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夫子將信將疑,放下手中羊毫,把那文章接過,口中卻是道:“大早上的,你莫非沒睡醒——不會是在耍我吧?”
要知道,太學生有外、內、上舍之分,唯成績是論,但負責授業的夫子分得并沒有那么清楚。
教外舍的同時也會教內舍,教內舍的,或許也在教上舍。
還有運氣既好又不好,被分去教國子學的——國子學學生最為難教,倒不是資質差,而是很有些仗著自己將來能靠蔭庇得官,根本懶得理會夫子教導的風氣。
想想也是,國子學的學生家里隨便拎一個長輩出來,說不得就是有品階的高官,服朱服紫,呼風喚雨的,跟這些個天天教書授課的夫子比起來,對比何等強烈。
官朝子弟們縱使嘴巴上再如何說要尊師重道,心里又怎可能沒有自己的一番計較?
太學倒是好教很多,學生最為聽話。
但學生們從各地州縣選拔而來,質量自然層次不齊。
一年一考,一月一評,只要真有能力的早已升到上舍,哪怕遜色幾分,也能到內舍,一直滯留在外舍的,水平相較而言,實在是次了太多。
段夫子與面前這一位同教外、內舍的幾個學齋,兩邊雖說課業進度相同,可每回收上來的作業,質量簡直天差地別。
前兩日批的是內舍生,文章總有一二可取之處,他們批閱時并不覺得辛苦。
但是自昨晚開始,終于輪到了外舍文章,雖不至于狗屁不通——能考入太學的,怎么都比尋常士子出挑——可在他們這些見慣了好貨色的老道眼光下,卻實在難看得很。
二人座位相鄰,批改時候,彼此你方唉罷我再嘆。
段夫子甚至覺得,每回改完外舍作業,自己的皺紋都要多長幾條——無它,眉毛皺久了,那左近皮肉定了型,只以為自己天生就是要皺巴巴的。
因累累如此,時間久了,已經叫他對外舍學生的水平生出成見來,此時甚至覺得對方要給自己喂一篇大毒文章。
“你先看,先看,啰嗦什么!”
來人催道。
段夫子猶猶豫豫,先掃了一眼那最右的學生名字。
“是程子堅啊……”
他心中稍微有些奇怪。
這個學生他印象很深。
家貧,很努力,也有些記性,只可惜沒有文氣。
文氣是一種玄而又玄的天賦,尤其是在策問上。
同樣的內容,同樣的觀點,有些人寫出來平平淡淡,只叫人覺得那文章是在浪費筆墨,只合拿來點火燒,但有些人寫出來就是好,就是令人信服,就是讓人覺得他說的都特別有道理,如果不聽,簡直天理難容。
程子堅的經義不算差,差在策問。
他的文章特點是平淡。
寫得很辛苦,很多,但看完之后,好像又什么都沒有看,叫人直打哈欠。
遇到這種學生,段夫子是頭疼的。
如果是優缺點并具,他可以讓人揚長避短,可程子堅的文章無功無過,根本無從改進。
偏偏他又很上進,很勤勉。
眼看此人連著兩年考核都不過,今次是第三年了,再不過就要遣回原籍,但文章上還是沒有什么進益,他們這些個夫子心中也難受得很。
前幾日,他實在看不下去,還把此人帶去給了陳夫子,請對方幫著指導一番。
陳夫子先后為兩任天子經筵,年紀已經大了,身體也不怎么好,早已致仕,但如今的國子監祭酒鄧琮與其乃是同門,幾次三番誠意邀請。
陳夫子推辭不過,應了,只偶爾給內舍學生上上課,上課時甚至都有不少夫子去旁聽。
他學問甚高,脾氣也好,是個難得的老好人。段夫子自己還有課,把人帶過去就走了,并沒有多做逗留,自然不知道后續情況,只曉得那程子堅隔天還暗暗送來一些家鄉的干白蓮做答謝,連名字都不肯留,隨后愈發日夜苦學了。
但滿打滿算,也不過幾天而已,難道真有這么大進步?
他帶著狐疑,看起了手中文章。
題目平平無奇,但剛看了個開頭,段夫子忍不住就“咦”了一聲,道:“奇怪。”
對面那夫子忍不住笑,只頻頻撫須,一面撫,一面盯著段夫子臉上表情看,跟等看戲似的。
而段夫子連道了兩聲“奇怪”,忽然就閉了嘴,繼續往下看了起來。
文章很好,寫得很順,難得的是,居然很有說服力。
他一口氣看完了,看完之后,忍不住點頭贊同其中觀點。
但點完頭,他怎么想怎么覺得奇怪,又回頭把那文章仔細看了一遍,繼而一言不發,去柜子里把前一向收上來,還沒來得及發回的學生文章取了出來,找到了程子堅的,把兩篇放在一齊對比。
文風、文字都沒有變,文章確實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前后水準簡直天差地別。
“怎會如此!進步也太大了!”
但他仔細再看第三回的時候,已經察覺了變化。
并非沒有變,其實變了很多,改了行文的順序,改了論述的手法,如今的文字變得很誠懇,很平實,讓人覺得哪怕其中的論點有些缺疏,也不必過分苛責。
“這是怎么做到的!”
段夫子不禁感慨。
他的兩道眉毛又深深地皺了起來,今次已經可以夾死蒼蠅。
對面的夫子哈哈大笑,道:“看你這傻乎乎的樣子,平日里還總說自己比我會教學生——總算遇到你也搞不會的了吧!”
段夫子卻無暇跟他東拉西扯,起身出門,去大路邊等了一會,隨手抓過來一只路過的學生,吩咐道:“幫我去一趟外舍丁齋,把那程子堅快快叫來!”
程子堅到得很快。
他手里提著空空的食盒,還沒來得及進學齋,就被遠遠迎過來的學生給逮住了。
“段夫子叫你,很急!”對方帶著同窗間特有的互通有無,好心提醒,“我看他臉色不怎么好看,你快去,別耽擱!”
程子堅心中惴惴不安,連食盒都不放了,快快跑去了教舍。
一進門,兩位夫子坐在位置上,俱都捧著文章——那文章有些眼熟,咦,怎么好像都是自己的?
他心中更為不安了,忙走上前幾步,先行禮問好。
“子堅來了。”段夫子卻是和氣得很,一點都不見半點“臉色不怎么好看”的樣子,道,“你新寫的文章我看了,寫得不錯,頗有進步——陳夫子是怎么教你的?”
他說前幾句的時候,還從從容容,但剛夸完,話音未落,就忍不住挪了挪椅子靠得近了,又急急追問起來。
程子堅還沒來得及高興多久,聽得這樣一問,登時一愣,問道:“什么陳夫子?”
“這孩子,怎么盡犯傻——你文章有了進益,難道不是陳夫子教的?”
程子堅這才反應過來,“啊”了一聲,道:“多謝夫子關照,陳夫子給學生看了看文章,只說冰凍三尺,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好,叫我多看多寫,特地還給學生引薦了一位內舍生,叫我去借他的文章回來作為參考。”
“就只是看了文章?”
“哪一位內舍生?”
段夫子同身旁的夫子都不敢置信,幾乎是同時發出不同的疑問。
“不是,不是!”程子堅連連擺手,“還要改,要寫——陳夫子好心引薦的是蔡秀,但蔡公子說他文章已經借出去了,要過一陣子才能拿回來,我最后借的是韓礪韓兄的文稿,他幫我出題又改文章,這幾日已經改了許多回了,又給我布置了些功課……”
他說著說著,也頗有些不好意思,道:“先生夸我今次文章有進益,其實學生也是取巧了——這題目前日韓兄才出了給我寫,我改了兩回才能成文,并不是真正水準。”
無論蔡秀還是韓礪,在太學里都是自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段夫子二人面面相覷,哪里想得到這學生還有如此際遇。
雖搞不懂其中緣故,段夫子還是當機立斷,道:“他給你出題,還給你改了文章?你還有他的文稿?都拿來我看看!”
等拿到了程子堅幾版文稿,其上還有韓礪批注,另又有他本身文章,段夫子便出了個題,也不叫那程子堅回去上課了,只讓他坐在隔間,照著自己新出的題目立時寫一篇文章。
隔開了程子堅,兩個夫子湊著腦袋,對那許多文章、批注研究了許久,都有些相顧無言。
半晌,還是段夫子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文章寫不過一個學生就算了,怎的當夫子也當不過他!”
另一人倒是看得開些,道:“這有什么好比的,烏鵲臺上那許多御史都罵不過他,學生教學生,想來更曉得要怎么教——既然有這樣好事,不如請他過來,給其余人也看一看?總不好厚此薄彼。”
段夫子也很是贊同。
于是等程子堅文章寫好,兩人看了,雖比方才那一篇差了不少,但較之從前,提升實在良多——這般進展,反而讓他們放下一顆已經真正動了的心來。
兩人也不耽擱,帶著程子堅就一同去找陳夫子。
陳夫子正喝著茶慢慢批改文章,見得三人敲門進來,還有些吃驚。
段夫子當先上前,也不敢立刻就提要求,只先把程子堅進步夸了一遍,又夸陳夫子:“子堅能有今日進步,還要多虧先生引薦!學生之間互相幫扶,果然比我們這些老朽有用許多。”
陳夫子聽得不住捋須,笑道:“這關我什么事?我不過同那蔡秀打了個招呼,你們直接謝他去就是了。”
段夫子愣了愣,這才發現自己沒有把話說清,忙道:“不是蔡秀,是韓礪,子堅是借的韓礪文章,又有他幫著又改又教的……”
陳夫子抬起頭,眼神一時都有些茫然,道:“誰?”
聽得段夫子等人再三確認是韓礪,他哈哈一笑,道:“你們必定是弄錯了,正言那性子最怕麻煩,我平日里喊他幫著整理文稿,他都推三阻四的,鄧琮讓他寫范文,也是從來叫之不動,怎么可能這樣好說話……”
然而等那滿是批注的文章終于湊到他面前,他看了又看,眼見上頭字跡、語氣如此熟悉,分明就是那韓礪韓正言所寫,終于再不能自欺欺人,卻是忍不住問道:“你們試了什么招數,才把他哄得這般服服帖帖的?”
一時之間,段夫子二人俱都看向程子堅。
見得兩人動作,陳夫子也跟著看了過去。
被三個老夫子眼神直勾勾盯著的程子堅,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好險沒有后退,只好小聲道:“也沒什么,就,可能是韓兄見我實在可憐,又見我實在殷勤——對!對!我日日代買了宋攤主的糯米飯同燒麥給韓兄做早飯……想是那早飯實在好吃……”
他一連三個實在,一個比一個離譜,堂中三人自然是一個都不會相信。
尤其那陳夫子,眼睛里的懷疑簡直要化為一把利劍,扎到程子堅嘴巴里,把那撒謊的嘴給封住了。
程子堅急得不行,忽然想起來什么,忙道:“今日也有糯米飯同燒麥,學生送一份過來,先生們嘗一嘗便知究竟。”
他說完,行一個禮,轉頭便出了教舍,差點沒把鞋都跑掉了,不多時,果然回得學齋,左右一問,三十余套早飯,已是被二十多號人吃得干干凈凈,一粒米都沒有剩,連那裝湯的鍋都跟洗過一樣,哪里還有什么糯米飯跟燒賣。
幸而還有存貨——他只好把那一份本來要留給何七的早飯急匆匆送了過來。
三名夫子先只覺得荒謬,可當打開那食盒,聞到里頭味道,本是萬分的不以為然,此時卻不約而同生出了一探究竟的念頭。
耽誤了這一陣,來來回回的,糯米飯和燒麥都已經有些微涼了,味道自然不如剛出鍋時候,但一進嘴里,依舊是叫人忍不住直點頭。
段夫子二人本還想著尊老,但吃著吃著,一套早飯,如何夠三個人?
“先生,糯食漲肚,您年紀大了,腸胃受不住,不如還是少吃些……”
段夫子一半是好心,一半是私心,想把那被陳夫子嘗著嘗著就護在面前的糯米飯挪出來。
“別動,別動!”陳夫子急得胡子都吹了起來,“我牙口不好,正合吃這個!”
“那什么……那什么燒麥也給我各留一些!”陳夫子護了這個,不忘霸那個,霸好之后,語氣都有些惡狠狠起來,“叫我嘗嘗正言那混小子平日里都吃什么——他平日里還說自己不好飲食,原來全是騙人的,吃的這樣好,竟也不曉得想著我!”
剩得程子堅一人站在一旁,端的有些瑟瑟發抖。
他一來擔心自己會不會給韓兄惹了麻煩,二來又有些著急——在此處耽擱太久,要是來不及去取那宋小娘子送的午飯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