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的士兵們在城墻上也看得目呲欲裂。
李建勇老元帥看著己方的同胞被驅趕著向城墻沖來,他想要下令放箭,可卻遲遲下不了決心。
大景的俘虜被作為“先登”行在隊伍最前方。守城的士兵滾木扔不得,箭矢射不得。
他們不管用何種方法攻擊東明帝國的軍隊,最先遭殃的都是大景的俘虜。李建勇將軍左右為難。
城墻上,大景士兵們的呼吸變得粗重而灼熱。
每一雙眼睛都死死盯著下方那些踉蹌前行的身影,那些破碎鎧甲下曾經與他們同鍋吃飯、同帳而眠的同胞。
有人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鮮血順著城墻磚縫緩緩流淌而不自知。
“元帥!”副將聲音嘶啞,幾乎是在哀求,“他們已進入弩箭射程!”
李建勇老元帥的右手依然懸在半空,那曾經穩如磐石的手此刻正劇烈顫抖。
他閉上雙眼,額頭上青筋暴起,仿佛在與某個無形的敵人搏斗。
就在這死寂的剎那,城下突然爆發出一個嘶啞卻異常清晰的聲音。
“不要放箭!我們是自己人!”
這聲呼喊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城墻上激起層層漣漪。
士兵們紛紛探頭,努力辨認著聲音的來源。
“看那里!”一個眼尖的年輕士兵突然指向俘虜隊伍最前方那個披頭散發、衣衫襤褸的漢子,“那是……那好像是盧元帥!”
這句話如同驚雷炸響在城頭。
李建勇猛地睜開雙眼,目光如電般射向那個身影。
盡管那人滿臉血污,左眼腫脹得幾乎睜不開,但那熟悉的輪廓、那即使在這般境地依然大喊阻止他們放箭的聲音,不是東關駐軍元帥盧承允又是誰?
“真是盧元帥!”士兵中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有人已經下意識地松開了拉滿的弓弦,箭矢無力地墜下城頭。
李建勇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他不得不伸手扶住城墻才穩住身形。
盧承允不僅是東關元帥,更是大景軍魂的象征。如今,這個象征正被敵人牲畜一般驅趕著走向自己守護的城墻,這是何等的諷刺與殘酷!
“東明國,你們好毒的計算。”老元帥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目光越過那些可憐的俘虜,直射向遠方東明軍陣中那面耀眼的帥旗。
東明軍陣中,東方既明得意地撫摸著胯下戰馬的鬃毛,轉頭對慕容泰笑道:“如何?本座這出戲可還精彩?”
慕容泰,面無表情地看著遠處城墻上的騷動,冷冷道:“大都督果然是妙計,不費一兵一卒就已動搖敵軍軍心。只是……”
說著,慕容泰睨了他一眼,目光甚是輕蔑鄙視。
這些俘虜他本打算用來與大景談條件,交換東關城池的。
現在,東方既明竟然用這些俘虜來反攻大景,這樣的方法固然好,東明軍隊可降低戰損,但他對東方既明這個人的為人也有了不一樣的看法。
在這片大陸上,國與國之間常常有戰事,但在這片大陸的歷史上,卻從未有哪個國家采用過如此陰險缺德的戰法,就連好戰的草原國家也不曾有過。
他甚至懷疑眼前這個長相妖媚的男子究竟是不是個人?
“只是什么?”東方既明挑眉,“覺得我太過殘忍?”
慕容泰沉默片刻,緩緩道:“戰爭本就是殘忍的。本將只是在想,今日我們如此對待大景俘虜,來日……若我軍有人被俘……”
東方既明哈哈大笑,打斷了他的話:“慕容將軍多慮了!勝者王侯敗者寇,待我們攻下東關,直搗大景都城,誰還敢說半個不字?”
他猛地揮手,“慕容將軍傳令吧!全軍壓上,趁敵軍心神大亂之際,一舉破城!”
慕容泰嘆了口氣,既然已成定局,他也只能下令。
戰鼓聲陡然變得急促而狂暴,東明帝國的精銳開始向前推進,如同緩緩合攏的鐵鉗,將那些可憐的俘虜夾在中間,逼向城墻。
城下,盧承允嚇得渾身篩糠似的抖個不停。他艱難地抬起頭,透過模糊的視線望向城頭。
他看到了李建勇花白的須發在風中顫抖,看到了守城士兵們臉上的掙扎與痛苦。
不知為何,看到己方將士的為難,看到自己堂堂一名元帥被敵軍當做牲口驅趕,他突然激起了男兒血性,一股熱血猛地涌上他的心頭。
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現在的處境,反正都是死,那就死得壯烈些吧!
“弟兄們!”他突然用盡全身力氣高喊起來,聲音撕裂卻鏗鏘有力,“不要管我們!放箭!投石!絕不能讓東明狗賊得逞!”
這番話如同在油鍋中投入一滴水,頓時在俘虜中炸開。有人驚恐地看著他,有人則眼中重新燃起火焰。
“盧元帥說得對!”一個斷了一條胳膊的老兵嘶聲附和,“我們橫豎是死,不能做大景的罪人!”
“跟他們拼了!”幾個俘虜突然轉身,用殘缺的兵器撲向最近的東明督戰隊士兵。
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頓時響起,督戰隊的長刀毫不留情地砍翻了膽敢反抗的俘虜。
但這突如其來的反抗如同星火燎原,迅速在俘虜隊伍中蔓延開來。
城頭上,大景士兵看得血脈賁張,許多人已經忍不住拉滿弓弦,只等元帥一聲令下。
李建勇的內心正在經歷著一場前所未有的煎熬。一邊是城下同胞的慘狀和盧承允決絕的眼神,一邊是身后東關數萬百姓的安危。
老元帥的目光掃過身邊每一個士兵年輕而熾熱的臉龐,他們都在等待他的決定。
就在這時,異變突生!
一支流矢不知從何處射來,正中盧承允肩頭。他踉蹌一步,卻頑強地站住了,反而借此機會奪過了身旁一個督戰兵的長刀。
“大景兒郎!”盧承允渾身是血,卻如戰神般屹立不倒,聲音震徹戰場,“今日我等雖死,魂歸故里!爾等守的是父母妻兒,守的是大景山河!放箭!”
最后兩個字如同驚雷劈開了李建勇心中的迷霧。老元帥眼中猛地迸發出決絕的光芒,那只一直顫抖的手終于穩穩地揮下。
“弩車準備!”李建勇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響徹城頭,“瞄準敵軍后方陣營!弓箭手聽令,拋射覆蓋!滾木礌石,預備!”
命令一道道傳下,“先登”的出現刺激著城墻上的大景軍隊,他們如同沉睡的雄獅突然蘇醒,軍心不但未曾潰散,反而展現出了驚人的效率和戰意。
“可是元帥……”一個年輕將領看著城下那些開始與督戰隊搏斗的俘虜,面露不忍。
李建勇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手指如鐵:“記住,今日我們的每一個決定,都關乎東關存亡。盧元帥和那些義士選擇犧牲自己,為我們爭取戰機,我們不能辜負他們的犧牲!”
老元帥轉身面向全軍,聲音如雷霆般滾過城墻。
“弟兄們!今天我們目睹了戰爭的殘酷,也見證了我大景兒郎的氣節!城下是我們的同胞,他們正在用生命為我們創造機會!我們要用東明狗的鮮血,祭奠他們的英魂!”
“殺!殺!殺!”城墻上的士兵們紅著眼睛,發出震天的怒吼。
就在這時,盧承允在城下組織起了一支數百人的隊伍,他們搶奪兵器,與督戰隊展開了殊死搏斗,為城上的守軍創造了寶貴的準備時間。
“放!”李建勇的命令如同霹靂。
數十架弩車同時發射,特制的重型弩箭呼嘯著越過城下混亂的戰團,直撲東明軍后方陣列。
與此同時,弓箭手們以四十五度角拋射出的箭雨如同烏云般遮天蔽日,落下時正好覆蓋了正在前進的東明主力。
東明軍隊顯然沒有料到守軍會如此果斷地反擊,前鋒陣列頓時陷入混亂。
“好!”東方既明在遠處看得分明,不怒反笑,“這才有意思!傳令,騎兵兩翼包抄,攻城車推進!”
真正的血腥攻城戰開始了。
東明軍隊如潮水般涌向城墻,對大景的“先登”俘虜不再手下留情,揮舞著手中的制式彎刀,見者即殺。
云梯一次次架起,又一次次被推倒。滾油從城頭傾瀉而下,隨之而來的是點燃的火把,將城墻下變成這樣一片火海。
慘叫聲、喊殺聲、兵器碰撞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曲殘酷的戰爭交響。
盧承允率領的俘虜隊伍在混戰中逐漸縮小,但他們成功擾亂了東明軍的陣型,為守軍爭取了寶貴的時間。
李建勇指揮若定,時而親臨險處,長槍挑落攀上城頭的敵兵。
老元帥雖然年邁,但武藝不減當年,每一次出手都精準而致命。
戰斗從上午持續到日落,東關城墻下已是尸山血海,東明軍的攻勢終于漸漸減弱。
直到薄暮時分,鳴金收兵的聲音從東明陣營中傳來,殘存的軍隊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滿目瘡痍的戰場和鮮血浸染的無數尸體。
城墻上的大景士兵們疲憊地靠在垛口上,許多人當場癱倒在地。幸存者們看著城下那些永遠倒下的同胞,無聲地流著眼淚。
李建勇站在城頭,最后一道夕陽將他花白的須發染成血紅。
他凝視著遠方東明軍營中漸漸升起的炊煙,知道這僅僅是開始。
“元帥,盧元帥他……”副將上前低聲報告,聲音哽咽。
李建勇抬手制止了他,緩緩閉上眼睛,許久才睜開:“今晚加強警戒,東明人不會給我們太多喘息的時間。”
他最后望了一眼城下那片染血的土地,轉身走向城樓,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很長。
夜幕降臨,東關城頭燃起無數火把,如同黑暗中不屈的眼睛,凝視著遠方虎視眈眈的敵人。
明天,也許又將是一場血戰。
李建勇大步踏入中軍大帳時,帳內燭火正噼啪作響。
他鎧甲未卸,肩頭還沾著未干的血跡,右手虎口處纏著的布條已被血浸透。親兵趕忙上前要替他卸甲,卻被他抬手止住。
“取紙筆來。”他的聲音干啞得像是要冒煙。
親兵不敢耽擱,迅速備好筆墨。李建勇提筆連續蘸墨三次,才將戰報寫完。墨跡未干,他便喚來傳令兵。
他要將這里發生的一切,包括“先登”,全都原原本本的告訴陛下。
帳外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李建勇皺眉掀簾而出,只見城墻上疲憊的士兵和民夫們正在補充守城物資。傷兵們渾身是血,正互相攙扶著走下城墻,幾個士兵正攙扶著個渾身是血的年輕校尉。
那校尉左臂只剩半截,草草包扎的布條還在滲血。
緊接著,軍醫匆匆趕來……
火把插在泥地里,焰舌在夜風中搖曳不定,將年輕校尉扭曲的影子投在破損的營帳上。
士兵們走過的地方,地面泥濘不堪,混雜著暗褐色的污漬。折斷的長矛、裂開的盾牌半埋在泥土中,金屬部件偶爾反射出冰冷的光。
一桿軍旗倒在泥濘中,旗面被踐踏得模糊不清,僅存的金線紋樣在火光下微弱地閃爍。
空氣中彌漫著煙炱和血腥的氣味,還有一種鐵銹似的甜腥,隨著夜風一陣陣飄散。
火把噼啪作響,爆出幾點火星,旋即湮滅在黑暗中。
月光靜靜流淌,照見營帳間橫七豎八的陰影——那些是解下的甲胄、卷刃的刀劍,或許還有別的東西,沉默地躺在明暗交界處。
周圍沒有呼喊,只有淡淡的呻吟和夜風穿過破損營帳的嗚咽,以及火把燃燒的細響。
這片營地仿佛成了一個剛被遺棄的殘骸,在月光與火焰的交織中,凝固成一片死寂的凄然。
玄月高掛,軍營各處升起裊裊炊煙。火頭軍抬著大鍋穿梭在營房間,米香混著血腥氣,形成一種古怪的味道。
守城大戰持續了整整一天,大軍得以喘息,這片剛剛經歷血戰的土地上,終究升起了一絲人間煙火氣。
然而,正如李建勇老元帥所料,東明大軍并沒有給他們太多喘息的機會。
“敵襲!敵襲!”
“咚咚咚……”
夜半時分,城墻上空突然響起一陣尖銳的大喊聲和急促的戰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