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意徘徊。
便是先生這樣如水的心境,這一瞬間也如茫茫的煙雨湖,泛起了漣漪。
他在書院的學堂一直教自己的學生,要有向死而生的勇氣,甚至這一路走來,一直懷著理想色彩。
要為書院找一個比院長靠譜一點的傳人。
替皇城培養一個繼往開來的明君,只是理想終究是理想。
李大路還沒有成長到能傳承院長衣缽那樣的高度,王賢心在九天,連書院都不愿意多待,更不要說區區的皇城。
而他曾經花費了許多心血教誨的學生,只是短短幾年......甚至只是一念之間,恍若變成了一個陌路之人。
他有些痛心,還有一些無奈。
嘴角輕動,跟王賢苦笑道:“你是不是在想,當年為師不出手救李大路那一天的情形?”
王賢一愣,他沒想到先生突然說起這件往事。
不由得淡淡笑道:“君子不救,是因為君子能力有限,救不了;圣人不救,是圣人心系天道,世人如若草芥,救不完......”
直到后來,他才明白過來。
倘若那一天先生出手救了李大路,只怕李大路終其一生,也只能止步書院。
好像只有千年之前,斷龍山神龍留下來的龍血神藥,加上自己手中的龍珠,才能讓李大路起死回生。
先生不救,在當日毫無疑問是最好的選擇。
因為先生將李大路的生死,交給了自己。
先生點了點頭,喃喃說道:“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看來整個書院,只有你能想明白這個道理。”
“先生,你不要再費心神往那些往事了。”
李大路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跟王賢說道:“先生時日無多,我們聊些開心的事情吧。”
李大路之所以沒忍住問出這句話,原因也很簡單,自己既然活了下來,不管先生當時出不出手,好像他都不會死。
最多,只是多吃一些苦頭。
就像他回到老家,被馬爾泰曦蘭羞辱一頓,又被王賢慫恿退婚一樣。
凡事,若一直糾結過往,他干脆出家去做和尚算了,也不用承受世間沒完沒了的苦惱。
王賢聞言笑了。
看著李大路笑道:“書院的女弟子不少,要不讓李玉幫你物色一個如何?當年我壞了你的好事,眼下再賠你一個女人。”
李大路一下子皺起了眉頭,搖搖頭,心想都什么什么了,你還說這些玩笑話?
眼下他比先生還要難受,師弟卻突然跟他說起了女人。
誰知先生聞言,卻忍不住莞爾一笑。
電光石火之間,他想到了對白幽月的承諾。
正如王賢之言,倘若他真的涅槃如鳳凰一般重生,到底要不要去尋找那個等了自己一世的女人?
想到這里,先生笑了。
淺淺一笑:“大路你找一個情意相投的伴侶,一起修行倒也不錯!”
說著,先生難以自抑地笑了起來。
笑聲里有幾分快慰之意,笑著李大路莫名其妙,笑著王賢也跟著往下嘮叨個不停。
“年紀比你稍大一點的,合歡宗的龍清梅不錯,我可以為你介紹,她應該不會瞧不上你。”
“年紀跟你差不多,書院的女弟子一大把,這事讓李玉出面,她的人際好像還行。”
“實在找不到,我把王芙蓉介紹給你如何?”
臥槽!
王賢此話出口,李大路呆住了。
怔怔地看著面前的大湖,拼命地搖搖頭:“王賢你大爺,我不要做你的姐夫,你這是要我跟馬爾泰糾纏一輩子?”
先生聞言,再一次笑了起來,笑著喝完了一杯美酒。
笑道:“若是那丫頭真的看上你,好像也不錯哦?”
王賢搖搖頭:“你想多了,我當年被他們趕出家門,跟著母親去往會文城的時候,就發過誓,永遠不會踏進那王府大門。”
“我是看你道行還不錯,可以去管管王昊天那小子,別讓他再跟某些人一樣,學壞了。”
李大路搖搖頭:“今日我們來陪先生賞湖,不說此事。”
王賢點了點頭,笑道:“那行,改天我讓馬爾泰來找你......以后,你們就是一家人了。”
“噗嗤!”
李大路剛剛喝進嘴里的一口靈酒,瞬間噴了出來。
氣得他嚷嚷道:“你記住,我已經休了她。”
王賢笑道:“沒事,她以后就是你嫂子了。”
聽著兩個學生的對話,就算去日無多的先生,聞言也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輕輕地拍了拍李大路的手:“大路,你好好想想,你在當年失去的一切,好像不久之后,又從別處尋了回來。”
李大路嘆了一口氣:“先生,我想跟師弟一樣......”
“那是不可能的。”
王賢聞言,搖搖頭:“我幼時嘗過人間無數酸甜苦辣,數次險些喪命,想要我腦袋的天驕,不知道死了多少。”
“我曾拒絕踏上天路,最后卻去了天路,斬了四大宗門的天驕。”
“我發誓不入皇宮,卻因為當年一句承諾,不惜獨自一人身入南疆......我眼睜睜看著那些所謂的朋友,兄弟背叛了我,棄我而去。”
“大路你不一樣,你是一個好人,你值得留戀這方世界,你可以在此多待上哪怕百年,那又如何?”
王賢一番話,說得李大路呆住了。
連先生也沉默不語。
當年他所謂的不救,最后卻沒有成全自己的弟子。
以至于到了今日,落得一個世間無人能救他的結局。
想到這里,先生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汪大湖。
輕聲說道:“大路,你跟王賢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情,你做不了他,他也成不了你。”
李大路嘆了一口氣:“弟子受教。”
王賢卻在這個時候,不,應該是從他下馬車那一瞬間,看到守在湖邊那些匆匆離去家伙的眼神中。
便得知了一些將要發生的事情。
于是跟先生笑道:“先生在書院恪守天之道,不曾傷人性命,可有些人好像不會放過你。”
先生聞言,一時無語。
喃喃自語道:“天道也如人間道,虛而不屈,動而愈出......既然避無可避,就算圣人也可以揮劍殺人。”
李大路微微低著頭,說道:“先生曾說大道三千,殺道也是道。”
“從今日起,學生會斷了跟皇宮某人的來往,從此以后,各自陌路。”
說完收起了桌上的酒杯,將剩下的半甕酒也收了起來。
眼里有一些怨恨,還有一些殺意。
先生聞言,輕輕地拍著輪椅的扶手,有一些感慨,還有一些想念,只是他想念的人,只怕連王賢都不會相信。
王賢聞言之下,卻微諷說道:“不要告訴我,你還指望某人遇佛回頭吧。”
李大路一凜,脫口說道:“就算他給我一座金山,我也沒有一絲興趣。”
“我這一生,只有先生一個師尊。”
王賢聞言,氣笑了。
抬頭望天,淡淡一笑:“皇甫老頭,也就是書院的院長可以為你師,藏書樓的孫小頭亦可,連鐵匠都能做你的先生,你牛什么牛?”
“難怪你到現在都找不到老老婆,原來你只認一個死理!”
先生將逝,王賢卻無力改變什么。
但是不代表他不關心李大路,畢竟這家伙在書院好像真的還要待上五十年,甚至一百年的時間。
想想,能安安靜靜生活在一方世界,未嘗不是一件善事。
想到將來飄來的風雨,王賢怒了。
不再去關心李大路是不是去找龍清梅,還是有一天突然去找王芙蓉。
而是想到三人將要面臨的一場風雨。
想到自己要看到的那一劍,那些并不破自己神魂之中的劍痕。
于是低下頭來,附在先生的耳邊說了一句。
先生聞言怔了怔,隨后淡淡笑道:“佛門有云: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剛怒目,能降伏四魔。”
聞言,王賢霍然抬頭。
雙眸里有一道劍芒閃現,神識往四周掃視而去。
先生一句話,將他從沉思中驚醒,他甚至聽到很久的地方傳來的聲。
眼下是皇城最熱鬧的時候,市集上有賣貨的商人,遠來的商販,四大宗門在皇城做生意的弟子長老。
還有一些隱于暗處的探子,跟行人。
煙雨湖離大路不遠,眼下又不是寒冬臘月。
皇城里擁擠聲,孩童們玩耍的嘈雜聲,以及沿街叫瓜果的小販吆喝聲音......為何此時,變得如此安靜。
耳邊連湖里魚兒露出水面的聲音,都能聽得如此清晰?
先生眼里只有兩個學生,跟一汪湖水。
聽不到,看不見世間的風雨。
只不過,李大路看到王賢皺起了眉頭,臉上的神情也瞬間一變。
按說當年他跟王賢在白水鎮已經見過世間的風雨,可是畢竟已經過去了幾年的時光。
眼前一幕,依舊讓他驟然心驚。
煙雨湖空無一人,湖面上只有幾只水鳥在覓食。
皇宮那兩扇沉重的大門緩緩打開,一輛馬車緩緩馳出。
后面跟著一隊禁軍,無數的護衛,黑衣人守衛在大門的兩側,就像巖石一般,紋絲不動。
王賢收回望向遠處的神識,靜靜地注視著輪椅中的先生。
先生的臉上云淡風輕,李大路忍不住看了王賢一眼,嘴角動了動,想說些什么,卻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或許他也知道,此時無聲勝有聲。
看著先生的神情,又看了王賢一眼。
李大路此時方才知道,不知不覺中,師弟王賢竟然有了幾分先生的心境。
就算下一刻將要山崩,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隨著緩緩馳出皇宮的馬車,踏在秋風之中。
風中,出現了更多的身影。
有四大宗門的,有天圣宗的,甚至還有合歡宗的。
只不過,這些出世的宗門沒有跟在馬輛的后面,或許他們有自己的驕傲,不屑于跟世間的皇權為伍。
秋風席席,恍若春風......無數的人緩緩行走在街頭。
就好像,荒原上的野狼嗅到了血腥。
四大宗門,連著天下修士知道書院的先生生機已逝,怕是熬不了幾天。
于是,荒原上的狼群見到將死的野牛,要來搶一口肉食。
野狼吃肉,不會心生羞愧。
修士恍若野狼,在他們群起圍攻某一個將死的高手之時,同樣不會感覺自己做了一件可恥的事情。
“錚!”
一聲劍鳴響徹,在煙雨湖上回響,往四下蔓延而去。
李大路來不及思考,瞬間感受到師弟瘦小身體,剎那間散發出來的殺氣。
一種劍出,就人斬敵于千軍萬馬之中。
一種漠然冷酷的氣息。
一種視四大宗門如螻蟻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