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李肇近況,薛綏沉冷的眸光,略有波動。
“貧尼此番請王爺前來,正為此事。”
她抬手示意,“殿下請入座,聽我細說。”
李桓按了按腰間玉帶,側身坐在客座首位。
“本王推了戶部的議事,快馬加鞭地趕來,也是想聽聽平安的方略。說吧。”
“王爺請看。”
薛綏走到案前,迅速展開一張早已準備好的簡易輿圖,提筆蘸墨,手腕沉穩有力地在圖上勾勒標注。
“第一策,以工代賑,化流民為援軍。”
她指尖劃過圖上幾處標注的官道與河谷。
“由朝廷出面,征發京畿流民青壯,由兵部與工部協同,許以口糧,以及戰后授田的承諾,將人分為三路……”
“一路疏通因雪災、戰亂阻塞的官道,打通命脈。一路于西疆前線就近修筑簡易工事、挖掘壕塹,既能御敵,亦可安置。再一路急赴西疆受災州縣,清理廢墟,修葺房屋,重建家園,穩住后方民心。老弱婦孺,則由官府設粥,統一安置,以工換糧,紡紗、編織、修繕農具等等庶務相托。務必讓他們都有事可做,有食可依,不至生出亂子。”
李桓呼吸一滯,眼中精光微閃。
這絕非空談,條條都切中了當前要害。
“第二策,糧草轉運,暗度陳倉。”
薛綏筆鋒一轉,指向圖上區域。
“明面上,大張旗鼓組織車隊,押送摻雜沙土和秸稈的‘糧草’經官道馳援,吸引阿史那游騎注意,迫其分兵。暗地里——”
她的指甲重重戳在幾條隱秘的山間小路、冰封河谷上。
“暗地里,精選熟悉地形的邊軍死士與山民獵戶,組成數支輕裝小隊,背負不易的食物和藥材,以及最緊要的火油、弩箭、刀斧,分多路翻越黑風口,從兩側人跡罕至的絕壁或冰封河道,進入峽谷!太子殿下若得補給,縱不能立刻破圍,亦能固守待援,重創敵軍!”
這是兵行險著,卻也是李肇在絕境中唯一的光。
薛綏放下筆,沉聲道:“我從前在舊陵沼見過一種冰橇,前端微翹,裹上硝制過的堅韌獸皮,由人或犬只牽引,可在雪地上滑行,速度遠快于步行,載重也可,最緊要的是,不容易引起敵軍注意……”
說罷她抽出一張素絹。
上面已然畫出冰橇的圖樣,線條簡潔明了,尺寸標注清晰,甚至還有牽引繩套的細節,絕非憑空想象。
李桓微驚,“平安,你……”
“西疆邊境的牧民,也有類似的法子,稍稍改良即可。”
薛綏目光清亮地望著他,“若能找到熟悉地形的向導,制出冰橇,偽裝成當地牧民乘夜奔襲,帶上御寒衣物、治療疫病的藥物,或許能解黑風口之困。”
李桓瞳孔微縮,心跳驟然加速。
“第三策——”薛綏的目光慢慢抬起,清凌凌地看向李桓,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銳利。
“朝廷抄沒的贓款,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她叩了叩圖紙,眉梢一挑。
“軍需貪腐案查抄的巨額贓銀、糧米,除卻填補國庫虧空、撫恤陣亡將士以外,應當用于救災。舉措有二:一、在受災的郡縣,設立平準倉。二、開設惠民藥局。”
李桓復雜地看了她一眼,唇角剛剛彎起,又被她清冷銳利的目光刺得驟然僵住。
“王爺,民生攸關,便是國之根本。”
薛綏目光如炬,指尖劃過絹圖。
“平準倉,由朝廷派吏員主理,地方有名望的鄉紳協同監督,按市價七成或更低,限量、憑戶籍售糧于民,平抑飛漲的米價,打擊囤積居奇。同時,開倉放糧賑濟赤貧,每日施粥……”
“惠民藥局,廣召京城及地方醫者,尤其擅長傷寒、凍傷、疫病者,攜帶朝廷撥付的藥材,分赴流民聚集的地方,以及西疆各災郡,免費施診施藥,撲滅瘟疫源頭!此二策并行,可迅速安定民心,截斷流民亂局,也可以為前線大軍穩固后方根基……”
燭火跳躍,在她光潔的頭頂投下晃動的光影。
李桓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那雙清冷的眸子深處,仿佛有烈焰在無聲燃燒。
“還有,這是防治疫癥的方子。”她忽然從袖中取出一張折迭整齊的素箋,推到李桓面前。
“此方可治寒邪入體、控制時疫。藥性相對溫和,所需藥材也較為常見。或許對西疆蔓延的疫癥,可稍作緩解。”
她語速平穩,條理分明,每一個字都像經過千錘百煉,敲在李桓的心上。
李桓下意識接過那張仿佛還帶著她體溫的素箋,看著上面娟秀卻力透紙背的字跡,喉頭如同被堵住。
眼前的女子,已不是一個避世的尼姑,而是深諳民生疾苦、洞察軍政關竅的國士……
“平安。”李桓沒有察覺自己的聲音發緊,帶著微微的沙啞。
“你是說,這藥方可解眼下肆虐的疫癥?連太醫都說,此疫源于癘氣,寒毒侵肺,藥石難以奏效……”
“只是嘗試,還需驗證。”薛綏將素絹卷起,“端王殿下熟悉朝堂規制,又深得陛下信任。由你呈報陛下,或許……能多一線生機。”
李桓定定地看著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眼前這位女子。
“平安是怎么想到的?”
“觀天時,察地利,憫人和。”薛綏的回答簡潔有力。
“從前舊陵沼所學,無非是在絕境中尋求一條生路。冰橇的法子,也是源于此。藥材方面,可令太醫院即刻炮制一些急用的藥劑,快馬加鞭送去……”
她不帶一絲情緒,如同在陳述一個早已推演過千百遍的事實。
冷風刮在李桓的臉上,帶來隱隱的刺痛。
那些深埋心底的不甘與怨懟,在這一刻,被一種更宏大、更沉重的震撼與復雜情緒所淹沒……
薛綏卻恍若未覺,聲韻沉定。
“此三策,環環相扣,牽一發而動全身。至于成敗,只能聽天由命。”
說罷她垂下眼簾,雙手合十,宛如一尊入定的佛像。
“施行之關鍵,在于快!在于準!更在于殿下能否說服陛下與滿朝王公貴臣,摒棄黨爭私利,齊力同心,救萬民于水火!”
李桓握著那張藥方和畫滿標記的輿圖,指尖微微發顫。
她為救李肇,竟能思慮至此?
還是說……她心中裝的,從來就不只是兒女情長?
這樣一個胸有丘壑、風骨凜然的女子,竟然讓他錯失了……
“殿下。”薛綏仿佛看不清他眼底翻涌的情緒,聲音清越地將他的思緒拉回。
“蒼生泣血待救。這盤棋,您會不會落子?”
夜風穿堂而過,吹得客堂上的燈火,劇烈地搖晃,也將兩人對峙的身影長長地投在掛著佛像的墻壁上,如同兩柄即將出鞘的利劍……
禪房外,山風嗚咽,像是無數亡魂的悲鳴,又像是金戈鐵馬,正踏破冰河,奔騰而來。
“我會。”
李桓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死死盯著薛綏,眼底翻涌著驚濤駭浪——
最終凝成一片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幾乎是咬著牙,從齒縫里迸出三個字,然后猛地一步上前,抓起案上那張畫滿標記的輿圖。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本王這就入宮,面呈陛下!”
薛綏目光如電,直刺李桓眼底。
“那貧尼便在庵中,靜候佳音。”
李桓沒有言語,深深看了薛綏一眼,旋即轉身離去。
天色漸暗,馬蹄聲再次急促響起,踏碎山間寂靜。
錦書和薛綏站在山崖上,看著那一抹疾馳而去的背影,終是忍不住低聲詢問。
“姑娘,您真當端王殿下會傾盡全力馳援西疆?此事婢子以為不妥。往壞了說,太子殿下若遭遇不測,端王便是那摘盡桃子的贏家……”
競爭對手間,從來都是你死我活。
落井下石者眾,雪中送炭者稀。
錦書不明白薛綏為何要將逆轉乾坤的利刃,交給李桓。
薛綏了然一笑:“他去做自然是好,以朝廷之力推行,最快見效。若他不做,也不影響我們接下來的安排……”
說罷又轉眸看向錦書。
“我叫他來,只是要借他的手一用。”
只有借李桓的手行事,才能讓整件事情變得合理,將自己隱于幕后,順理成章地推行下去,以免受人猜忌……
至于李桓拿著她的方略做到何種程度,她都不會袖手旁觀。
錦書聽罷恍然,心悅誠服地斂衽拜下。
“姑娘心系大義,布局深遠,婢子不及姑娘萬一。”
三月的風穿過竹林,帶著新筍的清香,也帶著遠方的寒意。
墻角那株新冒嫩芽的黨參,被冬雪埋過,春來依舊倔強地頂破了凍土……
這生機,讓她想起千里之外那片被冰雪與烽煙籠罩的土地。
“紅塵萬丈,總得有人去渡。”
薛綏低低笑一聲,緩步拾級而上,邁入禪房的門檻,將那呼嘯的山風與無邊的暮色,一同關在了門外。
李肇:看到了嗎?平安愛我。
薛綏:……
李桓:懂不懂什么叫心懷天下?
李肇:啥叫心懷天下,是指她為我送藥,卻給你遞休書嗎?
薛綏:月底了,求票求票,求雙倍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