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貍并未備下山骨的飯,但好在也未減去少微的那一份飯,仍是默認做了四人飯食。
四人在堂中圍著兩張拼起的食案坐下,見山骨扒飯如餓匪,家奴耳邊回響他喊出的那一聲“對付兩口”,不禁覺得此子挺不好對付。
以及其之所以沒能在道觀中用上晚食,只怕是道觀也被他吃得怕了,開飯時故意沒通知他。
道觀留人借宿,往往只收取極少食宿費,適當縮減損失,也能理解。
碗筷聲叮叮當當,小魚一邊嚼菜,一邊偷偷打量山骨。
昨晚山骨來時,小魚便透過書房門縫悄悄留意過,當時見山骨二話不說撲跪在少主面前,神態言行無不乖巧,本能驅使之下,小魚心底頓生競爭之感。
她很想立即跑出去表現一番,但少主說了讓她寫字,她必須要聽話才行。
于是趕忙坐回去寫字,想著這也是一種表現的方式,于是寫得很努力,又因過于努力而累得睡著了。
待醒來時,已是次日清早,好在掘地三尺也不見對方蹤跡,原不過只是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過客,小魚暗自放松下來,可誰知這過客今晚竟又卷土重來。
此刻偷看對照一番,只見此人體格壯碩,養他一個便頂養她好幾個,小魚心內急躁,咀嚼的動作都快起來。
“我吃好了!”山骨擱下碗筷,起身往院中去。
小魚當即也要跟去,卻聽家奴開口:“坐下,好好吃飯。”
“不能真像小狗一樣。”家奴喝了口酒,一邊去夾菜一邊啞聲道:“她都說了不許你做小狗,你若非想做,在心里偷偷做就行了。”
“但也得知道,即便你真是小狗,她也不能一直只養你這一條小狗。不能打架煩擾到她,要通情理通人性。”
小魚努著嘴若有所思,好一會兒,看著慢慢喝酒吃飯的家奴,她問:“趙叔,你怎么還懂得這樣的道理?”
家奴看她一眼,沒答話。
小魚看向院中在少主面前跪坐下去的高大人影,皺著眉繼續努力吃飯,只做小狗怎么能夠?她勢必早日長成一條威風八面的參天大狗。
院內竹席上,少微盤坐,山骨跪坐,二人相對說話。
山骨問了有關養父母的事,青塢與姬縉的事,以及“姜家長姐”的事。
少微都耐心答了,只略過姜負曾用過的國師身份。
聽她說要報仇要找人,對手還很厲害,山骨緊張不已:“阿姊,那我若走了,你豈不是很危險?”
“你留下,我就不危險了嗎?”少微不客氣地道:“你又不是能幫我毀天滅地的絕世兵刃。”
山骨想想倒也是,又聽阿姊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因為我而束手束腳,那樣我心里也會覺得不痛快的,你是不是已經想好了?”
山骨點了頭,正色道:“阿姊,我未必要做兵書上說的大英雄,但我想變得厲害些,至少讓那些人再不能輕易欺負咱們。”
他想長成阿姊口中那樣的厲害兵刃,但此刻這座可供他劈柴掃地的溫馨庭院并不足夠長出那樣的東西,他需要去找另外的土壤。
“好。”少微目含夸贊:“你只管去做!”
她滿懷信心地說:“我想過了……你可還記得我將你從西山帶回那晚,姜負曾摸過你的頭骨?現下回想,她言辭間分明是認為你大難不死必有造化,所以才要我為你改一個貴重些的名!”
山骨早已習慣她私下時不時就直呼家姐名姓,此刻順著這話回想,倒也有些印象,只是仍不敢就此狂妄自大:“阿姊,你也覺得……我當真是這塊料嗎?”
“是與不是,一試便知了。”少微想了想,又道:“若你實在覺得做不好,或是有了什么變故,就只管回來,到時再為我劈柴掃地,我定不笑話你。”
山骨一愣,眼中旋即冒出淚。
在他看來,阿姊是全天下最要強的人,任憑一條路走到黑、撞到南墻也決不回頭的那一種,可阿姊卻允許他隨時回頭。
山骨沒忍住,嗚地一聲,將上半身伏低,腦袋恰抵在少微盤起的膝頭,觸及到阿姊溫暖衣袍,少年的嗚咽泣聲一時更密集。
少微瞪眼后仰,念及二人都尚在養傷,強忍著將他踹開的沖動。
次日,山骨將這顆腦袋叩在了地上,端正拜下,額頭磕出響聲。
這里是魯侯府前堂,魯侯垂眼看著眼前跪坐叩拜的小子,負手問:“怎么,問罷鬼神了?”
“是。”山骨仰起頭:“鬼神說,讓我問自己。”
魯侯抬起花白的眉毛,滿意點頭:“是個好神,沒拜錯。”
旋即道:“起來吧,我讓人安排,你三日后動身。”
山骨一時沒顧上起身,意外地脫口而出:“這么快?”
“難不成還等上它個十年八年?”魯侯看向他肩膀:“放心,老夫知道你的傷還沒養好,去了軍中,先不讓你操練上前線就是,你趁著養傷先學其它,多看多問,我會將你托付給一位正要帶兵去往淮陽國的將軍,他是老夫一手帶出來的,雖說脾氣不好,但能教給你不少東西。”
“淮陽國……”山骨道:“陳留郡就在那里,正有亂民亂兵謀反!”
他就是在接近淮陽國一帶被祝執的人抓到,那里亂得很厲害。
“嗯,正是去平亂。”魯侯問他:“害怕了?不敢去?”
山骨反應過來,立時道:“豈會!若是不敢,又何苦求到您跟前,且投去尋常軍營中操練,做個三五年不知為何而戰的小卒就是了!”
這位老侯爺煞費苦心,分明是想讓他盡快接受最行之有效的磨練!
“不錯,比當年的老夫有腦子!”
魯侯彎身伸手將人撈起站好,最后道:“非常之人于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路,我當年扛著把破鋤頭就去和人拼命了,一日也沒來得及操練過,照樣能干出一番大事來!如今亂象四起,正是定邦建功之機,且去吧,莫要讓人覺得是老夫老眼昏花看錯了人!”
山骨后退兩步,鄭重叉手而禮:“馮公此恩,小子謹記!”
動身前夕,家奴再盜山骨。
依舊被月色光顧的庭院內,山骨吃了許多飯,說了許多話,攢下許多不舍。
天亮后,在魯侯的安排下,山骨坐進了馬車內,隨兵將就此東行。
同日正午,蛛女被再次請入魯侯府,為馮珠施針用藥。
這一次馮珠更配合了,蛛女只稍加引導,便順利為其施針。
蛛女離開時,依舊是佩相送,經過一座園子,亭中坐著的馮宜和馮宓不禁都看過去。
跪坐著倒茶削果子的侍女們也看了一眼。
人還未走遠,馮宜便道:“那個就是為姑母診看的巫醫?”
馮宓:“應是了,聽說很會用針。必是有些真本領,否則也不會請第二次了。”
“巫者的手段能信么?之前不是常說巫者會害人下蠱?大父大母別是病急亂投醫……”馮宜咬了一口婢女送到嘴邊的果子,皺眉嫌酸,轉頭吐在了另個婢女手中。
“出色的巫醫比比皆是,害人的總是少數。”馮宓邊說話,邊拿巾帕替妹妹擦拭嘴角,那遞了酸果子的婢女則趕忙捧來溫茶讓馮宜漱口。
馮宜瞥她一眼:“巧江,你也侍奉這樣久了,怎還是這樣愚鈍,這樣青澀的果子也來喂我!”
婢女巧江欲言又止,她從未見過這樣新奇的果子,只知是圣上賜下給老侯爺的,自是珍貴萬分,她豈敢偷嘗,又如何知曉酸是不酸?
但馮宜最厭惡下人頂嘴,她只能捧著茶叩首認錯。
馮宜卻已不再看她,也沒讓她直身,只繼續與馮宓說話了:“還有那個叫花貍的大巫,也不知究竟有沒有傳的那樣厲害?大父大母為何不干脆請她來看?”
馮宓:“請了的,聽說這位針師就是那位花貍大巫引薦而來。”
“那她自己為何不來?沒本領?還是連大父的面子也不肯給?”
馮宓搖頭:“或是有什么別的因由。”
馮宜嘟囔了幾句,卻見馮宓有些走神,她不禁埋怨:“你今日怎么了?總在想什么呢?”
“我知道……”馮宜瞟了馮宓一眼:“你定是在想母親昨晚說的事,有家人子入京,說是陛下和娘娘要替太子殿下擇太子妃了。”
“豈會。”馮宓抿嘴一笑,伸手攬住她肩,與她耳語:“真要是從咱們家選,定也是遞了你的名字上去。我縱是想,也是替你操心著。太子殿下性情溫仁,生得也如芮皇后般俊美……”
馮宜臉一紅,伸手捶打這個只大自己幾日的阿姊,二人笑著推打起來,鬧了好一會兒,馮宜才小聲道:“若論俊美,近來都在傳,那位回京的武陵郡王才如禎祥天人一般呢,又敢當眾射殺那發了狂的祝執。”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況情竇初開的少年女郎,馮宓卻只笑笑,道:“可惜命不好,腿也不好,天人皮相也是無用。”
“誰說這些了,不是只說樣貌么……”馮宜說著,見花叢前蝴蝶翩飛,忙拉著馮宓去撲蝶。
少女們帶著婢女奔入花叢中,頭頂燦然春陽逐漸西斜。
太陽即將落山時,少微自神祠中行出,登上馬車返回姜宅。
兩處距離不過一刻鐘車程,少微只覺才發了會兒呆,馬車即停下了。
正待掀簾下車,卻聽車外隱有人聲,少微動作一頓,無聲坐回,靜待片刻,果聽車外響起仆從的通傳:“魯侯世子在此相候,想請太祝一敘。”
少微眉心微蹙。
她不想與魯侯府牽扯太多,招來不必要的注視,且家奴說明丹眉眼與她仍有三分相似,無心者便罷,若有心比照,或會覺察出相像之處,而馮序不是外人,來意不明……
片刻,少微抬手將車簾打起一半,問道:“敢問世子為何事而來?”
她無意下車,馮序便主動上前,執手一禮,態度謙遜,提出想請太祝為家妹看診的請求。
簾后顯露出的那半張少女臉龐很平靜,她道:“我已告知馮老侯爺,我不擅應對貴府女公子之疾,日后若得其法,自當登門相助。”
少女言辭簡潔,態度直白:“世子請回吧。”
言畢,車簾已經放下,全無商榷余地,給人以不通世俗禮儀的孤傲寡合之感。
馮序只好告辭。
待返回侯府,他前去芍仙居,詢問馮珠今日情況。
魯侯聽說了他前去請姜太祝登門被拒一事,不由搖頭:“我已與你母親說定了,再等等不遲,現下既沒有這個機緣,就不要再去叨擾了。”
馮序忙彎身賠罪:“是兒多事了。”
“你也是為了珠兒,不妨事,只是與你說一說罷了。”申屠夫人笑著道:“你來得正好,你父親正有件事要同你商議。”
魯侯直接問:“我有意任舉安兒做個郎官,你意下如何?”
大乾有制,凡秩二千石以上者,皆有“任子權”,即可任舉家中一名兒孫入仕。
馮序忙應下:“兒子代安兒謝過父親母親。”
“一家人說什么謝字。”魯侯端起茶盞,一邊問:“我聽說芮澤近日屢屢宴請于你?”
“是,芮家多次設宴,許多官貴皆前往,兒子也去過兩回。”
“不要再去了。”魯侯說話向來直接:“他是想拉攏馮家,我們不摻和這種事。他若再送請柬,你便稱病敷衍。”
“是,序記下了。”馮序答應下來,才低聲道:“近日城中多有傳言,說六皇子此番回京射殺邪祟,可謂身負禎祥,很不一般……芮家自是聽不慣這話。陛下卻似乎無意深究,也并未斥責什么。”
“這傳言未必是那六皇子自吹自擂。”申屠夫人道:“許是有人借此挑撥芮家,煽動人心。”
馮序一怔,不禁問:“就是不知陛下是如何想的?”
“帝心難測,猜它作甚?”申屠夫人笑著道:“多少功臣人家倒下了,咱們馮家之所以能活到現下,一是因為手中已無重權,二來便是足夠安分守己。咱們又不求貴極人臣,安穩平淡些有什么不好。”
馮序慨嘆一聲,露出笑意:“母親言之在理,自珠兒歸家后,母親您日漸明醒了。”
珠兒返家前兩年,母親眼看著已要難以撐持,人也混沌糊涂,現下卻截然不同了。
“這還用你說?我如今可是不敢在她跟前耍弄分毫心思,倒比年輕時更要怕她了!”魯侯佯裝頭痛畏懼,嘴邊卻全是笑意。
馮序也笑著附和。
不多時,佩走過來,說女公子醒了。
馮序便一同去看妹妹,只見妹妹披衣靠坐在榻上,精神難得飽足,開口喚他:“阿兄!”
佩在一旁小聲說:“這次施針后,女公子睡得很好,醒來后只是躺著發呆,未有慌亂未見恐懼……”
馮序在榻邊的腳踏上坐下,笑著與妹妹說話。
“阿兄,我想去河內郡西王母廟為母親祈福,你要不要同去?”馮珠突然問他。
馮序神情一滯,十多年前妹妹離家出事之前,曾問他一模一樣的話。
申屠夫人也很意外,她抓住丈夫一只手臂。
女兒當年就是因為去西王母廟才出的事,此次歸家后,再不愿提及與西王母廟有關之事,今日竟敢主動說起這個了!
“阿兄不能去。”馮序反應過來,笑著答:“珠兒忘了嗎,你嫂嫂她剛生產不久,近來我不能出遠門。”
他回答的也是和當年相似的話。
“對,我怎忘了……”馮珠思索著,喃喃道:“嫂嫂她生了宜兒,還要帶人照看宓兒……”
馮序再次驚訝,他回過頭,欣喜道:“父親母親,珠兒如今想事說話愈發有條理了,她竟記起了宜兒和宓兒的名,且分得清她們!”
“我自然記得!”馮珠打斷他,也看向父母親:“阿母,阿父,我想去河內郡拜西王母。”
“要去,要去……”申屠夫人歡喜點頭:“待你的身子再養好些,咱們就一同去謝神。”
佩也面色振奮,雖說女公子在說舊事,但如此條理清晰又鎮定,總歸是很好的兆頭,叫人終于看到一絲恢復清醒的希望。
室內的說話聲輕松愉悅,燈火也變得可親。
燭燈下,少微盤坐,正解開一卷信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