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輛馬車緩緩駛入東勝街。
車駕精致,帶著統一服飾的仆從,一看便是富貴人家,在這熙攘的街市中,很是引人注目。
“新鮮出爐的糖糕嘞,又香又甜!”
“上好的綢緞,花色齊全,客官進來瞧瞧?”
東勝街素來熱鬧,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街面商鋪鱗次櫛比,招牌林立,幌子飄揚,琳瑯滿目的貨物間人來人往,摩肩接踵,是宣德坊最繁華的所在。
薛綏微微轉頭,輕聲說道:“眼看日頭漸高,王妃可要用些果點……”
話未說完,馬車外突地騷動起來。
“殺人了!有人殺人了——”
那聲音尖銳至極,瞬間劃破了嘈雜的市井喧囂。
薛綏心中一驚,迅速打開簾子。
只見綢緞鋪門口,一柄鋒利的彎刀正從一個路人的胸口拔出,鮮血噴濺在綢緞鋪“貨通四海”的旗幟上,格外刺眼……
那兇徒身著大梁百姓的衣服,可仔細觀察眉眼輪廓,不像是中州人士。
一個路人倒下,緊接著,又傳來陣陣尖叫聲。
行兇的暴徒并非一人,而是一伙人。
他們瘋狂、暴虐,殺人時,用聽不懂的西茲語在大聲嘶吼著什么……
薛綏心中微凜。
難不成這便是文嘉所說,西茲王阿史那派來上京,意圖斬首皇室和朝廷官員的死士?
“小昭。”她低聲道。
“婢子在。”小昭眼神熾熱,“殺嗎?”
“護好王妃。”薛綏朝她遞去一個眼神。
上次去行宮途中遭遇刺客,與對方動了手,事后,薛綏便以小昭會武為由搪塞了過去。所以,小昭會武一事,在端王府里已不是什么秘密。
“明白。”小昭雙眼炯炯有神,緊盯著車外的動靜。
幾個兇徒如同瘋狂的野獸,見人就殺。
行人慌不擇路,四處奔逃,有的摔倒在地,有的在慌亂中與家人失散,尖叫聲、呼喊聲、哭喊聲交織在一起……
場面一片混亂。
郭三姑娘嚇得花容失色,躲在羅大夫人的懷里瑟瑟發抖,聲音帶著哭腔,幾近哽咽。
“母親,血……好多的血……”
羅大夫人也很害怕。
“閉上眼睛,莫看。”
她雙手護住女兒,大聲叫著車夫的名字。
“快走,快些駛離此處……”
然而,此刻街道上的人群如同潮水般涌動過來,紛亂不堪,馬車被堵在其中,哪里走得出去?
更可怕的是,暴徒看到了人群里的兩駕華麗馬車,眼里大放異光,朝同伴吆喝著,便揮舞著長刀,帶頭朝這邊殺了過來……
另一輛馬車上,薛月沉也是毛骨悚然。
她唇色慘白,緊緊攥著帕子。
“可有人報了官府?”
“京兆府的衙役,為何來得這樣慢?竟由著這些暴徒,在大街上公然行兇嗎?”
“恐怕不是尋常暴徒……”薛綏眼神堅冷,緩緩將薛月沉的頭顱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伸手扶上防身的短刃,目光一眨也不眨地望著車簾外。
“王妃莫怕!”
奔逃的百姓,阻止了暴徒的腳步。
街道上鮮血四濺,到處可見一攤攤殷紅的血泊……
小昭有些按捺不住了,柳眉倒豎。
“大膽狂徒,找死!”
她大罵一聲,作勢要沖將出去。
恰在此時,長街盡頭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一群東宮侍衛風馳電掣般沖了過來,他們身著鮮亮的鎧甲,四蹄翻騰,聲音瞬間蓋過了街市上的所有喧囂。
“閑雜人等,速速散開!”
“快散開,不要擋道!”
人群中,最奪目的人,當數李肇。
他身著玄色袍,腰束黑玉帶,劍眉星目、身姿挺拔,全然不顧儲君之尊,雙腿一夾馬腹,在駿馬的嘶鳴聲里,沖入混亂的人群,手中長劍,寒光閃爍。
“太子殿下……”郭云容看到李肇出現,顫抖著手撩高車簾,就好似看到天神降臨,緊張、羞澀,雙手不自覺地揪著簾角。
“殿下小心!小心!”
李肇并沒有回應。
他薄唇緊抿,神色冷峻,瞧不出有傷在身的樣子,手上的青鋒劍如同一道銀色的閃電,在人群里揮舞穿梭,仿佛要將這地獄般的瘋狂撕裂。
喊殺聲震天。
幾個兇徒在東宮侍衛面前,漸漸沒了優勢。
百姓愛瞧熱鬧,有了救援,又見京兆府的差役匆匆趕來,原本四散奔逃的人群,于是迅速圍攏過來,將街道擠得水泄不通。
馬車被堵在人群中,寸步難行。
混亂中,薛綏突然出聲。
“右后背!”
李肇雖未回頭,但反應極快。
仿佛在回應她的提醒,只見他反手向右后斜劈而過,一劍刺穿暴徒的胸膛,干凈利落,氣勢凌厲……
那暴徒瞪大雙眼,驚愕倒下。
郭云容看得失聲尖叫,眼里滿是傾慕。
“殿下好俊的身手。”
李肇:“孤要活口!”
他聲音未落,便聽到關涯焦急的叫嚷,
“來不及了!他們口中藏有劇毒……”
方才被關涯砍斷手臂的暴徒,面容扭曲地冷笑著,突然咬碎牙中的毒囊。一股黑色的血從他嘴角流出,幾乎就在眨眼間,人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當街斃命。
李肇眉頭緊鎖。
他是剛從江邊徹查私鹽回來,途經東勝街……
這些西茲人在這里發瘋,難道僅僅是想趁亂在大街上隨便殺幾個百姓泄憤?
李肇看了薛綏一眼。
隔著混亂的人群,兩人目光交匯。
“不好!”李肇面色微變。
在繁華大街上肆意殺人,是為吸引注意,聲東擊西?
離東勝街不遠,有一個糧倉。它是朝廷為調節京城糧食供應而專門設立的官倉。倉里儲存著大量的糧食,關系著京城百姓的生計。
李肇突然意識到什么,猛然抬頭望向永豐倉的方向。
那里正騰起一股滾滾的黑煙——
他冷冷掃了薛綏一眼。
“俞千山,帶人去永豐倉!關涯,這里交給你!”
李肇果斷下令,隨后策馬疾馳而去。
沒有留下一句話,卻帶走了郭三姑娘無盡的眷戀。
“母親……”
郭云容望著李肇離去的方向,緊緊握住羅大夫人的手,聲如蚊蚋,“若得太子殿下青睞,女兒此生便再無遺憾。”
羅大夫人笑著看她,眼神慈愛。
“你呀,那日謝皇后召你入宮,你不是還有些抵觸嗎?”
郭云容耳尖紅若滴血,微微低下頭。
“女兒一時糊涂,竟輕信盧僖她們的片面之詞,對太子殿下生了誤會……”
她羞澀地解釋著,生怕母親笑話,傾身撩開一角車簾,將腦袋鉆了出去,看見薛綏緊蹙眉頭,便關切地問:
“平安夫人,你和王妃可安好?”
薛綏回頭,“我和王妃無事。不知羅大夫人可受驚了?”
郭云容應道:“可把我和母親嚇壞了……”
此時,帶著焦糊氣味的風掠過來,血色的長街上,人群仍然紛亂無序,但有了京兆府的差役疏散,路面已逐漸通暢起來。
“我們不如快些去普濟寺吧?正好為那些無辜喪命的人,祈福超度……”
薛綏應一聲,放下車簾。
薛月沉面無血色地問:“那些人究竟是何來歷?無冤無仇的,怎會如此兇殘,見人就殺?”
薛綏:“他們并非為了殺人而殺人……”
薛月沉眉頭輕皺,“那是為了什么?”
薛綏嘆息,“為了燒毀糧倉。”
她想到李肇方才那冰冷的一眼。
該不會是以為,讓他徹查漕運私鹽,是為西茲人做幌子,目的是燒毀糧倉吧?
她雖痛恨大梁朝廷的某些人,但不干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宣政殿內,崇昭帝將奏折重重擲在地上。
“太子,這就是你協理戶部辦的好差事!”
奏折散落一地。
全是參李肇擾亂民生,干預漕運,行事獨斷專行的。更有甚者,說他在漕運碼頭濫用職權,在東勝街上大開殺戒,致市井秩序大亂,百姓人心惶惶,民怨沸騰。
崇昭帝道:“你身為太子,國之儲君,多少雙眼睛盯著你?行事怎可如此不知輕重,讓人詬病非議?”
李肇廣袖垂地,玄色蟒紋映著殿內燭火,襯得眉眼比往日更顯冷銳。
“父皇當真以為,這是兒臣的疏忽?”
他拾起奏折,指尖拂過“江州漕運”四字,微微抬起頭,直視著崇昭帝的眼睛。
“兒臣斗膽直言。這是西茲勢力勾結朝堂奸佞,妄圖攪亂我大梁根基,動搖國本的陰謀……”
崇昭帝瞇起眼,重重哼聲。
“你是說……有人蓄意陷害你?”
“何止。”李肇輕笑,從袖中抖出一卷染血的賬冊。
“兒臣三日前便收到線報,蕭家與江州知府往來密切。這賬冊是從押運官府邸里尋來的,上面可不止販賣私鹽那點勾當。”
崇昭帝瞳仁微縮。
他臉色陰沉地翻動賬頁……
每翻過一頁,眉頭便皺得更緊一些。
州府鹽稅、鐵礦私運,甚至與西茲邊境的馬匹交易,樁樁件件都與蕭氏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李肇再進一步稟奏。
“流放嶺南的蕭璟,卻出現在前往江州的漕船上。父皇以為,這是巧合,還是戶部尚書羅寰有利益關聯,不得不包庇……”
“好,好得很!”
帝王怒極反笑,指節扣在扶手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此事給朕徹查到底,凡涉案者,無論品階,一律嚴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