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殿內,蕭貴妃坐在榻上,面色鐵青。
“太子想借這案子斬草除根?做夢!”
她咬牙切齒地說著,將錦被掐出一道道褶皺,仍是滿臉怒容,雙眼通紅。
“他若敢動我兄長分毫,本宮定要讓他身敗名裂,廢黜尊位,永無翻身之日……”
鄧嬤嬤捧來茶水,輕手輕腳,嗓音也壓得極低,生怕隔墻有耳。
“貴妃娘娘,大長公主傳話來,勸您莫要沖動,務必以大局為重……”
“祖母當真是年事已高,糊涂了!”蕭貴妃冷冷地道:“口口聲聲要顧全大局,說是為了蕭家,實則還不是為了皇家的顏面……”
鄧嬤嬤輕嘆一聲,“大長公主也是為了蕭家著想。陛下心中,始終有娘娘和平樂公主,斷然不會對娘娘和公主不利。只是蕭家若觸犯天威,那必定滿門獲罪……”
蕭貴妃沉默了許久,不知想到什么,忽而抬起頭來,眼神凌厲地看著鄧嬤嬤。
“去稟報陛下——”
她緩緩站起身,一股決絕之氣。
“就說本宮在日頭下下跪告罪,忽發心疾,要見陛下……最后一面。”
烈日炎炎。
陽光毫無遮攔地灑下,曬得地面滾燙。
蕭貴妃披散長發跪在滾燙的庭院,一身素白中衣,單薄的脊背,顯得無助又凄涼……
崇昭帝推門而入時,映入眼簾的,便是她清瘦的身影狼狽地趴倒在地,長發逶迤的樣子,仿若一灘毫無生氣的軟泥……
“令容!”崇昭帝大喊一聲,大步流星地沖上前,將蕭貴妃輕輕抱起,快步走入殿內。
短短時日,她便清減了許多,軀體驚人的輕盈……
崇昭帝小心翼翼地將她安置在床榻之上,讓她躺平,掌心無意觸到枕邊的香囊,拿起來一看——
香囊很舊了。
里面還裝著潛邸時他送的相思豆。
二十八年如白駒過隙……
絲線褪了顏色,襯著她的臉更是慘白。
崇昭帝微微動容,握住她的手。
“令容……”
這是崇昭帝將她遷宮后,第一次過來。
碎玉殿陳設簡陋,但四周卻打掃得很干凈,屋子里更是一塵不染,遠不如蕭貴妃曾經居住的瑞金殿華麗,卻讓崇昭帝情不自禁地想到潛邸時,蕭令容居住的那個清幽小院。
當年,先皇屬意謝氏為濟王妃。
他心有怨氣,卻不敢違抗圣意,與謝氏成婚后,不僅不與謝氏同房,還故意冷落她。
未曾想,此事被謝家人知曉,捅到了皇帝跟前。皇帝治不了他,便治蕭令容,以“行事乖張,有違婦德”為由,責令她遷至王府最偏遠、最偏僻且最為陰暗的北院……
那時的崇昭帝,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父親可以左右他娶妻,卻阻止不了他寵愛哪個婦人……
后來,他和謝氏圓了房,可每到夜深人靜,便會偷偷溜出去,到蕭令容的住處與她“幽會”……
崇昭帝一生行事穩重,做過最叛逆的事,便是為了蕭令容違背父親的意愿,而那段時光,也成了他為數不多的快樂追憶……
于是,蕭令容也成了他心底最珍視的存在。
“陛下……”
蕭貴妃睜眼看到他,淚水奪眶而出,“臣妾方才恍惚間,看到了兄長,他被發配至嶺南,在那瘴氣彌漫之地,聲聲呼喊著娘,呼喊著我們去救他……”
崇昭帝面色一凜,瞬間冷下臉來。
“貴妃這是何苦?”
蕭貴妃微微一怔。
她攥住他衣襟的指節,微微泛白,佯裝沒有聽懂崇昭帝的弦外之音,楚楚可憐道:“臣妾教女無方,家兄又犯下大錯,實在有負陛下的厚愛,罪該萬死……”
她緩緩俯身,一頭烏黑的長發落在皇帝的腿上,嚶嚶哭泣。
“陛下何苦救臣妾性命,如今這般煎熬,倒不如讓臣妾一死了之……”
崇昭帝凝視著她,久久未曾出聲,眼神中滿是復雜,似有憐憫,又似無奈。
蕭貴妃久久沒有得到安慰,心中一緊。
“臣妾死不足惜,只是放心不下平樂和桓兒,他們兩個,是臣妾的心頭肉啊……”
聽她不再提蕭璟,崇昭帝面容緩和了一些,輕拍她的手背,溫聲說道:“你好生將養身子,往后日子還長著呢。”
蕭貴妃心中一酸。
來日方長這句話,皇帝在她面前說過太多次。讓她胞弟前往隴西偏遠之地駐守時,這么說的,將東宮大印交予李肇時,亦是這么說的……
從前,蕭令容認為她和皇帝情比金堅,皇帝最疼愛的是她為他誕下的一雙兒女,對她更是恩寵有加。
那把龍椅,遲早是桓兒的……
可自從她被罰入碎玉殿,沒有等到皇帝探視,平樂也被幽居在公主府,全無赦免之意。而李肇,卻趁機得了協理戶部之權,在朝堂上頻頻動作,她心中漸漸生出不安……
李肇屢屢犯錯,仍是太子。
她的兒子出類拔萃,卻僅僅只是親王。
君與臣,有著天壤之別。
今日她是假病。
若她當真有一天病死了,大長公主也撒手人寰,這世間便再無一人能護得住蕭家。蕭家一旦倒下,又有誰能護著她的兒子,登上那至高無上的寶座呢?
蕭令容滿心悲戚,拖住崇昭帝的衣袖。
“陛下,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從來沒有想過……要傳位給桓兒……”
崇昭帝沉下臉來。
“立儲乃國之大事,你莫要妄言。桓兒若有能為,何愁沒有機會……”
“陛下……”蕭貴妃淚流滿面,泣不成聲,“那能否饒家兄一命?祖母年事已高,禁不起折騰,家兄也已不再是年少力壯的年紀,那嶺南之地,荒蠻偏遠……”
“貴妃!”崇昭帝打斷她,加重了語氣,“朝堂之事,豈容后宮婦人置喙?”
蕭令容張開嘴,還想說什么,王承喜忽然憂心忡忡地進來,欠身向皇帝行禮。
“啟稟陛下,端王殿下求見。”
崇昭帝微微皺眉,“他來做甚?”
王承喜抬眼,悄悄看一下皇帝的臉色,輕聲道:“端王殿下說,聽聞貴妃娘娘抱恙,特來探望……”
崇昭帝冷哼一聲。
“他這時的消息,倒是靈通得很。”
這話里滿是深意。
之前李桓查金部司的爛賬,除了追回一些銀錢,抓了幾個蝦兵蝦將,沒有懲處任何一個在朝中根基深厚的大臣。
崇昭帝不是不知道李桓的權衡。
畢竟蕭璟是他的親舅舅,但他的手軟,導致窟窿越捅越大……
利益之下,親情也脆弱。
皇帝這是怪他沒有把那一囊子事擺平,禍及皇家聲譽,也損及朝廷利益……
李桓走進殿內,躬身行禮,剛一抬頭,便敏銳地察覺到了皇帝臉色的不悅。
他強壓不安,語氣恭順。
“母妃身子可好些了?”
“桓兒……”蕭貴妃虛弱地倚在榻上,眼里滿是不舍,“母親恐時日無多,你要好好聽父皇的話……”
李桓微微吃驚。
他環顧四周,看著碎玉殿那破舊不堪的陳設,撩起袍角,慢慢跪在地上。
“兒臣斗膽懇請父皇,將母妃遷回瑞金殿吧。母妃生育平樂時落下頑疾,最忌暑氣,這碎玉殿潮濕悶熱,實在難以調養身子……”
蕭令容聽聞,淚水簌簌落下。
“桓兒,你別為難你父皇,母妃罪孽深重,如今這般,也是上天對我的懲戒……”
李桓伸手拿起茶盞,端到蕭貴妃的榻前。
“母妃莫要再說喪氣話了,保重身子要緊……”
母子倆相對而視,蕭貴妃更是泣不成聲,搖了搖頭,全然不肯喝水……
“罷了!”崇昭帝見狀,擺了擺手,重重嘆息一聲,正要開口……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是紫宸殿的一名內侍。
他殿前施禮:“啟稟陛下,蕭丞相攜同吏部袁大人、門下侍中鄭大人、兵部呂大人、中書令蕭大人,還有鄭國公等一眾大臣,齊聚紫宸殿,求見陛下……”
崇昭帝臉色一沉。
“所為何事?”
內侍小心翼翼地道:“太子殿下從戶部衙門帶走了羅尚書……”
崇昭帝慢慢站起身,來不及思索應對之策,便聽那內侍又道:“陛下……”
崇昭帝眉頭緊皺,“還有何事?”
那內侍嚇得頭也不敢抬,弓著身子應聲:“太子殿下指控蕭侍郎勾結西茲,操控鹽鐵,違抗圣令,秘密潛逃,恐有謀逆的行徑……要帶兵搜查丞相府。蕭丞相惶恐不已,這才帶著朝中幾位大人,趕赴紫宸殿,懇請陛下圣斷……”
端王手中的茶盞應聲落地。
蕭貴妃身子猛地一晃,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陛下……冤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