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微不滿姜負非要去打那烈烈刺刺的新酒,又因方才堂中一番吵嘴,此刻見姜負坐在牛背上笑瞇瞇地說要出門去,少微站在院門內,便只硬邦邦地“哦”了一聲。
見這小鬼雖不滿,卻仍然還是回應了一聲,姜負玩笑般點頭稱贊:“壽星大王實在很通人性啊。”
少微來不及覺得這是一聲夸贊,便見姜負輕輕拍了拍青牛的腦袋:“青牛遲遲不開悟,看來還要多向大王效仿學習啊。”
少微一惱,立時轉身回了院子,只聽院外牛蹄聲伴著姜負的笑聲而去。
大步走到堂屋前,正欲跨過門檻,然而剛抬起一只腳,少微的動作忽而頓住,她皺眉看著那彩云新履,以及朱白交疊的裙邊,片刻,復又將那抬在半空中的腳收了回去,退回到了門檻外。
少微擰眉心想,自己是不是太嚴格了,過生辰是不是應當大度隨和一些?
她沒有這樣辦過生辰,從前在天狼寨時,阿母亦會記得她的生辰,但條件不允許如何操辦,秦輔陰晴不定,有時生辰當日她也不見得能見到阿母,而她的出生于阿母而言也并非是十分值得歡喜慶賀的事,少微對此亦感慚愧。
待回到馮家之后,因為那一只生辰木牌的存在,馮家人便也知曉了少微的生辰,這生辰日正是重九日,馮羨馮宜等人愈發言之鑿鑿地宣稱少微是煞星陰鬼轉世,難怪克死生母,妨死大母大父。
這樣的生辰更是沒什么好慶賀的了,少微面上從無妥協怯色,心中卻一片迷茫,待自己的生辰便愈發抗拒回避了。
因此如此時這般慶賀生辰,是從未有過的。
少微毫無過生辰的正常經驗,但她好歹也見過旁人過,姜負就不說了,猶記得秦輔賀壽時亦會十分和悅,山骨養母家隔壁住著的老婆婆平日里總板著一張臉、去年過壽時竟也逢人便笑,喜笑顏開,還主動分壽果給孩子們吃。
少微由此推斷,在此一日大約是要具備遠勝于平日的風度品格,才算是位合格的壽星。
在如此結論面前,少微再回想自己方才待姜負出門打酒時,那只回應了一聲“哦”的態度,不免覺得有失壽星風度了。
少微轉身往外走,打算喊住姜負,讓她幫忙再捎點別的什么東西,具體捎什么不重要,只為友好交流彰顯風度而已。
正如姜負方才所言,這位壽星確實頗通人性了,只是這人性未來得及完美展現,少微來至院門處,先聽到了鼓樂聲。
巫儺隊伍正是自姜負離開的方向而來,熱鬧而又奇形各異的娛神畫面一下便占滿了少微的視線。
不說跟隨觀看的人群了,單是巫儺隊伍本身亦有數十人,他們身穿彩色祭衣,頭戴花枝鳥獸神冠,手中或握著杖,或舉著令牌、刀鞭等,臉上皆罩著不同的神鬼面具,伴著樂聲且行且頌且舞。
少微一時分不清哪個才是青塢,伸著腦袋踮著腳費力辨認,最終在人群中捕捉到一個扮作黎山娘娘的身影。
那身影纖細窈窕,混在眾人之中乍看一切正常,細觀卻可見動作有些局促生疏,雖有仙人彩衣面具壯膽,還是有些誠惶誠恐之感流露。
這小小局促在喧鬧中不值一提,卻被少微清楚看見,她踮著腳,雙手合攏在嘴邊,大聲喊:“黎山娘娘,法力無邊!”
鼓樂聲中眾聲朦朧,但少微這聲喊仿佛動用了丹田之氣,格外響亮有力,清楚地傳到了青塢耳中。
青塢緊張到已是手忙腳亂,甚至沒顧得上留意自己來到了何處,此刻循著這聲喊,看到了少微,一下只覺激動又安心,而雖隔著面具,亦可見她眼中驚喜訝然。
青塢不知少微生辰,見少微如此打扮,還當少微是專程為了今日的約定盛裝以待。
青塢手中執杖,杖上懸鈴,她舞動間經過少微身旁,將杖鈴搖得不能再響。
搖鈴即為驅災賜福,若這密密的福氣可化為實質,大約是要將少微淹沒了。
肅穆樂舞環繞,少微立在明媚的陽光下,沐浴著來自“黎山女神”的真摯賜福。
青塢從不知少微生辰,但今歲此日以女仙賜福為禮,去歲此日又親自將雀頭結綁在少微腕上,已是接連兩年為少微慶生而不自知。
少微奔走跟隨著隊伍,護送鼓勵了青塢一段路,直到見那黎山娘娘的身影動作越來越從容,才放心停下腳步,轉身回返。
如此一番耽擱,自是再不見姜負身影了,少微心想,待晚間宴上,自己不再攔著姜負喝酒就是了,且讓她做一回飽足的酒鬼。
沾沾跟著少微回到小院,鳥兒不懂生辰,但能嗅出少微身上充盈愉悅的氣息,翅膀扇動間也跟著變得格外歡快。
墨貍在灶屋里忙活,少微則挽起衣袖將堂屋里大肆清掃了一通,只差將老鼠窩里的老鼠們都拎出來撣一遍了——這本是夸張之言,不料卻真發現了一只老鼠從擺著香爐的條案下飛快地爬了出來。
老鼠唧唧叫著往外爬,沾沾哇哇喊著追趕,幾個回合追啄之下,沾沾拿兩只爪子生生將那只大老鼠抓起,飛過院墻,扔去了草叢里。做完這一切后,沾沾飛回堂中,落在條幾上,神氣地將翅膀背到身后,步伐頗驕傲地走了幾步。
少微甚少見到它這樣英勇,遂摸出兩顆松子作為嘉獎。
沾沾嘴里銜著一顆,爪子抓著一顆,飛去了院中享用。
少微擦拭條幾,見得那只青銅博山爐中青煙徐徐裊裊,顯然是在焚著香的。
姜負喜好焚香,且鐘愛淺淡香氣,這些香丸皆是她親手所制,她曾向少微夸耀,她獨門秘制香丸各有功效,小小一匣便百金難求。
少微雖不信這大話,但此刻認真嗅聞香氣,也確實淡雅,聞之令人心曠神怡,只覺肢體骨骼都不自覺松弛了下來。
將堂屋里外打掃得幾乎煥然一新,少微環視一遍勞動成果,深感滿意。
少微在矮案之后盤膝而坐,本只打算歇息片刻,卻忽覺頗為困倦,大約是近來夜中總因姜負夜咳而輾轉反側,未能睡好覺,此刻心神放松之下,近日欠下的諸多困意便排山倒海一般來討債了,哈欠打得簡直比她前世的命還要長。
少微并未回屋內榻上,一則實在困倦,二來不想脫下新衣新履,穿著睡又恐壓皺了去,干脆伸直了雙腿,抱臂而坐,背靠著身后憑幾,打算就此小憩片刻了事。
少微白日里不常午睡,即便睡,也不過兩刻鐘便會自動醒轉,用姜負的話來說,少微這幅軀體的一切都自有秩序,對外八面威風頂天立地,對主人忠心耿耿謹小慎微,不敢有一點差錯。
但今次這幅軀體卻失了一回規章秩序。
本該很快醒來的少微睜開眼睛時,竟發現外面的天色幾乎要黑透了。
少微因初醒有些茫然,腦中一時混沌,低頭一看,只見沾沾仰臥在她腿上,仍睡得很沉。少微站起身來,沾沾滾落在旁,換了個姿勢,竟然趴著又睡了去。
少微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她睡到現下為何沒人叫醒她?
堂內已是一片昏暗,堂外尚殘余最后一縷暮色,少微起身往外走,只見灶屋里點了燈,這叫她有少許莫名安心,卻也還是趕忙開口喊:“墨貍!”
墨貍的身影從灶屋里出來:“你醒了!”
少微急問:“你為何不叫醒我?”
墨貍臉上一貫沒有表情:“你不曾說過讓我叫你!”
“姜負呢?”少微看向四下,意識到倘若姜負在家,定會將她鬧醒吵醒,可此刻四下異常安靜。
墨貍:“家主未歸。”
他備好了一切菜肉,只等家主回來后一聲令下即可進鍋。
墨貍不知變通,只知在灶屋里繼續等。
少微卻已然皺起了眉,當即道:“走!”
墨貍:“去何處?”
少微話落已奔出數步,卻又忽而折返,跑去堂中,抓起依舊昏睡的沾沾塞進懷中。
從堂中轉身離開前,少微定定看了一眼那半隱在昏暗中的青銅香爐。
“去找她!”少微跨出門檻之際與墨貍說。
姜負不常出門,卻也并非沒出過門,她有興致時很喜歡騎牛閑逛,尤其喜歡去往山水僻靜處,她方位感極好,只看過一次的路便能記得很清楚,因此怎么也不可能是迷了路。
不是迷路,難道是中途犯了酒癮,喝多了醉倒睡在了哪個坡下路旁?若是如此,便氣人太甚,但少微心中卻有一個聲音在說,最好是這樣,最好是當真醉倒在何處,等著她去找,她肯定能找到。
墨貍跟著少微匆匆出了小院。
夜色漫開時,月光也開始獨當一面,重九上弦月,靜懸于疏星間,注視著地上奔走的少年。
少微沿著去往郡縣集市的路找去。此去足有十余里路要走,而既要找人便不能施展輕功走馬觀花,少微已做好了只怕要找到天亮的準備,她一邊走一邊胡亂地想,腦海中思緒紛雜,她交待了墨貍一些亂七八糟的話,墨貍一路亂七八糟地點頭“哦”著。
二人找出兩三里外,無所獲。
重九夜間無行路人,天地間一片無邊寂靜,昏睡了半日的少微茫茫然奔找與這寂靜之中,只覺一切都不真實,包括心底那份無法言說的不安。
行走間,道路左側的桃樹林中忽有一陣窸窣聲響,這與風聲無異的輕微響動亦讓少微立時戒備起來,她一手攔住后方跟著的墨貍,另只手已探向腰后,那朱紅束帶之內別著一把短刀。
短刀未及完全出鞘,少微已然分辨出對方聲息,她立時將腰后刀柄按回,大步走向那道自桃林中掠出的灰影,聲音幾乎急切:“姜錢!”
是家奴,離開了好一段時日的家奴。
少微張口便與他道:“姜負到現下都未歸家,你隨我去找她,沿著這條——”
家奴卻啞聲打斷了少微的話,道:“跟我走吧。”
少微一怔:“去何處?”
“離開桃溪鄉。”
“為什么?”
家奴未答,只伸手攥住了少微一只手臂,當下就要帶她離開。
少微猛然將手臂抽出,后退一步,凝聲正色問:“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家奴沉默一瞬,道:“沒有,她只是走了。”
“你騙我。”少微脫口而出:“她才不會就這樣突然走掉,今日是我生辰!”
這聽來不過是帶著孩子氣的稚言稚語,并做不得什么證據來講,但少女神情篤定不移,聲音也同樣倔強自我:“她在哪里,我要去找她——”
看著女孩那雙微紅的鼻尖和眼睛,本就不善言辭的家奴一時沉默未語。
這女孩卻很聰明也很心急,見他不說話,徑直便拔腿穿進了那片桃林中,要沿著他的來時路去找人。
家奴嘆口氣,轉身也掠回林中,很快追上那身影,與她妥協道:“跟我來吧。”
他施展輕功而去,少微緊忙跟隨。
沾沾從少微衣襟中掉落在地,被后方的墨貍撿起,昏睡的鳥兒睜開薄薄的眼皮,總算恢復了清醒。
家奴輕功卓絕,少微可勉強跟上,最后方的墨貍卻被落下一段距離,幸而有沾沾飛在中間給他帶路,鳥兒好似成了牽引繩,以防貍奴走丟。
如此奔行了不知多遠,待停下時,只見前方一座黑壓壓的大山阻途,人已來至此山前。
山下僅有一條極窄極蜿蜒的羊腸小道,四周荒草叢生,顯然平日里少有人踏足。
但觀四下草地伏痕,又分明在不久之前剛被踩踏過,且是一場人馬眾多的混亂踩踏。
大山的黑影沉沉地打落下來,少微于這昏暗荒野處,敏銳地嗅到了一絲血氣。
她循著那血氣疾行,前方被壓倒的一片秋日草叢隱約晃動著,一團黑影支撐著想要起來,卻只在原地勉強跪起一半,口出發出一聲痛苦悶啞的低叫:“哞——”
是青牛。
少微奔到青牛面前,半蹲跪下去,只見它后背處扎著一支弓弩,一只前腿竟生生被削去一半,鮮血淋漓,血氣正是從它身上溢漫而出。
大大的牛眼里滿含著淚水,它又沖著少微哞了一聲,拿頭去抵少微的手臂。
少微抬手環住青牛溫熱的腦袋,仰頭問走來的家奴:“……她是生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