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想著自己娘倆現在的處境,趙巧兒秀眉緊蹙,咬著下唇,一副要讓她去赴死的模樣。
“這次可是送上門來的機會,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長樂郡主凝視著趙巧兒的眼睛,意味深長地拖長了尾音,指尖輕輕敲打著案幾上的青瓷茶盞,發出清脆的聲響。
雅間里一時靜默,只聽得窗外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趙巧兒盯著地上斑駁的光影,忽然深吸一口氣,抬起頭時眼中已是一片決然:“好,我依郡主之計行事!”
見她答應,長樂郡主的嘴角這才勾起了一抹滿意的笑容。
她們在騰云樓用過午膳后,長樂帶著丫鬟小廝獨自離去。而趙巧兒沒跟著長樂郡主一起離去,卻是隱沒在街道上的人群里。
她心中忐忑,抿著唇直直朝著林家宅子所居住的街道走去。
她嫁入林家在那一片生活了兩年,也認識了一些街坊鄰居,與那些人搭得上話。那條街道正是實施長樂郡主計劃的好地方。
趙巧兒攏了攏青布棉襖的衣襟,在青龍大街上轉悠,尋找目標人群,實施計劃。
拐過褪了漆的“林府”牌匾時,忽然聽見遠處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六七個總角小兒正在街角踢毽子,毽子上的彩羽在冬日的陽光下里劃出鮮亮的弧線。
“小郎君踢得真好。”她蹲下身時,腕間新添置的銀鐲子露了出來。
“你們可會唱《錦繡謠》?”趙巧兒小聲的問道。
見孩子們搖頭,她順手接住飛來的毽子,彩羽在她掌心輕輕一顫。
“我教你們可好?”她從荷包里排出三枚蜜餞,孩子們立刻圍了上來。
趙巧兒用手打著拍子,小聲唱起來——
“快來聽!快來聽!
錦繡坊之通商路,
魏大公子好顯富,
自己家里顧不上,
百車糧草送突厥。
糧草換得北關寧,
大景百姓好開心。”
穿紅襖的小丫頭最先學會第一句,脆生生地唱:“錦繡坊之通商路,路……路……”
“不對不對,”趙巧兒捏捏她凍紅的臉蛋,“要這樣。”
她又一句一句耐心的教,哼唱的調子像摻了蜜,字字卻咬得極清。
穿開襠褲的男童學得最快,沒一會兒就能完整唱下來。
當唱到“百車糧草送突厥”時,巷口不遠處賣炊餅的老漢突然輕聲的咳嗽起來。
這歌詞是剛才在騰云樓,長樂郡主與她耳語臨時發揮編出來的。
趙巧兒是深宅大院里的女人,雖然跟著她娘秦嫣然學了一肚子勾心斗角的宅斗技巧,但她畢竟還年輕,見識太少,她哪知皇權傾軋的殘酷性。
這童謠明里是在為魏大公子歌功頌德,暗里卻讓他成為了眾矢之的。
童謠一旦傳了開來,真的是比上墻抽梯還要來得狠的軟刀子,殺人不見血。到時候,魏大公子恐怕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歌詞朗朗上口,簡單易學,最適合尚未啟蒙的小孩子。
沒學會時,孩子們奶里奶氣的聲音你一言我一語,雜七雜八的聽不清究竟在唱什么。
可隨著孩子們一句一句的學會,又越唱越整齊,歌詞的內容也逐漸清晰起來。
趙巧兒唇角一勾,又給了他們一人一串糖葫蘆,表揚他們唱的好,讓他們繼續唱。
“誰唱的好,下次我再來的時候就獎勵誰更多的糖果。”晶瑩的糖殼映著陽光,她開始循序漸進的引導。“明日若還能聽見你們唱……”
她故意拉長聲調,孩子們立刻嚷著“保證唱得整條街都聽見”。
小孩子嘛,有點東西都好哄,拿到獎勵后唱的更起勁了。
趙巧兒環視了一下四周,見周圍并沒人注意到她,便走入了旁邊一條小巷子。
她轉身時瞥見孩子們轉著圈唱得正起勁,唇角掠過一絲笑影。
她不想管長樂郡主為何要讓他這樣做?反正,她第一步計劃已經順利完成,只要長樂郡主能讓她們娘倆順利擺脫蒼州王謀反之事就行。
想到此,趙巧兒回身慌慌張張的剛想要離去,繡花鞋不小心絆到凸起的青石板,整個人向前踉蹌幾步。
一個不注意,她結結實實撞進了一個男人的胸膛上,鼻尖頓時縈繞著一股清冽的龍涎香。
“哎喲!”她嬌呼一聲,抬頭時正對上一雙狹長的鳳眸。
她的面前站著一個男人。
一個美得無法形容的男人!
那男人二十四五的年紀,五官深邃,一身大紅色蟒衣在陽光下灼灼生輝,金線繡制的云紋隨著他的呼吸微微起伏。腰間的黑鞘單刀泛著冷光,鸞帶隨風飄舞。
最攝人心魄的是那張臉——殷紅的衣,殷紅的唇,那襯著那如羊脂白玉般白皙細膩的肌膚,眼尾一顆朱砂痣平添了三分妖氣,整個人就像從畫里走出來的精怪。
“這……這莫不就是話本里寫的九尾狐仙?”趙巧兒大張著嘴在心里驚呼,指尖不自覺地絞緊了帕子。
她雖是個庶女,可這京城里來往的公子王孫不知凡幾,就連去年金科狀元那等人物,與眼前人相比也成了庸脂俗粉。
更別提那將她休回家的前夫,此刻想來,林遠山簡直像泥溝里的癩蛤蟆。
那男人微微蹙眉,這個輕微的動作讓他眼角的淚痣跟著一動,更添了幾分風情。
趙巧兒頓時覺得心尖像被小鹿撞過,怦怦直跳,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她突然慶幸今早去見長樂郡主時抹了玫瑰頭油,又偷偷用了她娘僅剩的一些胭脂。雖然被她娘發現了要被數落,但若能得眼前這等人物青睞,那也值了。
按照大景的律法,女人被休回家雖然名聲不好聽,但卻已是自由之身。可以再次自由選擇另嫁。
趙巧兒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她雖然是個棄婦,但年齡卻還很年輕,比長樂郡主都還小三歲。
眼前這男子氣質超然,穿著華貴,一看就來自于養尊處優的富貴人家。說不定還跟長樂郡主一樣,是尊貴的皇族呢!
她既然能靠著膽大和哭慘傍上長樂郡主,她相信自己也能夠想辦法傍上眼前這個高貴妖孽的男子。
想到此,她下意識的捋了捋鬢邊并不凌亂的頭發。
“公……公子恕罪!”她滿面緋紅,面帶嬌羞的連忙福身,特意露出雪白的后頸,聲音掐得比平日更柔了三分。
“奴家急著去給郡主送繡樣,沖撞了貴人,請貴人恕罪。”
趙巧兒柔聲道歉,說著抬眼偷覷,睫毛像蝶翼般輕顫,一臉無辜又楚楚可憐的模樣。
她這些天像狗腿子似的天天跟在長樂郡主身邊,在冠軍侯府進進出出,這招對付那些府里的侍衛百試百靈,她不信這男人就能抵擋。
何況,她一個女子都主動道歉了,男子總應該以禮相待吧?
哪知,對方竟后退半步,修長的手指撣了撣被撞到的地方,仿佛沾了什么臟東西一般,眼神嫌棄。
他袖口露出的腕骨像玉雕般精致,卻帶著生人勿近的冷意。
“巷口在那邊。”他的聲音意外地冰冷,像冬日的溪水濺在青石上。
趙巧兒臉上的嬌笑一僵。
她分明看見男人腰間掛著價值不菲的雙魚玉佩,這等身份的男人若攀上了……”
“公子。奴家弄臟了公子的衣袍,這就替公子擦擦……”她急急伸手,故意讓帕子飄落在地,“呀!”
男人居高臨下的睨了她一眼卻已轉身,大紅衣袂翻飛間,一片金箔從趙巧兒眼前飄落。
原來,那男子肩上繡的不是普通紋樣,而是一片片用金箔做的樹葉狀暗紋。
等趙巧兒回過神來,巷子里只剩她一人呆立,方才的龍涎香混著塵土味,嘲弄般縈繞不散。
“嘁!裝什么清高!”
趙巧兒跺腳撿起帕子,突然發現地上有一片金光閃閃之物。撿起一看竟是用金子打造的薄薄的樹葉。
她心頭狂跳,忍不住暗自猜測此人的身份究竟會是如何尊貴富裕。
遠處傳來腳步聲,巧兒慌忙把金樹葉塞進袖袋,唇角壓不住的勾起一抹笑。然后,她也匆匆忙忙的離開了這里。
既然邂逅了如此良人,她趙巧兒定要再找機會見到那冰山般的男人。只要多接觸幾次,她相信那男人總有一日會對他另眼相待。
趙巧兒一路走,一路盤算。
可趙巧兒沒看到的是,那男子出了巷口在唱童謠的孩童身邊頓住腳步。
聽了兩遍童謠,他饒有興致的彎起唇角,在街道上東拐西拐,最后進了筒子巷的一家客棧。
而這家客棧的名字恰好叫做——“有家客棧。”
那一身大紅蟒衣的冰冷妖孽男子推開有家客棧的雕花木門時,檐角銅鈴被寒風撞得叮當作響。
掌柜劉伯正撥弄著算盤,抬頭見那抹刺目的紅,連忙放下活計迎上前去,袖口在柜臺上帶起一層薄灰。
“公子,您回來啦?”劉伯搓著干燥的手,眼角皺紋立刻堆出殷勤的弧度,“灶上已備著熱水,可要給您送到天字房去?”
男子骨節分明的手隨意擺了擺,腰間黑鞘彎刀隨著動作輕晃,與腰間的羊脂玉佩相撞發出清越聲響。
“不必。”
他的嗓音如浸了寒泉的玉石,三個字便截斷了所有客套。
望著那道大紅背影踏上吱呀作響的樓梯。劉伯撓了撓頭,突然按住太陽穴“嘶”了一聲。
這客人在這里住了五日有余,每日卯時出門戌時歸,那凌厲妖艷的眉眼總讓他總覺得似曾相識,可記憶就像蒙了層油紙,怎么都想不起來。
二樓盡頭,天字一號房的門閂發出細微的咔嗒聲。
屋內兩名坐在桌邊飲茶的男子聞聲同時擱下茶盞起身,白瓷杯底在紅木桌上叩出整齊的脆響。
兩名男子皆作侍衛打扮,神情干干凈凈。
“大都督!您回來了。”左側濃眉侍衛抱拳時,腕甲閃過一道冷光。
原來,這名男子是這片大陸上最強大的帝國——東明帝國的情報司大都督,東方既明。
東方既明沒應聲,而是反手關上門,解下的彎刀橫放在桌案上。隨即幾步走到窗邊,謹慎環顧窗外已漸漸冷清下來的街道,合上窗扇。
右側精壯的侍衛已執起茶壺,斟了一杯熱茶恭恭敬敬雙手遞上。
“你們那邊今日如何?”東方既明接過茶盞時,指尖在杯壁輕叩三下。
“回稟大都督,依舊在傳朝廷出兵討伐蒼州王謀逆之事,并無后續。”濃眉侍衛壓低聲音,“不過,屬下們又聽到一個新的消息,說京城錦繡坊的東家和北關駐軍元帥曹雄聯手,將大量的糧草送往突厥。”
東方既明喉結滾動著咽下茶水,突然將茶盞重重一放。
“今日,在朱雀巷口有個慌慌張張的年輕婦人……”
他蹙眉,下意識有撣了撣胸前被撞過的地方,“幾個孩童圍著唱錦繡坊之通商路,魏大公子好顯富,自己家里顧不上,百車糧草送突厥。糧草換得北關寧,大景百姓好開心。”
兩名侍衛交換了個眼神。
精壯侍衛突然從懷中掏出一卷竹簡:“屬下正欲稟報,那魏大公子應是……魏丞相之子。”
“魏成超?呵!”東方既明突然冷笑,指尖在桌面上敲出《破陣樂》的節奏。“連丞相嫡子也與敵國互通款曲,邊關元帥倒賣糧草……”
前景帝駕崩,新帝剛剛登基,蒼州王又謀反,現在連邊關駐軍元帥都與敵國相通。
他起身推開雕花窗欞看向皇城的方向,在夕陽的照射下,皇城輪廓如垂死的巨獸,“這大景朝的龍椅,怕是燙得很吶!”
濃眉侍衛突然單膝跪地:“都督,可要傳訊給玄武營?”
“不急。“東方既明拈起桌上一枝毛筆,輕輕一捻便成齏粉,“且看他們……還能唱幾天童謠。”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精壯侍衛點燃了燭火。
房間里昏黃的燭火在風中搖曳,映得精壯侍衛剛毅的面容忽明忽暗。
他沉思一瞬,抱拳沉聲道:“大都督,王上早有開疆拓土之意。如今大景朝堂昏聵,像蒼州王這樣的良將被打壓,三朝更迭間,忠良盡去,能臣貶黜,已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東方既明負手立于窗前,燭光在他大紅背影上流淌。
他修長的手指輕叩窗欞,若有所思:“繼續說。”
“突厥狼子野心,阿拉虎視眈眈,蒙國更是暗中調兵。”侍衛壓低聲音,“若等這幾國醒悟過來分食大景……”
“只怕我東明反倒失了先機。”東方既明突然轉身,眸中精光乍現。燭火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銳利的陰影,“大景如今就像熟透的果子,不如讓我東明帝國收入囊中。”
侍衛彎起唇角:“大都督明鑒!以我東明鐵騎之銳,此時出兵必能勢如破竹。”
東方既明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取筆墨來。”
他展開雪白信箋,狼毫在硯臺中蘸了蘸,“王兄見到這封信,想必會龍顏大悅。”
窗外傳來撲棱棱的聲響,一只通體雪白的信鴿落在窗欞上。
東方既明將密信系好,輕撫信鴿羽翼:“去吧,告訴王兄,大景的萬里河山,很快就要改姓東方了。”
信鴿振翅飛上天空,侍衛望著遠去的白影,忍不住道:“大都督,此戰若成,您便是開疆拓土的第一功臣。”
東方既明望著如墨的夜空,淡淡道:“功名利祿不過浮云。本座要的,是讓東明的旗幟插遍這九州大地。”
夜風驟起,吹得他大紅衣袍獵獵作響,宛如展翅的蒼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