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負疑惑眨眼:“得知什么?”
少微不為所動地看著她:“別想裝傻,你分明知道今日是我生辰。”
時下女子年十五而及笄,今日正正好是少微一十五歲生辰。
姜負“啊”了一聲:“原來今日是你生辰啊……不對,你不是說你沒有生辰不知生辰的嗎?”
見她還在裝傻充愣,少微眼睛往上掀,眉毛耷拉下來,一字一頓再問:“你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小鬼耐心即將耗盡,極擅長懸崖勒馬的姜負一笑:“我猜出來的。”
少微狐疑擰眉:“這要如何猜得出?”
“重九日,陰陽分,生死替,此間氣機與你這命格面相及性子再吻合不過了。”姜負挑眉帶笑,打量坐在竹榻邊、一身朱白分明的少女,煞有其事地道:“再有你這一身鬼氣,不是今日生,還能是哪日?但凡換個日子只怕都生不出你這樣兇神惡煞的小鬼來。”
少微將信將疑,作出不以為然之色,問:“照此說來,此日生者,天生便帶陰煞,注定不是個好人了?”
所以兩世皆孤煞一人,無親緣可言,也是因為這破命作祟?
姜負卻搖了頭:“極煞之中亦可生極貴,鬼氣也好神機也罷,鬼神本為同道,雖有惡煞,亦有兇神,而非鬼即是惡,神即是善,是善是惡,還要由你自身來定奪。”
姜負說話間,轉頭望向窗外,含笑說:“世人敬神也敬鬼,說到底敬得不過是一份超乎尋常的強大存在罷了,只要能護佑一方,何謂是鬼是神,是山巫是精怪?”
少微下意識地也回頭看向窗外,隱隱聽得鼓聲樂聲在遠處響徹,那應該是重九日的儺儀開始了。
所謂儺儀,亦稱巫儺鬼戲,是為祭祀神鬼的古老典儀。
此儀早在周代時即被納入國家禮制,先秦時的巫儺崇拜更勝一籌,時下帝王與百姓同樣信奉巫儺可溝通神鬼,長安宮中亦有儺師的一席之地,出色的儺師被稱為大巫神,此項習俗經歷代傳承,與部分道教分支亦有文化融合之處,如今在這片君權神授的廣袤土地上,已被賦予了不可忽視的政治影響力。
作為儺儀的興起地之一,湘地民間常會舉行儺儀來祈福驅祟,桃溪鄉亦不例外。
此刻伴著那遠處舉行儺儀的鼓聲,姜負若有所指地道:“是神力還是鬼力又有什么緊要,只要意念強大,戴上那張神鬼面具,便可成為神鬼,屆時萬般力量皆可由你驅用——”
少微回過頭,看著她:“肉體凡胎有了強大意念,亦可擁有鬼神之力?究竟何為意念?”
姜負眸光閃動,似蘊藏著一方玄妙山水,所言皆發乎自然:“意為意志,念為念力,意志只會在自身體內,而念力是蒼生之念——你若意志過人,足夠強大,讓這世間人都愿信你奉你為鬼神,世人這信任便是念力,若這念力足夠磅礴,你即擁有了媲美鬼神之力,劍下無堅不摧,甚至可重列這天下氣機。”
少微聽懂了,她目光清冽鋒利,直言道:“所以這是一場騙局。”
她說:“天子也在借此行騙。”
這大逆不道的話卻叫姜負忽而露出愉悅甚至帶些自豪的笑意。
她欣然抱臂,看著面前的小鬼。
這只小鬼是無縫頑石間鉆出的花,萬丈寒冰里生出的琉璃心,鋒利澄澈,世間大約再無第二個了。
“可以這樣說。”姜負對少微說:“這世上雖有天機存在,但身為凡塵俗胎,生時注定不可能擁有真正的神鬼之力,縱然有,不過是做出假象給世人看,若世人信了,自然行事暢通,假的也成了真的——正如帝王謂之天子,世人皆信他是天子,他即可號令眾生搬山斷海,掌千萬人之生死,于蕓蕓蒼生而言,此等無上權力與神力又有何區分呢。”
少微沉默了一會兒,問姜負:“這騙局,也算是你說過的人性強弱博弈中的一種嗎?”
姜負輕輕點頭:“人性強弱博弈無處不在,勝者即可成為這凡世里的神。”
少微覺得實在荒誕,原來在這世上,戴上面具去騙人竟也可以成為弄假成真的“神”。
她一時未再開口,不知都想了些什么,待再開口時,卻是仰頭問:“這也是你酷愛說謊的原因之一了?”
姜負被她問得一噎,抬了抬眉毛,卻也很快從容地點頭:“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總要有些叫人看不透的神秘高深,才好讓人敬畏嘛。”
坐在榻邊的小鬼顯然沒有什么敬畏,反而猝不及防地同她提起了要求:“記得你過生辰時,曾說要問我一個問題叫我回答,與你當作禮物,那我也要問一個,你務必不能撒謊!”
姜負立時提出反駁:“可你當時又不曾答我,我問你生辰,你謊稱沒有。我要親你一下,你也恨不能躲去天涯海角——此刻卻反要與我討要禮物,天下豈有這等好事?”
見沒能糊弄過去,少微心中懊惱,卻見姜負笑微微地傾身,拿食指輕輕點了點一側臉頰:“不過你若現下肯親為師一下,為師便既往不咎,準你問一個問題。”“……”少微面色一陣變幻,不禁扭過臉去,不看姜負。
姜負卻主動伸手抱住了少微的腦袋,笑瞇瞇地將臉蹭過來,貼著女孩柔軟的臉頰蹭了蹭,擠得少微的臉頰都變了形。
少微瞪大眼睛,愕然地往后縮躲,雙下巴都躲出來了,同時伸出雙手抵住姜負的肩。
這一幕正像是姜負貼貓,被貍貓無法忍受地伸出兩只前爪婉拒推開的場景。
不過橫豎也如愿貼到了,貍貓雖不情愿卻也不至于炸毛,姜負心滿意足笑瞇瞇地道:“想問什么?”
少微一張臉通紅:“我要問兩個!”
“嗯……也行。”姜負重新抱臂:“誰叫我是做師傅的呢,理應大度些,且問來吧。”
少微的臉還紅著,卻也一臉正色:“你的病癥究竟根除了沒有?不許撒謊!”
“好,不撒謊。”姜負點著頭答道:“我如今無病一身輕。”
少微心下微松,趁熱打鐵問第二個問題:“你說自己被仇家追殺,究竟是真是假?若是真的,為何這幾年來從無半點風吹草動?不許撒謊!”
“仇家是真的。”姜負答她:“至于他們為何數年未能尋來,大約是因為我做了許多掩飾。”
少微聞言細細打量姜負:“什么掩飾?你如今的身份,名姓……樣貌,都是假的?”
想到前不久讀過的一卷志怪書中提到的人皮面具,少微心生狐疑,不禁歪頭看向姜負耳后,試圖探究那里是否有什么可以揭撕的痕跡。
“你說反了,小鬼。”姜負一笑:“給你瞧得都是真的,姓名是真,模樣是真——讓他們看到的才是假的。”
從迷惑仇家的層面來說,這二者之間區分不大,但卻叫少微怔住了好一會兒。
片刻,少微又問:“那你的仇家究竟是什么來路?若他們的手段足夠厲害,只怕遲早要識破,早晚還是會尋到你的。”
姜負不答反問:“怎么,你要替我殺了他們嗎?”
少微哼一聲:“我是怕哪日受你牽連,自是知己知彼先下手為強來得穩妥。”
姜負露出笑意,卻搖了頭:“小鬼,這個我卻不能告訴你。”
少微皺起眉。
“我自我的因果命數,不必你來介入。”姜負的眼睛仍是笑著的,話語中卻沒有商榷余地:“先前便與你說過了,即便我哪日死了,也無需你來為我報仇。”
少微還要再說,卻聽她挑眉問:“你那時不是也說過沒空為我報仇,自己有許多事要做的嗎?”
這話說出來,少微若再死纏爛打追問,卻是毫無面子了,一時只好不滿地沉默下來。
姜負笑著伸手摸了摸少女一側那兔耳般垂著的發髻,語氣里似帶著勸慰:“你啊,只管放手去做自己的正事。”
少微悶悶地問:“什么才叫正事?”
姜負深思熟慮了一會兒,后退兩步,認真打量少微,繼而給出答案:“如此時這樣漂亮好看的話,想來無論你做什么,人家都會覺得是正事的。”
又開始說些插科打諢的鬼話了。
少微無語片刻,幾分賭氣地問:“為何一定要漂亮好看?”
“不一定要漂亮好看。”姜負又走過來,笑瞇瞇道:“只是因為這樣漂亮,一看便知你這只破破爛爛的小鬼如今也被照顧得很好了啊。”
說到這里,神態頗自負地問:“怎么樣,為師雖是頭一遭養孩子,卻也養得很像樣吧?”
少微表情不屑,卻也未開口否認。
“當然,你將為師也養得很不錯,托你的福,如今我已百病全消,而你身上這寒毒么……”提及此,姜負自然而然地捏起少微右腕診看,片刻后,道:“也算是解去七八分了。”
數月前,姜負給出的結論便是毒已解去七八分,如今仍是七八分,少微不禁皺眉想,余下這兩三分怎就如此皮糙肉厚,這么多藥灌下去,定是日夜將它們拳打腳踢狠揍不止的,可它們竟還是死活不挪窩。“不必擔心,輕易已不會危及性命了,只是發作時仍有些苦頭。”姜負道:“若想徹底拔除,還需最后一味藥,這味藥需要你親自尋來。”
“什么藥?”
“日后你會知道的。”姜負抓起少微的胳膊往外走:“今日生辰,還是不要總說這些災傷病藥,多不吉利……已是要正午了,朝食還沒吃上一口呢。”
坐等刷鍋洗碗的墨貍正蹲在灶屋前,認真盯著地上一群準備囤積糧草過冬的螞蟻大軍搬運食物碎屑。
吃飯的人終于出來,墨貍抬頭看去,一愣過后,狠狠眨了一下眼睛。
墨貍心智不全,未必有正常的美丑觀念,他做出如此反應,純粹是因此時的少微看起來太過“反常”。
被墨貍這樣盯著,裝束大改的少微不禁有些不自在。
但她這個人越是心中發虛,表面便越是從容乃至威風,從不肯露絲毫怯色。
因此少微脊背挺直,眼神堅定,踢踢跶跶地邁著威風步伐走向灶屋,經過墨貍身側時目不斜視。
追隨著她走動的身影,墨貍的脖子一路從前伸到后扭,直到卡死在人體構造極限處,才被迫收了回去。
朝食已經有些涼了,只對付吃了一些,姜負讓墨貍備菜備肉,準備晚食正宴,言下之意是要為少微慶賀生辰。
姜負指派著墨貍忙東忙西,少微則抽空跑去了院門外,伸著脖子等著巫儺隊伍經過。
儺儀結束后,巫儺隊伍會在鄉間巡游,經過各家各戶門前賜福驅病。
少微往年對此并不熱衷,今年之所以例外,是因青塢也在巫儺隊伍之中。
各地的儺戲班子人員常有增減,桃溪鄉的儺戲班今年需要一名少女補上,青塢有幸被選上,為此激動了好幾日,能扮演巫神本就叫人向往,更何況還有報酬拿。
近來一直在儺細班中學藝的青塢昨日特意趕回來告訴少微,到時她會跳儺舞經過此處,讓少微一定記得出來看。
少微念著約定,此刻伸長了脖子等待,好不容易瞧見隊伍一點影子,卻見他們往另一條鄉道去了,如此繞上一圈,還不知何時才能繞到她門前。
這時,背后傳來姜負的喊聲:“小鬼,你過來——”
少微一聽這語氣,心中便大致有了底,待走去堂中,果然見姜負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案上打開的酒壇:“小鬼,這酒不對吧?”
少微向來是心底越虛表情越囂張,此刻也單手叉腰:“怎么不對?”
姜負呵了一聲,挑眉:“你當為師這么多年的酒是白喝的不成?”
少微被戳破,卻依舊理直氣壯:“……不是你常說要多喝水的嗎?”
姜負跺腳:“那你也不能往為師的酒里摻啊!”
少微:“誰讓你咳嗽著還要喝酒!”
姜負:“你懂什么,酒是活血化瘀的,若不是喝了幾碗酒,單憑幾副藥,豈能這樣快見好?”
二人一個比一個強詞奪理,姜負不肯將就,遂要出門打酒去。
家中本也缺了不少東西,家奴這趟門出得太久,家里日子竟也過得粗糙不少,可見這個家實在不能沒有家奴。
出門采買本是少微和墨貍的活兒,但少微在打酒一事上已然嚴重失信,此刻便被姜負點名拘禁家中。
少微本也不想去,她還得等青塢經過呢,此事萬不能失信。
墨貍將青牛自牛棚中牽出,姜負未讓他套牛車,只道:“你在家中備食,我去去便回。”
墨貍點頭應下。
姜負側坐牛背之上,沖院門內的少微一笑:“走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