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今年開春之后,黃河水患再次泛濫,濮陽西南河段決口,河水奔往東南,注入巨野澤,淹沒十六郡,陳留郡亦受其害。
少微曾看過幾冊關于修河渠的古籍,得知治水一項乃是歷朝歷代避不開的大事。
尤其是黃河水,常有其肆虐泛濫的記載,而黃河又被稱之為母河,少微一日問姜負,世間為何有如此暴躁的母親?
少微時常有這種莫名其妙的直白問題,姜負卻也有模有樣地答曰:水乃萬物生命之源,黃河水活人無數,孕育無數文明,擔得起母親稱謂……只是這位母親大約是不喜做個慈母,唯恐養出懦弱的子孫。
總之這應是一條主張慈母多敗兒的母河,做子孫的務需時時警醒進步,稍有松懈大意,便要遭受來自母親的狂暴捶打。
治理水患乃頭等要事,仁帝廣發求賢詔,又使數萬人塞河,然而數月之下收效甚微。
之后,朝中有大臣向皇帝進言稱江河決口乃是天事,不能以人力強行阻塞,這只顧“天事”而罔顧民生的言論一時引起爭執無數。
朝堂上的爭執尚無結果,而姬縉見老師來信,憂心家鄉陳留郡百姓父老,已是日夜難眠。
與少微訴說罷此事之后,他也幾乎有了決定。
來不及炒作了,他現下便想趕回陳留,哪怕只能盡一份綿薄之力。
青塢欲言又止,到底沒有說出阻攔的話。
姬縉雖是寄居于姨母家中,但姨母一家三口均認定他自幼便有才學在身、見識自有過人之處,因此只管他吃飽穿暖叫他有家可依平安長大,而不敢擅自干涉他在大事上的主張,唯恐誤他前程。
少微自然也沒有勸阻的道理,在她看來,人就該去做想做的事。
做下決定之后,姬縉于十日后即辭別親友,準備北上歸鄉。
桃溪鄉村口前,一身樸素灰衫的姬縉肩上挎著一只包袱,山骨幫他將兩只藤箱搬上騾車,一箱是衣衫用物,一箱盡是竹篾手札。
有前車之鑒的姨父說什么也不放心姬縉單獨上路,堅持要送他至少半程,若是一路順坦,或是等到陳留郡中前來接應的人,才好安心返回。
姬縉推卻不得,只能應下,心中即是動容又覺愧疚,秋收已不遠,他唯恐耽擱姨父家中農務。
幸而這一點已有少微拍了胸脯保證,到時她自會率墨貍與山骨前去幫忙,這叫姬縉萬分感激。
離別之緒總有些傷懷,卻也自有少年志氣盈于眉間。
姬縉此行本心是為救助百姓,卻亦想要做出些事業,他想做官的心從未變過,此一去,若再歸來,但愿是有了安身謀事的去處,可以接姨母一家同去相聚。
他與青塢承諾,定會盡快回來相見。
姬縉稱青塢一聲阿姊,但他隱約能夠覺察到姨父姨母的想法——青塢原有一雙弟妹,卻都因病夭折了,家中只剩她一個女兒,父母親有心將她托付給仁厚又有擔當、本就是同一家人的姬縉。
姬縉看重親情責任,青塢則對情愛懵懂無覺,二人都是乖順的性格,算是默認了這個尚未戳破的安排。
而即便沒有這層羈絆,青塢也全心希望阿縉此去可以如愿。
此刻看著即將離開的姬縉,青塢眼中反而不見太多愁緒不舍,更多的是希冀,她希阿縉生羽翼,扶搖直向青云。
她的眼神似乎飽含某種很大的期待,反而叫姬縉有些發虛冒汗,他自認并沒有什么大才能大造化,待歷練一番,最終若能像父親一樣做個縣官,為一方百姓做些事,為家中撐起一柄傘,便心滿意足死而無憾了。少微也來送行,姬縉與她約定,若她日后果真做了游俠,也不要就此失去音信聯絡。
“嗯。”少微將手背在身后,微微抬起下頜,點了下頭:“我哪日順路,自會去看你的。”
姬縉欣然應下之余,想到什么,忽而一笑:“游俠空手來看我無妨,只望去時也要空手才好。”
他可是聽說那些有名的游俠每到一地,多半習慣順手牽羊,以作為游蕩江湖的費用,實是一人闖蕩江湖,強行收取多方贊助。
少微聽他這促狹之言,瞪了瞪眼睛:“你還未做官呢,便斬到我頭上來了?到時我好心去看你一趟,只怕來日頭上便要憑空冒出許多無處安放的罪名來!”
青塢也跟著嗔道:“那是萬萬不能去看他了!”
姬縉趕忙笑著找補:“豈敢豈敢,若稍有不敬,俠客的刀豈能饒我?若俠客惠然肯來,自當好酒好菜招待。”
山骨和大家一起笑起來,他也有自己的志向——養父養母待他有恩,他必要侍奉左右。若有朝一日二位老人百年而去,他便去追尋阿姊,跟著阿姊一同狠狠闖蕩江湖。
少年們朝氣蓬勃,就連分別也是明亮嘈雜的。
雖總有說笑不完的話,但時間總歸是有限的,姬縉終于抬手,向好友們施禮作別。
末了,他又單獨向少微長長深施了一禮。
前一禮是出于情誼。
這一禮是發自恩義。
他這一身被老師稱贊的才學增長,皆是少微所予,若無這份底氣,他便絕無膽量在此時上路,這份造化給予是無關年歲的恩義。
姬縉壓下那股淚意,轉身上了騾車。
夏日乘車簡陋,并無車廂遮擋,姬縉剛盤坐上去,還未及體面地擺放好衣角,騾車便已駛動,叫他身形一晃,雙手撐在車板上才穩住身體。
正是這稍有狼狽時,少年忽聽得一聲喊:“姬縉!”
“欸!”他應聲抬首,只見少微揚起藏在背后的一只包袱,呼嘯著向他扔來。
這包袱若由旁人來扔,姬縉勢必伸手去接,但它出自少微之手,便好似兼具了幾分兵器般的鋒利氣質,叫人自動心生忌憚,是以姬縉趕忙做出閃避動作,甚至抬起雙手虛抱住了腦袋。
“哐當”一聲,包袱砸在他身側車板上,叫騾車為之一震,騾子發出一聲不安的悶叫,將車拉得更快了。
在這顛簸之中,姬縉匆匆打開包袱,只見好幾掛串得整整齊齊的銅錢,另有些碎銀塊,還有幾卷書,他只來得及展開其中一卷,只見竟是太史公所著《河渠書》。
姬縉眼神震蕩一瞬,抱著那卷書抬起頭,他欲大喊這太貴重他決不能收,卻見少微已經轉身離開,那背影如青竹,不忘同他揮了揮手。
姬縉忍了許久的眼淚,在此刻終于滾下,眼見少微背影消失,他猝然將頭垂下,抵在抱著的竹簡上,一時泣不成聲。
但只片刻,又忽而仰首,竹簡寶貴,不能染淚。
淚眼之中,天穹湛藍如洗,一如他此刻心中無塵,唯有無盡的感激與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