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喉結滾動了幾下,聲音卻出奇地平靜。
“駱大人,我每日晨起穿衣時都會看到這道疤。七年前那個雪夜,突厥騎兵的馬蹄聲至今仍在我夢中回蕩。”
韓蕾注意到唐小童指節發白,顯然在極力的克制情緒。
她抬手示意駱海稍安勿躁,輕聲道:“小童,你且慢慢說。”
“那年我十歲。”唐小童的目光穿過窗欞,仿佛看到很遠的地方,“父親戰死在永安城外,三日后突厥人破城。他們像蝗蟲一樣掃過北關,我們村子首當其沖。”
他的聲音開始顫抖,“王叔舉起鋤頭反抗,被彎刀削去了半個腦袋……突厥人點燃了村子里的茅屋,火借著風勢瘋狂肆虐……”
他突然解開衣領,露出鎖骨下方一片扭曲的皮膚:“這是母親最后推我時,被燃燒的房梁砸中的地方。那時弟弟才八歲,他……他被壓在倒塌的屋梁下,我眼睜睜看著……”
駱海別過臉去,拳頭捏得咯咯直響。韓蕾眼中也泛起了水光,遞過一方絲帕給唐小童。
“我手腕上這道傷就是在救弟弟時被房梁烙下的。母親一把將我推了出去,讓我快逃。可母親的身影卻淹沒在熊熊的烈火之中。”
唐小童沒有接帕子,任淚水在疤痕上蜿蜒。
“我一路乞討,一路南逃,傷口潰爛,幾次差點喪命。也是我命賤,最后是荊州楊家收留了我。楊大娘用燒紅的剪刀燙去傷口腐肉時,我咬斷了三根木棍……”
屋內陷入死寂,光線也很暗,駱海點亮太陽能燈,在椅子上重重坐下,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既然如此,你更該明白血債血償的道理!”他壓低聲音,像受傷的野獸在低吼,“本官上任清水縣那年,突厥人又在北關境內屠了兩個村子!接到消息時,疼得本官的心都在滴血呀。”
唐小童突然抬頭,眼中迸發出驚人的光亮:“正因如此!小的才想要終結這些慘劇。駱大人可曾想過,為何四十年來邊境戰事不休?突厥可汗難道天生嗜血?”
他快步走到墻邊懸掛的羊皮地圖前,指尖劃過北部草原。
“我沒有去過突厥,聽玉伽說突厥苦寒。大景可以農耕,但突厥只能游牧,他們種不出糧食。老人啃食樹皮,孩童瘦得能數清肋骨。有時草原連年白災,羊群凍斃十之七八。”
“這不是為暴行開脫的理由。”韓蕾輕聲說,但她的眼神已帶上思索。
“當然不是,而且小的知道提出與突厥開通互市,一定會遭到很多人的唾棄辱罵,但……我還是要提出。”
唐小童轉身時,袖中落出半塊焦黑的木雕,依稀能辨出是孩童玩具。
“駱大人,如您所說,我比任何人都痛恨突厥。但仇恨不能解決問題,我想做的是從根源上解決問題。我父親以及無數邊關將士用那條命守護的永安城,如今仍在戰火中煎熬。大景百姓的命是命,邊關將士的命也是命。若是不能解決問題。突厥的戰事就會持續,我們大景就會派大量青壯鎮守邊關,減少農耕。并且……在慘烈的戰事中失去生命。”
說到這里,唐小童忽然單膝跪地,看向韓蕾的眼神中是異常真誠的懇求。
“王妃,沒有人生來就愿意做強盜。如果有頭發,誰愿意當禿子?若有足夠的糧草物資生存下去,誰不愿意過安穩的日子?誰又愿意冒著生命危險去搶掠呢?王妃,您想想。當初你認識小的時,小的不就是因為沒錢給楊大娘買藥,才冒險去偷您的酒嗎?突厥缺衣少食,但我們也急需戰馬和藥材。若能通商互市,以茶易馬,以鹽換藥……”
“夠了!唐小童,你被那個玉伽公主蠱惑了!“駱海猛地站起,“依本官看,她不過是利用你接近王妃!”
唐小童凄涼苦笑:“駱大人,您可以唾罵小的是個忘記家人仇恨的混蛋。但您仔細想想,小的所說,難道不是事實嗎?一場戰事下來,難道不是血流成河?有多少家庭要家破人亡,顛沛流離?”
駱海怔住了,剛剛才端在手上的茶盞微微一頓。
“駱大人,小的心也在流血。恨不能提刀上戰場將突厥人斬盡殺絕。可正是因為我淋過雨,所以才愿意為別人撐傘。駱大人,家破人亡的感覺真的不好受。”
唐小童將木雕輕輕放在案幾上,聲音嘶啞。
“但每當我看到邊境新添的孤兒,就會想起楊大娘為我熬藥時手上的凍瘡。仇恨只會制造更多仇恨,而商隊的駝鈴卻能給兩國邊境帶來生機。這不是在忘記仇恨,而是換一種方式代替刀劍和鮮血鎮守邊關。”
窗外的艷陽照著院子里肆意生長的綠植,鮮艷的花朵掛在枝頭。駱海沒有再罵唐小童,而是望著窗外那蓬勃的生命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忽然轉頭問道:“若開互市后突厥仍來犯邊搶掠呢?”
唐小童取出腰間佩刀,“唰”地劃破掌心,鮮血滴在青石板的地上。
“請王妃和駱大人放心,若開互市突厥還來犯邊,屆時我愿為先鋒。但請給他們一個不做強盜的機會,就像當年楊家給我這個孤兒活路一樣。”
駱海盯著唐小童手上一滴一滴落下的鮮血,長嘆了一聲。
韓蕾凝視著眼前這個身形單薄的年輕人,見他手腕上那道猙獰的疤痕在寬大的袖口處若隱若現,不由得放柔了聲音。
“小童,你實話告訴我,與突厥通商一事,是你自己的主意,還是玉伽公主授意?”
唐小童抬眸與韓蕾對視,目光毫不躲閃。
“與玉伽公主相識,那是偶然。但與突厥通商,讓突厥人有能夠生存下去的環境,不再發動戰事,讓這個世上不再有家破人亡。不再有像我這樣的孤兒,這是小的多年的愿望,也認真思考之后才來找王妃的。我相信只有王妃才能做到,還請王妃成全。”
唐小童說完,就跪在地上對著韓蕾不斷的磕頭。
韓蕾伸手扶起他,凝視著他那雙飽含懇求的眼睛。
她坐回原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茶湯微涼,映出她微微蹙起的眉頭。
她暗嘆自己的格局沒有唐小童的格局大。
面對突厥,唐小童可以暫時掩藏自己的血海深仇。卻愿意以這種邊境互市的方法來杜絕突厥再次犯邊,讓大景和突厥的百姓及將士都能夠過上和平的生活。
畢竟一場慘烈的戰事下來,受傷的不是單方,而是雙方。
可大景朝,特別是北關邊境。像唐小童這樣失去家園、失去親人的家庭太多了,他們對突厥的恨意已深入骨髓。
這里突厥對大景的劫掠,就像在現代那個彈丸島國對自己國家造成的傷害一樣。
這種仇恨,會被一代一代延續下去。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像唐小童一樣有如此大的格局,有如此大的胸襟。
所以,這件事說起簡單,要實施起來難度很大。
“小童,你的想法……”韓蕾斟酌著詞句,“確實比我考慮得更深遠。你的胸襟和格局也比駱大人和我更高。”
唐小童粗糙的手指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角,生怕韓蕾接下來的話會打破自己的期望。
“王妃,我明白這很難。”他的聲音低沉,帶著微微的哽咽,“我爹娘的墳頭草想必已經三尺高,每次想起他們葬在亂葬崗,我的手還是會不自覺地發抖。”
韓蕾轉頭看了看駱海,想詢問他的意見,卻見駱海早已沒了剛才的怒氣,而是負手立于窗前沉思。
韓蕾輕撫茶盞,對唐小童溫聲道:“小童,你想過嗎?突厥與大景積怨已久,互市通商牽涉甚廣。朝堂之上,那些大臣們以及民間的百姓會是什么看法?此事一個弄不好,就會有通敵或者是資敵之嫌。”
唐小童聞言伏地磕頭:“王妃明鑒,此事阻力重重,我也是思慮再三。今日斗膽提出,正是想到今年秋收在即。”
他抬起眼來,聲音愈發懇切,“我去過扶風縣與北關,已經見識過手槍之威、棱堡之固。然突厥若斷糧過冬,必會鋌而走險。縱使我軍不懼,可戰場刀劍無眼,每折一卒,便是一條命,身后便是一個破碎的家啊!”
韓蕾指尖輕扣案幾,頷首道:“此話在理,我認同你的想法。如果讓邊境互市通商能夠給兩國之間帶來和平,能夠給兩國的百姓帶來安定。我非常樂意這樣做。但……我不能替那些失去親人,失去家園的百姓做主。我更沒有這個資格替他們去忘記這些仇恨。所以……這件事需要從長計議。至少,我也要與王爺商量一下。”
聽到韓蕾認同自己的想法,唐小童雙眼一亮,可聽到要與趙樽商量,唐小童眼里剛剛才燃起來的希望之光又黯淡下去。
他腦子里又想起趙樽的爹就戰死死在突厥戰場上,死在二十七箭的亂箭之下……
趙樽是蒼州的藩王,他不知道韓蕾是否能夠說服趙樽。因為,他們誰也沒有權利替趙樽去忘記那些仇恨。
不要說朝堂和其他的百姓,僅僅是趙樽這里就是最大的難關。
“王妃,可是王爺那里……”唐小童心中忐忑。
“你放心吧!”韓蕾嬌俏的眉眼間帶起一抹讓人安心的笑意。“這事我自當放在心上,只是你要給我一些時間,我們需要好好的思考籌謀。”
見韓蕾應下了,唐小童眼里瞬間喜極而泣。他又伏地叩首,額角抵著青石板地面,話音哽咽。
“王妃。商道即人道,這是您曾經跟我說過的話。若能與突厥通商互市,何至于年年秋收時節百姓擔驚受怕,惶惶不可終日?”
窗邊的駱海轉過身來,陽光在他眉宇間投下深深陰影。
他長嘆一聲:“蒼州百姓,確實飽受戰火之苦太久了。”
駱海的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松動。
韓蕾見狀,對唐小童柔聲道:“這事急不來的,你且先回京城照看生意,余下之事……”
“謝王妃成全。”唐小童急急應道,眼中淚光未褪卻已泛起喜色,“我這就趕回京城好生經營,絕不會讓王妃為京城的生意操心。”
“我相信你。”韓蕾柔聲道:“但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啟程不遲。如今蒼州已定,我需要你帶一些東西去京城,就放在錦繡坊的庫房里,到時候會派上用場。”
“嗯!”唐小童狠狠的點頭,“王妃放心,我一定辦得妥妥的。”
待唐小童躬身退出書房后,屋內一時陷入沉寂。
窗外落日漸漸西沉,放在書案上的太陽能燈將韓蕾和駱海的身影投映在身后的書架上。
韓蕾率先打破沉默:“駱伯伯,方才小童所言,您怎么看?”她的聲音軟糯中更添了幾分沉穩。
駱海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須,眉間溝壑更深。
“老夫一開始很憤怒,覺得他豬狗不如。可方才細思良久,才覺得這孩子的話確有可取之處。”
他踱至窗前,又望著院子里蓬勃生長的花草,像是看著一個個鮮活的生命。
“這幾十年來,突厥為糧草物資屢犯邊境,我軍為保疆土不得不戰。戰場上血流成河,尸橫遍野。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突厥和大景都因此付出了高昂的代價,誰也沒能討到好處。若兩國互通有無,換取自己需要的物資而休戰,這確實是鎮守邊境付出的最小成本,不妨一試。”
燈光映得韓蕾眼中水光一閃。她想起自己在北關軍營時,那些被放在傷兵營空地上等死的傷兵和帳中此起彼伏的呻吟聲。
“只是……”他重重嘆了口氣,眉毛幾乎擰成一團。“樽兒那邊,恐怕很難說服。”
韓蕾抿了抿唇:“是啊!這事我得好好想想,等我巡視完蒼州各縣,回去再試著與他談一談。”
“嗯!”駱海提醒道:“你別太強求,慢慢來。”
“駱伯伯放心!我會的。”韓蕾點頭,但心里也沒有太多的把握。
她只知道,既然唐小童可以為兩國的和平拋開自己的血海深仇,哪怕最后無法說服趙樽,她也應該為這事兒盡最大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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