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昭儀喝下湯藥,又昏沉睡去,綿長呼吸里雜著細微痰音,眉頭緊緊鎖起,恰似冷宮墻角瑟縮的衰草,透出幾分凄涼。
文嘉執起母親枯槁如柴的手,輕柔地放在被子里。
“阿娘這一生,遠離故土,困鎖深宮,竟連在夢里都難享安穩。”
薛綏看著風中來回輕晃的竹簾,指尖輕輕撥弄一下珠穗,“公主可想在宗室命婦圈中站穩腳跟,為婉昭儀多撐幾分體面?”
“我?”文嘉驀地抬眼:“六姑娘有何計較?”
薛綏笑道:“下月便是太后千秋之壽,屆時內外命婦皆要入宮獻壽……若得太后青眼,宗室命婦又如何敢輕慢于你們母女?”
文嘉指尖微滯,苦笑著搖頭。
“我雖名為公主,可在皇室之中,向來只是個擺設。往年呈上去的壽禮,連尚宮局的姑姑在入庫造冊時,都要嘲笑一番寒酸。太后又哪會多看一眼……”
薛綏嘴角微微上揚。
“那此次,便讓她們見識見識。”
文嘉面露疑惑。
薛綏接著道:“聽聞太后因魏王的事久病不愈,若公主能繡一幅西茲秘傳的藥經作為壽禮,為太后祈福,想來定能合太后心意……”
“可是哪來的秘傳藥經?”文嘉問。
薛綏但笑不語。
文嘉明白了她的意思,遲疑一下,輕聲道:“范秉一死,我的心便落下來了。從前飽受風雨,對塵世諸多失望,我只盼余生帶著妞妞,與阿娘在行宮安穩度日,不再沾染天家是非……”
“公主孝心可嘉,卻沒到盡享天倫之樂的時候。”薛綏滿含深意的目光,掠過帳中昏睡的婉昭儀。
“大長公主今日能抬棺保下蕭氏嫡系,明日就能使人將昭儀娘娘送回冷宮。”
天光透過竹屏,在地上投下斑駁碎影。
文嘉望著薛綏從容不迫的笑臉,掌心滲出一層薄汗。
這時,珠穗簌簌而動,冬序小步進來福身。
“公主,陸公子在垂花門外候著,說是辭行。”
行宮后園的古槐樹下,陸佑安不安地摩挲著手心里溫潤的玉佩,見文嘉款款而來,忙退后三步作揖。
“陸某恭請公主玉安。”
“免禮。”
文嘉應了一聲,手指不自覺地握緊,目光落在陸佑安扎著藥布的胳膊上,“陸公子傷勢可好些了?”
陸佑安道:“托公主的福,已然無礙。我準備啟程回京,特來向公主拜別……”
文嘉看到過那血肉模糊的樣子,此刻回想,仍是心有余悸,但她不便多說什么,只道:“既如此,公子便安心啟程吧。此次多虧陸公子仗義相助,文嘉無以為報,唯有銘記于心……”
她朝陸佑安莊重地一禮。
陸佑安連忙側身避讓,拱手還禮。
“公主折煞陸某。這透骨之釘,若能抵銷陸某幾分罪過,便是陸某之幸……”
文嘉問:“陸公子何罪之有?”
陸佑安喉頭微微滾動,本是才華橫溢的狀元郎,此刻在文嘉面前,說起話來卻吞吞吐吐,神色極為不自然。
“當年拒婚,并非看輕公主,而是……”
“而是你不敢違逆平樂,不敢拿家人和前程去賭。”文嘉輕笑打斷,“我都明白,也從無怨懟。事到如今,說這些無用,陸公子不如好生教養膝下兒女,莫再沾染那些腌臜陰私。”
陸佑安低下頭去,手握的玉佩滑回袖中。
“公主可是覺得陸某蟄居書院,難堪大用?”
文嘉看著他臉上的落寞消沉,心下滿是酸澀。
“陸家世代清流,家學淵源,陸公子飽讀詩書,為人正直,最宜教習君子之道。”
“承蒙公主謬贊,愧不敢當。”
陸佑安垂手,退至石徑旁,恭恭敬敬地長揖一禮。
“前路漫漫,公主保重。”
“保重。”
文嘉欠了欠身,轉身離去。
一滴淚噙在眼底,到底沒有落下來。
陸佑安看著手心里捏出濕汗的玉佩,幽幽嘆息一聲。
這玉佩,原是過世的祖母所贈,說讓他將來送給嫡孫媳婦,可輾轉這么多年,仍是沒能送出去……
“陸公子,怎么不進去坐坐。”
清脆的聲音帶著笑,薛綏不知何時已走到近前。
陸佑安整肅衣冠,朝她深深一揖。
“公主清譽要緊,臣這就回京了。”
“陸公子當年拒婚時,可想過她的清譽?”薛綏眉眼微挑,面上雖然帶笑,語氣卻尖銳,“文嘉尚且敢于直面傷疤,你七尺男兒倒是畏首畏尾?”
從情感上來說,薛綏是極其愿意陸佑安與文嘉重歸于好的。
陸佑安仕途坎坷,人品卻端方正直,對文嘉也情深意篤。至于陸家的老丞相,雖說早已辭仕歸田,也余威猶在,清流之名,遠播四方。
這樣的人家,算是文嘉的好歸宿。
當然,她也有私心——陸佑安與文嘉相好,足以讓平樂吐血三升。
平樂活一日,便一日不得快活。
殺人誅心,莫過于此。
陸佑安便是平樂的求不得,是他難咽的苦果。
陸佑安胳膊上纏著繃帶,傷勢未愈,臉色看上去很是蒼白。
“陸某當年愚鈍,如今更配不得金枝玉葉……”
薛綏目光掃過他手上半掩的玉佩,輕輕一笑,“既知當年有負,何不盡力彌補……珍惜如今?”
陸佑安喉間發苦,搖搖頭,沒有出聲。
薛綏行禮道:“無論如何,此次還是多謝陸公子能挺身而出,否則也難以讓真相大白于天下。只望事態平息,莫要給陸公子帶來麻煩。”
陸佑安神色坦然,“祖父常教導陸氏子孫,立身持正,不懼讒諑。此番指證蕭氏,陸某問心無愧。祖父若知,也定會欣慰。”
薛綏微微頷首:“老丞相高風亮節,令人敬仰。”
陸佑安微微欠身,深施一禮。
“叨擾許久,陸某就此別過了。告辭!”
薛綏望著他單薄的背影,忽覺這滿院的樹木,無不蕭索。
西山行宮的暮色,漸漸深沉。
這里風景秀麗,霧氣繚繞,宛如仙境一般,若真如文嘉所言,遠離紛爭,在此安穩度日倒是不錯。
可惜……
薛綏倚著雕花木欄,指尖摩挲著腕間那道舊疤,壓不住眼底的冷意。
小昭捧著玉盞碎步而來,低聲道:“姑娘,太子殿下第三次差人來,催問姑娘的歸期……”
“知道了。”薛綏頭也不回,嗓音清洌。
“是。”小昭應聲,又道,“可是太子殿下……”
薛綏轉頭看過來,小昭咽下方才的話,改口道:“婢子給姑娘拿件披風吧,夜里山風涼。”
薛綏點點頭,“婉昭儀這兩日氣色明顯好轉,行宮里有太醫和文嘉照料,倒也無需我再多費心思。明兒一大早,我們便啟程吧。”
小昭瞟了她一眼,偷偷一笑。
“婢子明白,這就去收拾。”
菱花鏡前,薛綏拿著青玉簪,凝視鏡中眉眼。
那個暴雨夜里的糾纏,不期然地浮現腦海——
李肇灼熱的呼吸,情絲蠱發作時猩紅的眼尾,還有他說“孤若死了,你也要陪葬”時滾動的喉結,實在清晰。
從二人命運最初捆綁的那天,便已套上解不開的枷檔,注定不會再成為尋常眷侶,卻要共同面對接下來的風雨。
薛綏戳了戳鏡子里的臉,勾唇。
朝堂上的明爭暗斗,不會因為蕭正源的伏誅和蕭璟的流放而停歇——
皇帝給了李肇一個燙手山芋,清查戶部幾年的賬薄可不容易。
更何況,李桓之前在查金部司的貪腐案,如今李肇要盤查戶部,難免會發生沖突。
兄弟倆掰手腕,是崇昭帝想看到的?
是夜,公主府偏門悄然洞開。
一個身影悄悄摸了進去。
平樂屋里的燈火,昏黃地搖曳著,隱隱聽見茶盞落地的聲音,以及她尖聲的厲喝。
“廢物!你說,西茲人怎會反水?”
顧介任由瓷片割破手背,啞聲道:“公主……”
“住口!”平樂又發瘋似的將另一個白瓷盞擲向他,“不許再叫我公主!我是李玉姝,李玉姝!”
碎瓷一地。
顧介匍匐于地:“公主息怒!”
從宣政殿回來,平樂性情愈發乖戾,動不動就摔砸器物,對下人大發雷霆。尤其等不到崇昭帝前來公主府探病,更是歇斯底里,扯掉額頭上包扎的藥布,淚流滿面地說自己是沒人疼的棄兒,不許人家再叫她公主。
顧介道:“應是太子買通西茲商人,提前得知了我們的計劃……”
平樂怒極,“買通?他們要多少錢本公主不給?為何放著大把的銀錢不要,背棄于我,投靠太子?”
顧介瑟縮了一下,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或許……或許是用了什么詭術也說不定?畢竟薛六姑娘從舊陵沼回來……”
“閉嘴!誰許你喚她姑娘?不過是個卑賤的東西!”
平樂氣得渾身發抖,雙眼圓睜,眼中似要噴出火來。
“你們都覺得她聰慧過人,是不是?你也看她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的,對不對?”
她突然揪住他衣襟,低頭怒視,指甲深深掐入他的脖頸,仍在咬牙用力,“我定要將薛六碎尸萬段,讓太子身敗名裂,讓那些西茲人為當日所為付出慘痛的代價……方能解我心頭之恨!”
“還有陸佑安……將我棄如敝履,對我視而不見,不顧夫妻情分,寫供狀落井下石,讓我顏面盡失,我定要讓他后悔,后悔……”
顧介被她扯得東倒西歪。
脖頸傳來鉆心的疼痛,他沒有掙扎,只是想起那日薛綏的話。
“打蛇打七寸,要讓一個人痛,就得毀掉她最珍視的東西……”
“公主息怒。”他臉龐漲得憋紅,好不容易才喘過一口氣,吃力地道:“那三千兩,我定會想法子……討要回來。”
平樂更生氣了。
她胸脯劇烈起伏,大喘著氣瞪著顧介。
“你以為我李玉姝在乎的是那三千兩。”
出身皇室,富可敵國的平樂公主,怎會在意區區三千兩,她在意的是宣政殿上,當著父皇和諸位大臣丟掉的臉,在意的是那個棄她而去的男人……
還有她的族兄……
那個陪著她夏日捕流螢,冬日堆雪人,尋來各種稀奇玩意哄著她,對她予取予求的堂兄蕭正源。
她眼淚突然落下來,略略松手,嘴唇因憤怒和哭泣,變得微微扭曲。
“我三兄,何時問斬?”
顧介道:“刑部定在三日后午時三刻,已奏請陛下圣裁。”
平樂癱坐在椅子上,傷心得淚如雨下。
以前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如今處處碰壁,連兒女都見不到。
今日差人去陸府探望孩兒,想接到公主府玩耍幾日,不料竟被陸家老令公拒之門外,說陸家與她已割席,陸家的子孫,不認她這個母親。
“我懷胎九月誕下的孩兒,陸家的老匹夫竟不許他們稱我為娘親,要與我恩斷義絕……”
“顧介……”
平樂流著淚,突然回頭。
“你恨李炎嗎?”
顧介身軀微微一震。
他沒有動,低垂著頭,似在極力壓抑著內心翻涌的情緒。
平樂望著他俊臉上躍動的燭火,忽生一陣恍惚。
自從端王生辰那日出丑,陸佑安對她便格外冷淡,一直到和離,他都不肯讓她近身,更不和她同房。
在恨意的催動下,她滿心悲戚,這些日子只想痛快的復仇,已許久不曾像今夜這般心煩意亂,急切地想要另尋一處隱秘的宣泄口……
額頭上的傷隱隱作痛,方才那一番舉動,讓她渾身上下的力氣被抽干了似的,呼吸微燙,思緒雜亂如麻……
見血以后,情絲引毒性肆虐,侵蝕著她的身心……
平樂恨得深深吸氣……
呼吸也不受控的急促起來,身子變得更是難耐。
“你坐下來說話。”
顧介行禮,躬身退至紫檀坐褥的邊緣,輕輕坐下,“當我得知盈兒腹中的孩兒非我親生,是恨的……”
平樂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如今呢?”
顧介道:“更恨了……”
仿似被風沙嗆了滿喉的沙粒,干澀地吐不出,也咽不下,憋悶在心頭。那種憤懣又無奈的感覺,難以說清。
他喉頭滾了滾,神色復雜地皺眉。
“公主之恨,亦是我之恨。”
平樂靜靜地凝視他片刻,忽地一笑。
“你幫我辦件事。”
顧介目光一爍,低頭拱手。
“愿憑公主差遣……”
平樂盯住他清雋的臉龐,在情絲引的毒性牽引下,雙手下意識地攥緊衣角,煎熬又難耐地道:
“去一趟蕭府,送信給大長公主,就說我想再見三兄最后一面,請她老人家替我想想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