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雷陣雨剛過,市委辦公樓的走廊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
沈青云站在窗前,看著樓下積水中倒映的云層,手機在掌心震動時,他幾乎立刻猜到是葉霓裳。
“查清楚了。”
葉霓裳的聲音透過電流傳來,帶著敲擊鍵盤的背景音:“國家科學院近十年的院士名單里,根本沒有林俊威這個名字。”
沈青云的指尖在窗臺上劃出一道水痕,心里那點僥幸徹底沉了底:“有沒有可能是其他科學院?比如工程院或者地方分院?”
“都查了。”
葉霓裳頓了頓,紙張翻動聲清晰可聞,緩緩說道:“唯一叫林俊威的科研人員,是南方某高校的副教授,研究方向是古典文學,五年前就退休了。”
雨點又開始敲窗,噼里啪啦的聲響像在敲打沈青云的神經。
他想起肖如水匯報時眉飛色舞的樣子,想起王海生拍著胸脯保證絕對靠譜的神情,喉間泛起一陣澀味:“能查到這個假院士的底細嗎?他團隊里那兩個投資顧問,身份也很可疑。”
“正在查。”
葉霓裳的聲音嚴肅起來,對沈青云說道“他們用的都是假身份信息,銀行卡流水顯示資金來自離岸賬戶。我已經托人聯系了海關,看看他們的入境記錄有沒有問題。”
沈青云捏緊手機,指節泛白:“你盡快幫我查清楚,濱州這邊已經在談土地劃撥了,不能等他們把圈套套牢。”
他很清楚,如果這個簽約成功,那濱州市的損失可就大了。
掛了電話,沈青云對著窗外的雨幕站了很久。
玻璃上的水痕蜿蜒而下,像一張被揉皺的網,而他們差點就成了網里的魚。
辦公桌上的臺歷圈著明天的日期,按照原定計劃,要和林俊威簽訂意向書。
想了想,沈青云給孫健打了個電話,讓他來自己的辦公室。
半小時之后。
“咚咚。”
敲門聲打斷思緒,孫健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警服肩膀上的水跡還沒干透。
“沈書記,您找我?”
他把濕漉漉的雨傘靠在墻角,帶進一股涼氣,對沈青云說道:“剛在郊區辦案,接到電話就趕過來了。”
沈青云示意他坐下,泡了杯熱茶推過去:“林俊威那兩個助理,查得怎么樣?”
孫健捧著茶杯暖手,眉頭擰成疙瘩:“不太順利。”
他從公文包里掏出幾份文件,直接說道:“兩人身份證登記的住址是假的,手機號用的是虛擬運營商,名下沒有固定資產。我們想調取酒店監控,又怕打草驚蛇,畢竟對方頂著院士團隊的名頭。”
沈青云的手指在文件上敲了敲:“如果他們不是院士團隊呢?”
孫健猛地抬頭,茶沫濺在鼻尖:“您的意思是……”
“葉霓裳你認識吧?”
沈青云對孫健問道。
“我知道。”
孫健畢竟很多年前就是沈青云的老領導,自然知道那位葉記者,連忙點頭道:“她現在可厲害了,微博好幾千萬的粉絲,正兒八經的大記者。”
“她剛發來消息。”
沈青云把手機遞過去,屏幕上是國家科學院的官方查詢結果:“這個林俊威,是冒牌貨。”
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孫健的眼睛瞪得滾圓,手指在屏幕上劃來劃去,反復確認那幾行字。隨后,他把手機放在桌上,猛然間一拍桌子,茶水震出杯沿:“怪不得!我就覺得這幫人不對勁。”
他想起昨天去酒店走訪時,那兩個助理看到警察就眼神躲閃:“他們根本不像搞科研的,對實驗室設備一問三不知,反而天天打聽土地出讓金的返還比例。”
窗外的雷聲沉悶地滾過,沈青云看著孫健漲紅的臉,語氣卻很平靜:“現在可以確定,這不是簡單的身份造假,是有預謀的商業詐騙。”
他站起身,走到孫健身前,直接說道:“從現在起,停止一切接待,把他們當作詐騙團伙來查。”
孫健嚯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明白,我這就調刑偵支隊介入,先查他們的資金來源和落腳點。”
“等等。”
沈青云叫住他,嚴肅的說道:“要不動聲色的調查。”
說著話,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張開發區的地圖,在上面圈出幾個紅點,“他們不是想拿地嗎?繼續談,把他們穩住。但要記住,絕不能簽任何正式文件,不能劃撥一寸土地。”
孫健的眉頭漸漸舒展,明白了其中的關節:“您是想引蛇出洞?”
“他們演得這么賣力,總得讓他們露個全臉。”
沈青云的指尖點在地圖上的產業園,淡淡地說道:“查清楚他們背后有沒有同伙,特別是……”他頓了頓,冷漠的說道:“濱州這邊有沒有人配合。”
孫健的眼神凝重起來:“您懷疑王海生?”
這么大的事情,如果沒有人配合,那肯定是不可能成功的,這里面嫌疑最大的人,毫無疑問就是招商局長王海生。
沈青云沒直接回答,把窗臺上的一盆綠蘿轉了個方向,讓背光的葉片對著陽光:“誰在這場騙局里最積極,誰就最值得懷疑。”
他看著孫健,“三天之內,我要知道這個假院士的真實身份,還有他團隊每個人的底細。”
“是。”
孫健啪地立正,警服的紐扣在燈光下閃了閃:“保證完成任務。”
送走孫健,沈青云看著窗外漸漸放晴的天空,云層裂開一道縫隙,露出底下濕漉漉的城市。他拿起內線電話,撥通了常務副市長肖如水的分機。
“如水同志,林俊威那邊有什么動靜?”
沈青云不動聲色的說道。
“正催著要見您呢。”
肖如水的聲音帶著笑意,對沈青云說道:“王局長說他們準備了詳細的合作方案,想盡快敲定。我看他們后天就要走,是不是安排您明天見個面?”
沈青云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桌角那份偽造的院士證書復印件上:“不用下星期,就后天下午三點。在開發區的招商中心會議室見,讓他們帶上所有資質文件。”
“好的,好的。”
肖如水連忙點頭答應著。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是三天之后,但既然沈青云說了,他當然只能照辦。
掛了電話,沈青云靠在椅背上,手指輕輕敲擊桌面。
這場戲該到收場的時候了,只是不知道幕布拉開,會露出多少不堪的真相。
轉眼間又過去了三天。
這天下午三點,招商中心的會議室里冷氣開得很足。
林俊威穿著熨帖的白襯衫,金絲眼鏡后的眼睛透著精明,見到沈青云便熱情地伸出手:“沈書記百忙之中抽空見面,真是太感謝了。”
他的指甲修剪得整齊,手腕上戴著塊價值不菲的百達翡麗。
這家伙五十多歲的樣子,看上去倒是很有幾分知識分子的氣勢,難怪其他人深信不疑。
沈青云握住他的手,觸感冰涼:“林院士能來濱州考察,是我們的榮幸。”
他示意對方坐下,目光掃過旁邊兩個低著頭玩手機的助理:“聽說你們準備了合作方案?”
林俊威立刻讓助理遞過文件,笑容滿面:“我們計劃投資一百五十億,分三期建設新材料研發中心和生產基地,預計年產值能達到……”
“林院士在復合材料領域深耕多年。”
沈青云突然打斷他,指尖在文件上的納米涂層技術幾個字上劃過,笑著說道:“我記得去年《科學通報》上有篇關于碳納米管改性的論文,署名也是林俊威,不知道是不是您的大作?”
林俊威的笑容僵了半秒,隨即哈哈一笑:“沈書記也看專業期刊?那篇確實是我團隊的成果,不過是合作發表的,細節記不太清了……”
“哦?”
沈青云挑眉,身體微微前傾,驚訝的說道:“可那篇論文的通訊作者,明明是斯坦福大學的張教授。我有個朋友采訪過他,還跟他聊起過這篇文章,他說從沒聽說過有位林院士參與合作。”
會議室里的空氣瞬間凝固,空調的出風口發出輕微的嗡鳴。
林俊威的手指在文件上捻來捻去,襯衫領口滲出細密的汗珠:“可能是沈書記記錯了,我說的是另一篇……”
“是嗎?”
沈青云不緊不慢地翻開自己帶來的筆記本,上面抄錄著幾段專業術語:“那您給解釋下,什么是介孔材料的表面修飾拓撲結構?這可是您方案里提到的核心技術。”
林俊威的臉漲成了豬肝色,眼神躲閃著看向助理,卻發現那兩人早已低下頭。
他干咳兩聲,端起茶杯掩飾慌亂:“這個……技術細節我讓助理跟您解釋,我主要負責宏觀規劃……”
“一個連自己方案里的核心技術都解釋不清的科學家?”
沈青云的聲音冷下來,合上筆記本的聲響在安靜的會議室里格外刺耳:“林先生,您這院士身份,是自己封的吧?”
林俊威猛地站起來,椅子被帶得向后翻倒:“沈書記這是什么意思?”
他的金絲眼鏡滑到鼻尖,露出的眼睛里滿是驚慌:“我們是帶著誠意來投資的,你不能這么侮辱人。”
“侮辱?”
沈青云也站起身,目光如刀,盯著林俊威說道:“用假身份騙取地方政府的優惠政策,這叫什么?”
他拿起桌上的文件,狠狠摔在林俊威面前:“一百五十億投資?我看是一百五十億騙局!”
所有人都傻眼了,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不知道該說什么。
濱州市這邊的領導們看著沈青云的樣子,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不管是國資委還是發改委主任,又或者是肖如水這樣的市政府領導,全都是目瞪口呆。
就在這時,沈青云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孫健的號碼。
他看了眼臉色慘白的林俊威,走到窗邊接起電話。
“沈書記,有重大發現。”
孫健的聲音帶著急促的喘息,對沈青云語速飛快的說道:“我們查到林俊威的真實身份了,他本名林三木,是個慣犯,五年前因合同詐騙被判過刑。還有,他那兩個助理,根本就是網上雇來的群演。”
沈青云望著窗外開發區空曠的土地,陽光刺眼得讓他瞇起了眼。
他掛了電話,轉身看向還在強作鎮定的林俊威,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林三木,戲該收場了。”
沈青云淡淡地說道。
他的話音剛落,會議室的門被猛地推開,幾名穿著警服的干警魚貫而入,孫健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林三木,你涉嫌合同詐騙,跟我們走一趟吧!”
林俊威雙腿一軟,癱倒在地上,金絲眼鏡摔得粉碎。
那兩個助理早就嚇得抱頭蹲在角落,嘴里不停念叨著“我不知道他是騙子”。
沈青云走到孫健身邊,低聲問:“王海生那邊有動靜嗎?”
那家伙借口身體不舒服,今天沒有出現在這里。
孫健搖搖頭:“我們已經派人盯著了,他今天一早就去了鄰市,好像想跑,不過您放心,我已經派人跟著他了。”
沈青云的目光冷了下來,看向窗外那片等待開發的土地。
陽光正好,卻照不進某些人心里的陰暗角落。
他知道,抓一個林三木容易,但要清理干凈這片土地上的蛀蟲,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把人帶走吧。”
他對孫健說道,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另外通知紀委,準備介入調查王海生。”
孫健連忙點頭答應著。
很快,公安干警押著林俊威等人離開時,走廊里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哭喊聲。
沈青云站在空蕩蕩的會議室里,看著散落一地的文件,突然覺得這場雷陣雨,下得還是不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