
說著,他指著那草稿上字跡,問道:“寫這些時候,你在想什么?”
程子堅回憶一番,便把自己心路歷程說了,先想著從某某觀點切入,要舉什么例,后來又覺得那例子不甚合適,想要換一個,可時間早來不及了,只好又用先前那一個例子,因怕說不清自己意圖,便又引經據典了一番,幫著佐證云云。
韓礪道:“你寫得太啰嗦了。”
他想了想,道:“策問怕長不怕短,你看流傳至今的,有哪一篇是長的?以你我能力,所謂策問,不過喊幾句好聽難聽話罷了,你喊得短些,鏗鏘有力些,言辭分明些,倒還容易叫人留有印象,篇幅太長,又愛廢話,誰要看?”
程子堅忙道:“我自小湊慣了字數,不知不覺就啰嗦起來了,等我回去再設法改正。”
韓礪沉吟幾息,在桌案上取了一本書,翻了翻,取了紙筆過來謄抄了頁碼,遞給程子堅,道:“你且回去對這幾篇文章,每段只用最簡練的詞句,看能縮成什么樣子——明日拿來我看。”
又指著他那文章,道:“文章除卻要改,行文也要簡潔些,不要怕短,你先寫短了,我再教你寫長。”
程子堅立在原地,一時除卻多謝,已是實在無話可說,簡直恨不得粉身碎骨以報。
他喉嚨哽了好一會,才曉得道:“韓兄,我實不知怎么謝才好……中午……中午有飯,你千萬記得留著肚子等我來送……”
又把宋妙事情三言兩語簡單說了。
韓礪這才曉得原來自己這幾天所吃早飯,都是食巷里頭一名攤主所做。
而對方今日早上、中午特地做了吃食來道謝,乃是因為答謝自己指引的《魏刑統》位置,另有其余人幫著抄寫書稿。
聽完這一番介紹,韓礪也不問為什么一個攤主會用到《魏刑統》,但也不拒絕這一頓送上嘴的吃食,只是道:“既是以此謀生的攤主,斷沒有白吃她的道理,你幫我把賬給付了。”
程子堅有心多說幾句宋攤主,見對方不感興趣,只好閉了嘴,見時辰不早,連忙拿上文章告辭了。
且不說此處程子堅腳步匆匆往學齋趕,外舍的一間教舍之外,也有一人行色匆匆,等到了地方,門也不敲,只隔門喊一聲“老段”,一面叫,一面推門就進。
進得里頭,那被他稱作“老段”的正坐在案前批閱學生文章,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此時聽得動靜,頭也不抬,只回道:“沒看我正忙著——做什么?你這就批完了?”
來人一口應道:“批完了。”
一邊說,一邊竟是又忍不住笑了兩聲。
聽他說話語氣十分不對,反應更是奇怪,那老段終于抬起了頭,道:“雖說這一回外舍生交的文章有些過分勉強,卻也不至于把你看出毛病吧?”
來人哈哈直笑,把手頭一篇文章遞了過去,道:“你且別管旁的,先看這個文章——難得,難得,鐵樹開花了!外舍學生里頭終于也有開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