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免路上炎熱,天不見亮,薛綏便領著小昭收拾妥當,準備啟程回京了。
李桓離開行宮時,特意留下了端王府的車馬隨從。待她們邁出府邸門檻,那車駕已然整整齊齊候在門外階前。
冬序手捧一個攢盒,文嘉牽著妞妞,依依不舍地送行。
文嘉道:“我阿娘也想親自來送六姑娘,是我勸她在屋內安心歇著。阿娘囑托我轉告六姑娘,萬望珍重身子,往后諸事順遂安好。”
薛綏微微欠身,“昭容娘娘慈心,薛六省得。娘娘身子本就虛弱,要安心靜養才是。”
文嘉側過臉,喚道:“冬序。”
冬序趕忙捧著攢盒上前,輕聲道:“六姑娘,這是我們公主親自采摘枇杷制作的枇杷酥,今兒寅時剛過便起身盯著灶火,此刻還熱乎著呢,您路上若是餓了,也好墊補墊補。”
薛綏示意小昭接過冬序遞來的盒子,抬手輕輕撫了撫妞妞的垂髫,輕袖在風中一揚,便身姿輕盈、彎腰利落地登上了馬車
“公主,保重。”
文嘉沖她招手,瞥見她明媚燦爛的笑容,倏地紅了眼眶。
“六姑娘,一路平安。”
薛綏掀簾回頭,拋來一個俏皮的眼神。
“下次見面,喚我平安。”
文嘉展顏,重重地點頭,“平安保重。”
薛綏輕輕一笑,在清風里被卷起的衣裙翩然飄動,直到竹簾緩緩落下,遮住她的臉。
車輪緩緩輾過青石路面。
遠處普濟寺的鐘聲悠悠傳來。
不知是誰家砍柴的姑娘,在山里唱著婉轉的小調。
“月兒彎彎照朱門,繡花針藏了九重恩,東家娘子裁羅裙……問一聲郎君呀,在等哪戶人……”
端王府內,薛月沉得知薛綏回府的消息,親自出門,下了臺階前來相迎。
“六妹妹可算回來了。”
她滿臉笑意,將薛綏往里請。
一行人沿著映月湖曲折的回廊,慢慢走入檀秋院。
薛綏離府不過短短三日,檀秋院卻已煥然一新。
小昭乍然一看,不禁驚嘆:“好美!”
薛月沉身扶著薛綏的胳膊,鬢間的步搖隨著她的笑聲,輕輕晃動。
“妹妹幾日不在府里,檀秋院都失了顏色。昨日便差人新薰了玉蕊逐月香,將屋子徹徹底底打掃布置一番,只盼六妹妹能住得舒心。又知妹妹怕熱,特意讓人在屋內添置了冰盆祛暑。若不是怕太過招搖,引得那幾位嫉恨,姐姐都恨不得把整個清涼閣給你搬來……”
薛綏躬身行禮,說道:“王妃如此費心,真是讓妹妹過意不去。”
庭院之中,茉莉、芍藥、海棠等花卉擺放其間,一應繁花盛開,繽紛似錦,馥郁的荷香自湖面悠悠飄來,沁人心脾。
薛月沉瞧著也很滿意,“妹妹快瞧瞧,可還喜歡?”
薛綏笑著回應:“自是喜歡得緊。只是這些花卉擺設,太過破費了。若叫旁人知曉,還不知要如何說我奢靡敗家呢。”
薛月沉淺笑盈盈,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哪管那些?只要六妹妹高興就好。”
薛綏看著她道:“大姐姐待我如此細心周到,倒顯得我禮數有虧了。此番不告而別,已然是僭越之舉,回來也未曾帶些什么……”
薛月沉輕輕握住她的手,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爍。
“說那些作甚?你我是姐妹,親姐妹。你是不知,聽聞六妹妹路上遭險,遭了刺客暗算,姐姐嚇得生生去了半條命。”
她又上下打量薛綏,那關切的目光,滿是真心實意。
“幸得菩薩庇佑,妹妹能全須全尾地回來。”
翡翠在一旁笑著說道:“王妃這些天坐立難安,每日都為夫人誦經祈福,又親自帶人來,精心整飭庭院,說是要給夫人一個驚喜……”
薛薛月沉看了她一眼,含笑道:“就你多嘴,還不快退下。”
薛綏動容說道:“大姐姐著實辛苦,這些瑣事,隨便差遣個人來辦便是。”
說罷,她扭頭嗔怪錦書,“你們也是,怎就眼睜睜看著王妃受累呢?”
錦書抿嘴一笑,“王妃疼夫人,誰也擋不住呀。”
眾人皆輕聲笑起來,院子里滿是溫馨和睦的氛圍。
薛月沉在檀秋院坐了一盞茶的工夫,叮囑薛綏好生休息,便領著丫頭們離去了。
錦書這才湊近,低聲說道:“也不知從何處傳出的謠言,說姑娘是西茲細作假冒的。王妃想必是放心不下,帶人來把院子里里外外都仔細查了一遍。”
薛綏神色平靜:“我八歲才離府,她又怎會不識得我的眉眼?她呀,不過是心里不踏實,又怕沒了這個擋災的人罷了。”
錦書淺笑,“正如姑娘所料。”
如意已有三日未見薛綏,歡喜得蜜蜂似的,嘴里叨叨不停,忙里忙外地整理房間,準備換洗的衣物,格外殷勤。
這夜里,主仆幾個很說了一會兒話,深夜才睡。
第二日清晨,薛月沉又差翡翠送來一套粉藍色的云紋羅裙。
翡翠道:“明日是鄭國公家的嫡孫女及笄禮,設下及笄宴,廣派請帖,王妃想讓夫人同去觀禮。”
“鄭國公家?”薛綏眉目微挑,與錦書對視一眼。
“可是與八妹有舊的那位郭四郎家?”
翡翠是從薛家跟著大姑娘出來的,當然知曉八姑娘的事。
原本鄭國公府與薛家都打算議親了,不料那郭昭軒和薛月滿在普濟寺后山,偷偷摸摸鉆小樹林子,惹上人命官司。
八姑娘閨中失儀,鬧得滿城風雨,鄭國公府不肯娶。八姑娘嫁不了郭四郎為妻,又錯過了趙鴻趙公子,高不成低不就,為妾又不甘心,到現在還沒有定下親事……
翡翠想著,都忍不住笑了起來,以絹帕掩口。
“夫人這記性,怕是比那賬房先生還要好使些。正是那個鄭國公郭家。郭四郎是二房的,父親是太仆寺丞郭二老爺,明日及笄的這位郭家嫡孫女是長房的幺女,她命好,母系是徽郡羅家,外祖父是戶部尚書羅大人。今歲及笄,依照舊例,也該要挑選婆家了……”
薛綏微微一笑,說道:“那可倒是巧了。”
這京城里,名門顯貴之間,有著錯綜復雜的聯姻關系。
她去湊個熱鬧倒也無妨。
到晌午,高懸的太陽炙烤著大地,階前的磚石上泛起白晃晃的亮光。
檀秋院的銅盤里,湃著的紫葡萄起一層水霧。
偏殿外的大槐樹上,兩個探子扒著槐樹枝杈往下張望,后背那一層與樹葉差不多顏色的青綠短打早被汗水浸濕,滿臉都是汗水。
一個探子擦著脖頸,抱怨道:“這差事真要命……”
想了想,又喜滋滋掂量一下腰間的荷包。
“好在賞銀夠豐厚,再干個一年半載,兄弟也能在上京置一處小院,娶一房嬌妻了。”
另一個瘦些的探子瞥了他一眼,說道:“傻不傻,有銀子就偷著逍遙快活吧。娶妻生子?你的好日子可就到頭了,看看愚兄我……”
他翻了翻荷包,好不容易才摸出三個銅板,說道:“瞧見沒?這便是娶妻的下場。”
“噓……”
那瘦侍衛突然攥緊槐枝,壓低聲音道,“噤聲!”
“怎么了?”
“端王往檀秋院來了……”
兩人對視一眼。
“真是,嚇得兄弟一身冷汗。”
另一個探子瞇起眼看日頭,說道:“這鬼天氣,就算不嚇,你不也得出一身汗?”
蟬兒叫個不停。
盡管兩人躲在陰涼處,仍是酷熱難耐。
又屏息片刻,二人再次交換眼神,這才猛地想起什么似的,驚覺。
“快!報太子爺——”
此刻,李肇已到了檀秋院的書房外。
透過雕花木窗的疏影,只見薛綏微微傾身,正在查看窗臺前的一盆蘭花。
蘭香氤氳,在搖曳的光影里,她動作輕柔,眼神專注,好似在與蘭花低聲細語。
李肇微微瞇眼,撫了撫袖口,正要入內,突聽天空中響起一聲凄厲的鳥叫。
窗外青石小徑上,有人影一晃而過。
李肇疾步側身,衣擺一閃,迅速閃至書房后的回廊拐角。
薛綏心中一驚,下意識地轉頭,正要查看究竟,丫頭佩蘭便匆忙地跑進來。
“夫人,端王殿下往這邊來了。”
那日在西山行宮,李桓匆匆離去,今日她回來,與李桓見面是早晚的事,晌午相見總好過入夜,薛綏瞥了一眼那人影消失的地方,欣然一笑。
“快備茶水。”
李桓下朝后徑直前來,身上的朝服尚未更換,一襲華貴蟒袍,身姿挺拔,眉目俊朗,英氣逼人。
然而,與在行宮之時相比,他此刻看上去冷淡許多。進了屋子,他在紫檀圈椅上踞坐下來,與薛綏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并未貿然靠近。
薛綏心中暗自冷笑。
昨日薛月沉還說,這些天李桓一直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既不去別的夫人侍妾那里走動,也不去她的沐月居里留宿。
后宅里的人都傳言,這是因為王爺見不到平安夫人,茶飯不思。
如今他下了早朝就趕來,只怕她這寵姬的名聲坐實了,往后更要惹人嫉恨。
薛綏起身,為他沏茶。
“王爺如此匆忙前來,是有要事?”
紗簾在穿堂風里輕輕搖晃,李桓的目光從薛綏廣袖下若隱若現的舊疤上掠過。
那處皮肉微微凹陷,與白皙的肌膚形成鮮明對比。
“平安這傷是何時落下的?”他聲音裹著淡淡的濕氣,說罷又低頭飲茶,就像是不經意的閑敘。
薛綏抬起胳膊,看了一眼,說道:“這個,原是我小時候淘氣吧?時日太久,已然記不太清。”
李桓又問:“身上可有其他傷疤?”
薛綏應道:“有啊,還不少呢。”
李桓黑眸微沉,“是如何弄的?”
茶盞里發出一聲滯澀聲響。
薛綏腕間的手鐲碰在茶蓋上,發出叮當一聲。
她微微一笑,將滾燙的茶湯注入盞中。
“多了。有被人打的,也有刀子割的,更有被人用烙鐵燙傷的……”
李桓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奪下茶壺。
薛綏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交錯的舊疤。
李桓神色一凜,慢慢撩高她的衣袖,“何人如何大膽?”
薛綏淺笑,盯著李桓,“受平樂公主指使的人。”
李桓稍稍用力拉她,手落在她的后腰上。
“平安這兒,可有一處烙印?”
薛綏揚眉,烏黑的雙眼直視著他。
實在是高啊!
李桓是個老謀深算的家伙。
這表情,好似當真在關心她一般。
薛綏莞爾一笑,明媚燦爛,看不出絲毫緊張。
“有。王爺為何知曉?”
李桓低笑一聲,慢慢松開她的手,表現極為得體。
“那時,常伴在平樂身邊的人,可有太常寺卿尤祝之子,尤知睦。內史侍郎姚弘之子,姚圍。鄭國公郭丕之孫,郭照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