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車載著少年遠去,桃溪鄉內一切如舊。
只是少微近來頗有些煩惱,她跟著姜負學習命理相術,卻只止步于皮毛,始終難有精進。
姜負嘖嘖感嘆,這歷來不服輸的小鬼終于也有了一門死活學不通的手藝。
布陣與觀星之法,少微學來尚無阻礙,她記性好悟性高又有一股不學到手不罷休的蠻干氣魄,縱偶有駐足徘徊時,卻總可以突破。
但相術望氣一類,她卻只能憑著好記性來死記硬背一二,若談開悟,卻是沒有分毫跡象,姜負起初還很難置信,如今卻也不得不承認:“……想我當年入門時,師父倒也說過,相術一門,若欲入完善之境,并無道理門路可講,一概努力無用,唯看天賦機緣而已。”
少微盤坐在小案前,左右手中各攥著一把曬干的蓍草枝條,抬眼間,幾分不甘心地問姜負:“照此說來,你在此道之上很有天賦了?”
姜負笑瞇瞇道:“謬贊,不過是幼時即以哭笑斷吉兇,比常鱗凡介稍強些而已。”
少微哪里聽不出自己就是她口中的常鱗小魚,雖十分不滿,但事實如此,自己不如人,便也沒底氣反駁,只好擰著眉,又不肯服輸地去擺弄那四十九根蓍草。
此蓍草共五十根,剩余一根被姜負拿在手里。
姜負與少微說過,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這四十九根蓍草中藏盡世間命運,可卜測萬物。
少微盯著被她取出來不用的那一根,問這一根的用處。
姜負答:大道五十,唯此一道在天意命數之外,乃不可窺探之未知氣機,或可由世人掌控施為。
此時此刻,見少微仍在同那四十九根蓍草較勁,姜負似有所悟,眼底忽而現出了一抹釋然的笑,她抬起一只手,按住了少微排布蓍草的動作。
少微不解抬頭。
姜負抬起細細的眉,搖頭道:“莫學了,為師想過了——你性如頑石,從不肯信命,更不認命,你不信不認,自然無從入此門。”
少微聽來心中憋悶,掀起一邊眉毛:“此一門,倒是好大脾氣!”
姜負嘖聲:“倒不知是誰先犯的脾氣?只許你目中無門,還不許人家這一扇門將你拒之于外?你這小鬼未免太過橫行霸道。”
死命學不會不說,還得來如此評價,少微剛要發脾氣,卻見姜負鳳眸一彎,滿是喜愛之意:“但為師就喜歡你這份橫行霸道。”
姜負抬起按住那一堆蓍草的手,落在少微頭頂,輕輕撫了撫,慢慢地說:“不學便不學,我的徒兒,性如頑石現華光,心若寶月映琉璃,便是霸道些,也是理所應當的好事一樁。”
少微仰頭看著那雙眼睛,聽著這樣的夸贊,一時竟愣住了,也忘記了要拂落頭頂上的那只手。
午后窗外的陽光投進來,與姜負憐憫愛惜而又隱含某種寄托的目光相遇,恰似華光寶月琉璃色。
她微微傾著身,撫放在少微頭頂的右手未曾收回,繼而抬起了左手,將那僅剩余的一根蓍草示于少微眼前,緩聲說:
“小鬼,你既不喜,便也不必勉強與那四十九道天命同行,你只需握緊這一道變數,遵從自己的意志。世人之善惡生死,世間之氣機走向,你或許自有明鑒。”
少微若有所思地伸出手,探入金色的陽光中,接過了那一根蓍草。
實際上正如姜負所言,少微對相術一門確實沒有太多好感,那些憑一句話便要定人生死的東西,霸道到連她都覺得霸道,古往今來,不知多少掌權者僅憑一句卦言便要奪去無數人命,而她也曾因那胡巫一句有關命格的話便被秦輔當作牲畜取血多年。
少微對此確實缺乏敬意,而她之所以依舊想學,除了對真本領的占有欲之外,還有一重未曾宣之于口的原因——
她很想替姜負看一看壽命幾何,劫數是否已破。
自姜負過罷二十九歲生辰之后,少微時常有如履薄冰之感,頭一回替別人有了壽命焦慮,這焦慮甚至日漸強烈。
姜負雖總說什么“死不了”、“多虧了你的救命神血”、“少說得活個百八十年呢”,但少微知她是什么德性,自是無法輕信,總想著自己要親自替姜負算一算、斷一斷,才好安心。
但這個想法顯然要胎死腹中了,即便少微心中百般不服,但學不會就是學不會,再多的不服也得憋回去。
少微只好攥緊了自姜負手中接過的那一支代表未知變數的蓍草。沒辦法用相術筮法來判斷姜負壽命,少微便只能用肉眼觀察,或是在姜負按月取血時,她會悄悄用另只手加快那側手臂的氣血運行,叫那指尖血流得更順暢洶涌些。
少微自認這舉動沒出息,因此做得很隱蔽,姜負便只作不察,只是在少微捏著指頭大步離開時,靜靜看著這個闊綽而不自知的小孩。
讓少微稍微安心的是,姜負頭頂未再出現礙眼的白發,身體與面孔上也皆無衰敗痕跡,她仔細回憶過,只覺姜負這張臉甚至與當年初見時沒有分別,年輕充盈,悠然自在。
即便如此,少微仍不能完全放心,她盼著日子再快些,最好是一切人和事都原封不動,但時間咻地一下挪到來年此時。
然而不存這份心思還好,一旦有了這樣的心思,惱人的時間反而專與人作對一般,磨磨蹭蹭晃晃悠悠,一會兒發呆打盹兒,一會兒喝水剔牙般不肯好好動彈,少微悄悄盯著姜負,只覺過了有一百年那樣久,實際上卻只是來到了秋收時。
青塢阿爹尚未返回,無需青塢家中提醒,少微即主動踐諾,一聲令下,率領墨貍和山骨幫著料理秋收農務。沾沾未被允許跟上,因為它屁事不干卻連吃帶拿,有損少微顏面。
少微一連多日早出晚歸,每每跑回家中,頭一件事便是確認姜負是否還健在。
姜負有時倚在堂屋門前等她,有時伸著懶腰從屋里出來,有時則在灶屋前埋怨:“好歹要給我留個烹飯的人吧?”
墨貍聽到這一句趕忙就去洗手切菜,少微則直接奔去灶邊生火,二人既要主外又要主內,忙得好似兩只在空中旋轉不停的竹蜻蜓。
好不容易忙完了秋收,桃溪鄉里的百姓還未來得及歇口氣,縣署里忽然分派了勞役下來。
時下百姓無論是否有土地營生,每年皆要繳納田稅與人頭稅,成年男丁需每年為當地官府無償服役至少一月,若想避開勞役,或以錢折給官府、雇人替代;或賣身為奴,奴仆的稅役皆由主人家承擔。
尋常人家繳納罷田稅與人頭稅,根本拿不出折抵勞役的余錢,青塢阿爹在服役名單之上,人卻仍未能趕回,逃役乃是大罪,這亦是普通農戶輕易無法遠行的原因之一。
姜負讓少微送了一份抵役錢給青塢,讓她們母女送去官府,說明緣由。
青塢感激難當,親自去拜謝姜負,并承諾必會盡快還回這筆錢。
此番官府攤派下來的勞役乃是搬石通渠,這是一項大工事,服役的百姓不僅有長沙國轄內的,還有許多南郡百姓。
南郡與長沙國相鄰,這項工事的范圍橫跨郡國相接處,正是先前“山崩二十余里”之地。
那些倒塌的山體阻擋改變了數段水流,雖說暫時未見大的弊害,然而北邊黃河水泛濫,南邊今年的雨水卻并不充沛,朝廷下令提早疏通河渠,防患于未然。
這是官府對外的說法。
近來讀了不少風水學說的少微,再結合之前的傳聞,卻不免有些旁的猜測。
尤其是這一日山骨帶回了一些外面聽來的消息:“聽說有繡衣使者來了南郡,還有一位仙師呢。”
山骨自幼隨阿婆四處飄蕩,對繡衣使者的威名很有印象,民間都說他們身披黑衣持節而行,神出鬼沒,說殺人就殺人,手里的刀連官員都敢斬。
這幾年來,自再無異姓王之后,繡衣使者一直在代替天子巡游四方,如今只是終于來到了南邊而已。
曾在長安居住過的少微也聽說過繡衣衛的存在,此刻她問的是:“什么仙師?會仙法的人?”
“仙法不知會不會……但都是這樣尊稱的。”山骨道:“阿姊聽說過羽蛻升仙的百里國師嗎?聽說這位仙師與國師乃是師兄弟,想來即便不會仙法,也有許多厲害本領的!”
山骨又說,聽說這位仙師游走四方,若遇到有機緣的人,便會收作徒弟,帶去長安仙宮。
少微對此反應平淡,更無向往可言,什么仙師仙宮,聽來就像一只牢籠。
只是不知這位什么仙師和繡衣使者的到來,是否與搬山通渠之事有關?少微思索著,心中那個猜測隱約又坐實了幾分。
她正想再問問山骨還有沒有別的消息,小院外忽然有腳步聲傳近,一個少年跑了過來,在門外喊:“山骨,你阿爹阿娘喊你回家!”
山骨應了一聲,沒立刻走,而是習慣轉回頭,眼中帶著清澈的請示,少微也無要緊事,便擺擺手讓他回去了。
山骨跑回家中,只見周家夫婦坐在堂屋里,見他回來,婦人忙笑著招手:“骨頭,快來。”
婦人姓胡,山骨喊她胡阿娘,喊養父則為周阿爹。山骨喊罷人,動作利索地在養父養母身邊跪坐下去,卻見小幾上擺著幾串新錢,還有一只寫著周山骨名姓籍貫的“傳”。
“打了糧食,加上前些年攢下來的,倒是有些可用的余錢做盤纏……”胡阿娘笑著說:“骨頭是個好孩子,阿娘知道你一直記掛著阿婆的后事,不如就去找一找吧。”
周阿爹點著頭:“找不找得到再另說,只當了一樁心事。”
山骨愕然抬首,已是雙目通紅了。
當初他為了給阿婆下葬,被人坑騙,在船上醒來時,他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得回去找阿婆,不能讓阿婆的尸身沒個著落。
但他沒能逃離那只小船,再之后他被帶到更遠的桃溪鄉,再回頭看,已記不得路,而時隔數月,還能往哪里去找阿婆?
帶一切安頓好后,他也想過回去,哪怕只能找到阿婆一點衣角一塊遺骨,但他有了養父養母……
他真想走,周家夫婦自然攔不住他,山骨自有反骨,可他如今也很清楚哪些事做了會傷人,也知道哪些要求是任性不合理的。
因此,此時于他而言最可貴的不是這筆盤纏,而是這份準允和信任,半路收養來的孩子,就不怕他跑了再不回來嗎?這不是信任又是什么。
山骨淌下眼淚,沖著周家夫婦磕頭,哽咽著說,不管能不能找到什么,他都會在正旦之前趕回來。
周家夫婦自是不放心他一人獨行,雖說如今的山骨已有了自保之力,但做父母的難免考慮得更多。
桃溪鄉里有一家富戶要嫁女兒去汝南郡,送親隊伍三日后出發,夫妻二人打好了招呼,讓山骨跟著隊伍里的熟人一起動身,他們家山骨可以幫忙打打下手,哪怕做個護衛也是很夠用的。
山骨磕罷頭,又去向少微討準許。
少微自是沒有理由反對,只給他一柄匕首防身,另交待他兩件事,一是多加小心,二是不能疏忽了棍法,得空就要練一練。
山骨點頭如搗蒜,之后一連三日,日日都來向少微辭行,辭得少微頭都大了,當日干脆也就懶得送他了。
少微不送,山骨卻又來道別,八月底的天氣,他早早翻出了那間狼皮襖系在腰間——或該說是狼羊皮雙拼襖了——胡阿娘見他不肯離身,去年便另縫了羊皮上去,重新做成了一張合身的襖子。
姜負去年冬月里見了,笑著說,這半狼半羊的襖子,倒是符合山骨的性子。
此刻見山骨又來啰嗦告別,手中攥著掃帚的少微都替他急了,趕人道:“耽誤了吉時,當心人家不肯帶你了!”
“好!”山骨趕忙應下:“阿姊,那我走了!”
少微敷衍點頭。
山骨走出幾步,又回頭,大聲道:“阿姊,不著急的活兒你記得留著,等我回來做!我會快去快回的!”
少微:“知道了知道了!”
見少微表情不耐煩,山骨“嘿”地一笑,再不敢多說,背著包袱飛快跑走了。
少微繼續掃地,手中竹編的大掃帚將地面劃拉得沙沙作響,落葉與灰塵飛揚。
掃完地之后,少微抬頭望天,發了會兒呆。
當晚,本該按時前來的家奴仍未出現,這已是他接連第二次失約,換而言之他已有二十日不曾來過了。
這幾年來,少微也會如此時這般空等一場,家奴行蹤不定,似乎不時就會出一趟遠門。
橫豎已經醒了,該劈的柴也劈完了,少微無事可做,念著心中那個猜測,干脆趁出了門去。
沾沾揮著翅膀跟上,一人一鳥很快消失在暗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