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奴的聲音沙啞平靜:“應當是死了。”
單臂環抱著受傷青牛的少女眸光一沉,幾乎是質問:“你親眼看到了嗎?”
家奴沉默了一下,才道:“不曾。我趕到時此處已無人蹤,只剩青牛與血跡踏痕了。”
少微怒視著他:“那你憑什么來推斷她死了!”
家奴再次沉默片刻,道:“她曾有言,她命中活不過三十歲。”
少微立時反駁他:“可她的病已經好了!”
“不是病。”家奴這次答得很快,沒有猶豫沉默:“是劫數,命里的劫數。”
少微的神情在面龐上倏忽凝滯,只聽家奴說:“她自生下起便有異于常人,幼時即可以哭笑斷人禍吉生死,因此被亂世高人收入門下,那高人初見她時,即有十六字批言——”
“天機牽引,禍福相依,命中無后,三十而殞。”
家奴復述的聲音沒有波動,眼中也沒有波動,就這樣平靜地講述這個與詛咒無異的批命之言。
而遙想當年春夜中,提著酒壺坐于玉階之上,身負這批言的主人在與他說起此事時,儼然比他此時還要平靜甚至帶著幾分意趣灑脫。
相比之下,此時他眼前這個女孩卻很不灑脫了,這很難灑脫的女孩聽罷這個詛咒,愈發憤怒地問:“……所以她早知自己會有此劫難,卻只因那狗屁批言而洗頸就戮?!”
她的憤怒太磅礴了,也很不客氣地轉移到他的身上:“所以你也早就知道她會有危險,卻都不曾守在她身邊!”
“她曾說過,人各有因果,生死有定數。”家奴平靜中甚至幾分實事求是:“她具體如何考量,我不得而知,但是從此處踩踏痕跡來看,縱我今日在場,再加上一個你,也不過陪著送死而已。”
“他們人多勢眾,自有精良武器弓弩,正面相抗,結果不過是一同被扎成刺猬踏作肉泥。而據我所知,這些人當中亦有熟識奇門陣法者可以與她相克。”
“縱僥幸逃脫留下一條殘命,禍事卻依舊無法甩脫,她歷來不喜歡狼狽奔逃,做徒勞費力之事,更不喜歡旁人為她負傷送命。”
這些揣測卻根本無法讓少微釋懷,相反,聽來越是兇險艱難,她越是控制不住去想象姜負彼時的處境,不知何時淚珠已掛在了下睫處,聲音也啞了:“所以你就可以心安理得讓她單獨面對這場圍捕嗎!”
家奴聽出了這憤怒遷怒中隱藏著的一絲委屈心疼,這竟是一個孩子對一個大人生出的委屈與心疼。
至此,他才終于說出一句有關自己內心立場的思量,他說話向來直白簡單,現下也不例外:“尊重她,聽從她,要比陪她去死更討她喜歡。”
他是個隱晦的怪人,她是個明朗的怪人,怪人之間自有適合怪人的相處之道,這相處之道甚至從來不需要過多交流,一個說,一個做,僅此而已。
只是這并不被少微接受,一切都太突然了,她猛然起身,含淚的眼睛里幾乎帶著怨恨:“我討厭你!”
她大聲道:“更討厭她!”
討厭不保護人的人,更討厭不許人保護的人!
討厭這些看起來灑脫到仿佛連生死都可以看淡超脫的虛偽假人,好似只有她一個人是愚鈍無知慌亂憤怒的幼稚困獸!
被那雙叫淚水洗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厭恨仇視著,家奴無言,移開視線。
此時墨貍已追了上來,少微含著淚咬著牙,從懷中粗暴地掏出幾只陶瓶丟在墨貍腳下:“你來給青牛拔箭止血包扎!”
少微出門時已有不好預感,返回屋中除了拿上了沾沾,也帶上了匕首和應急的傷藥,然而在少微想象中最有可能需要這些傷藥的人此時不見蹤跡。
“哦,好!”墨貍這些年跟著姜負,也陪過少微練手,最基礎的用藥包扎還是不在話下的,雖注定要粗糙些,對牛也夠用了。
少微丟下這個命令,轉身在四下奔找起來。
家奴跟上她,聲音低啞:“方圓五里內我都找過了。”
少微卻根本不聽,她到處搜尋著,試圖找到哪怕一點什么暗示記號線索,最好能證明姜負還活著。
但她只找到一些零星血跡,以及那根姜負出門時必然會帶上的竹杖。
竹杖上也有血,少微攥在手里,繼續往前找。
眼前卻再無所得,唯有腦海中畫面紛雜,與無數情緒攪作一團亂麻,這亂麻被忍回腦中的淚水沖了又沖,仿佛散開成了一張潮濕剔透的蛛網,根根蛛絲相連,一些前因后果開始變得清晰起來。原來早就知曉有此劫,原來是察覺到了此劫已近在眼前……所以才會說分明只在四日后的重九日還要“這么久”。
說是出門打酒,大約是為了查探,也許是已經發覺了什么,不想等著仇家殺上門來,牽連她與更多無辜鄉民。
唯恐她中途察覺到異樣找過去,于是還給她點了香,讓她昏睡到了天黑。
真是干凈利索周全細致!
可是憑什么……憑什么這樣?
少微眼中終于還是滾出了大顆的眼淚來,她質問不出更高深更有層次的話了,只能在心中胡亂無理地問一句憑什么這樣。
她手中攥著那竹杖,脫力般跪坐在山前枯草叢中,仰著頭,一顆顆圓滾滾的淚珠無聲地、憤怒地從眼眶內奔涌而出。
仰頭所見是灰藍的夜,銀白的月,經滿眼滿睫的淚水一映,在山前混出了一層青色,那青色像極了姜負的衣衫幻影。
風經過,淚珠墜落,那抹青色蕩然消失之前,仿佛那青衫人灑脫地一揮衣袖,卻就此劃開了一道天塹,青衫在天塹的另一邊隱去,一身朱白的少女則孤獨地跪坐在天塹的另一邊,安靜凝望著那萬丈黑淵。
見她終于肯安靜下來,家奴走到她身邊,道:“人各有命,也各有路要走,你們二人師徒緣分已盡,此地事已了,也就不必再執著了。”
少微靜靜看著前方的大山,聲音里沒了方才的諸多洶涌情緒,只問:“這是她讓你說的?”
“嗯。”家奴繼而道:“我已探好了路,可帶你順利脫身離開,也可替你掩去與她的交集,保你日后不受牽連。你不是要去做俠客嗎,我送你一程。”
少微已無需再問,也知這些事必然也是姜負的交待了,而家奴這段時日之所以離開這么久,大約便是安排這些后路去了。
緣分已盡,話已至此,似乎已然切割得干干凈凈了。
而早在初識時,二人便曾約定后來日一拍兩散互不相欠,如今只不過是到了踐諾之日,雖然這一日來得有些突然,方式有些不夠完整。
更不必提,姜負曾三令五申地說過不必為她報仇的話,如今又讓家奴轉告這句“人各有命,緣分已盡”,倘若少微再行“死纏爛打”尋人尋仇,倒是全無臉皮全無尊嚴可談了。
而少微向來是一個很要臉皮很要尊嚴的人。
見少微沉默,家奴適時開口,伸出一只手去:“起來吧,我送你離開。”
少微沒有回應那只手,自行站了起來,轉身而去。
她手里攥著那竹杖,不再疾行奔走,一路無言,來到青牛和墨貍身前。
墨貍已替青牛處理了傷口,背上的弩箭拔了出來,斷肢也上了藥,并按照少微的交待包扎好了。
只是少微給了他藥,沒給包扎用的東西,他就此取材,將自己的衣袍割開撕開一道又一道,原本完整的下袍變得凌亂,站起身時好似破爛流蘇隨風搖擺。
青牛躺在草叢中喘著粗氣,溫馴純澈的大眼珠看著少微,隨著呼吸眨動,帶著淚光。
于是少微理所當然地道:“他們傷了青牛,我要為它報仇。”
少女的聲音和話語在這荒野之中透著說不出的天真荒誕。
她竟說她要為了一頭牛去報仇。
她看著青牛,口中吐出的天真話語堅定又兇殘:“我要找到那個人,先要砍去他一只手臂,此外再十倍百倍討還回來。”
少微無意就這荒誕舉止去征詢任何人的意見,她說罷即抬頭,看向家奴,已經不再流淚的眼神格外平靜:“我不必你來護送,你可以走了。”
接著,她同樣對墨貍道:“他說姜負死了,你也可以走了。”
“哦……”墨貍下意識地點點頭,轉身茫然而去,腳步卻不比往常那樣利索輕快。
如此走了十來步,墨貍撓了撓頭,卻又突然跑了回來。
他看著少微,道:“我想起來一件事,家主曾對我說過,若哪日她死了,我便是她的遺物,必須要跟緊你!”
少微沒好氣地問:“憑什么?”
她都和她師徒緣盡了,憑什么還要讓她幫她養這勞什子遺物饞貍!墨貍答得很干脆:“憑你會管我,不會欺負我,不會讓我餓肚子!就憑這些!”
這邏輯因果錯亂的話讓少微眉頭大皺。
而墨貍已經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沖她磕了個頭,宣布就此認主:“從今往后,你就是墨貍的少主了!”
與墨貍是講不通道理的,少微看一眼青牛,遂道:“那你替我辦一件事。”
墨貍點頭如搗蒜,示意她吩咐。
“我有事要去辦,你留下照看青牛,就近尋一處避風地,給它換藥挪身。”少微正色道:“若它能活下來是它的造化,也是你的功勞。若它傷重而死,你便埋了它,不許吃它。”
“哦,好!”墨貍答應下來,又不忘問出最在意的問題:“那我們吃什么?”
少微:“它吃草,你吃山間果子兔子,如今還是秋日,餓不著你。”
“好!”墨貍應罷,又問一句:“那你什么時候回來,果子兔子吃完了怎么辦?”
這樣“久遠”的問題本不是墨貍慣常能問得出來的,他通常是做一件事便只做這件事,不會考慮之后。
他似乎根本不懂何為悲傷難過,聽到姜負死了,也沒有值得一提的反應。
但此刻他卻會主動追問少微何時回來,這背后大約是因姜負的離開而帶來的焦慮不安,只是這一絲情緒埋得很深,他自己也說不清。
察覺到墨貍這一絲不安,少微看了他片刻,道:“在那之前我會回來,若我沒回來,你便去汝南郡找我。”
至于為何是汝南郡,這已經再不是墨貍會追問的問題了,他得了確切答案,便安心應下。
少微并不打算去汝南郡,只因在她記憶中汝南郡的糧田最廣最多,墨貍去了那里,做乞丐做小偷應當都不容易餓死。
家奴一直站在原處沒動也沒說話,少微亦不再與他多說,她心中已有決定,安排好了墨貍和青牛,便沿著來時路而去。
已過子時,夜色正濃,淡淡月光灑覆四野,夜風拂動半人高的荒草,也拂起行走于高高荒草之間的少女用來束發的朱紅緞帶。
天地皆黯淡,月色也蒼白,唯有那看起來一意孤行的朱白背影是鮮明醒目的存在,在這夜風中如同一只振翅而去的朱雀鳥。
她踏草大步而行,無畏無疑,似在遵循著一種近乎頑固的、原始的、不知變通的,單刀直入的動物撲殺尋仇之法。
家奴看著那背影,心中忽然響起了一道聲音——不必入江湖,此刻她已是一名很具有獨立品格的俠客了。
家奴足下忽動,掠風追去。
少微察覺到身后灰影的靠近,止步的同時拔出了腰后短刀,回身之際,攥刀于身側,眼神兇戾冷冽:“別擋路。”
這個嶄新的俠客看起來隨時都要動手。
家奴誠然道:“不是擋路,是要同路。”
他說:“我想了想,也想替青牛報仇。”
四目相視,沉默片刻,少微問:“你和青牛也有交情嗎?”
家奴:“多少有一些吧。”
看著這雙眼睛,少微隱約便懂了。
他大約也答應過某個很討厭的人不會為她尋仇。
他大約也存有一點僥幸,認為那個人或許還活著。
少微無言轉身,家奴提步跟上,二人并肩前行。
“你知道他們是誰嗎?”已經走在路上的少微,此刻才得以問出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