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的小雞崽養的很好。
秦時仔細計算過,如今的雞還是原始品種,未經過各種馴化培育,因此常規的產蛋時間,是在破殼兒五六個月之后。
那時剛剛春天,氣溫還算不錯,而等到812個月大時,氣溫漸高,又趕上雞的產蛋高峰期,正正好能過渡夏秋。
冬季,不管是宰殺或者孵蛋,總能讓百姓們嘗一點甜頭的。
為此,她也要好好鼓勵丹與飛青,這又與此前對楚夫人的冷淡格外不同了。
兩名七子久居深宮,哪里想過王后會這樣輕聲細語,哪怕她們年歲更長,卻仍是從這問詢中得出了更大的自信心。
“王后請放心,妾等一應吃住都在這里,明年秋定然能叫王后滿意。”
秦時沒什么不放心的。
事實上,她準備效仿漢初的黃老之治,看看有沒有辦法令大王放松對百姓的束縛,然后再通過初期規定家庭種植、養殖什么,來達到一步步積攢資本的目的。
養雞鴨,不過是其中一項罷了。
只是,黃老之治說起來千般好處,對于統治者來說,卻是政治主張的大變局。
老實說,秦時并沒有信心能做成,因而只能腳踏實地,先將能做的都做好。
這些瑣事雖不繁重,卻也著實耽誤工夫。等她全部處理完,一心只待新年大典時,那群方士已經在咸陽城等候3日了。
赤女為她奉了茶,一邊還笑道:
“王后此舉當真高明,聽說那群方外之人常常桀驁,便連那茅生,初見大王時也言出不遜。如今晾他們幾日,又有昆侖秘法在前方吊著,不愁他們不服帖。”
秦時端茶杯的手頓了頓。
片刻后她若無其事:“如今忙完了,正是時候,宣他們進來吧。”
啊呀,真不好意思,日程表沒來得及記上,以至于把這群人忘了。
但沒關系,誰讓她是王后呢。
而在咸陽城內,方士們帶著各種稀奇古怪的丹鼎、器具等,聚居在逆旅里,每日都要在咸陽城的宮門處小心探看。
如此行跡詭異,以至于此處驛亭的亭長已帶人來驗看符傳多次,又有書信表示乃是王后相召,這才擺脫了牢獄之災。
而如今苦候三日,王后才來召喚。
“走吧。”年邁的青陽子嘆了口氣:
“咸陽宮雖有秘法,但這位昆侖仙使拖延許久才傳召,顯然看不上我等。想來是你們茅生師弟做得不好。”
“既如此,爾等欲學仙法,務必要顯得恭敬些。”
年紀略長的師姐就質疑道:
“他們這些貴族常愛給自己貼個仙人跟腳,茅生師弟雖來了書信,卻還不知真假呢。”
青陽子卻搖了搖頭:“這位秦王,我曾見過的。”
“昔日他出巡,威儀赫赫,紫氣騰騰,水德之星大放光明,紫微垣中奕奕光彩,顯然秦國國君當成一方雄主。”
“但垣中雖光輝燦燦,星芒卻又很快暗淡,顯然后宮無主,后繼無人。因而我才不欲來宮中求道。”
“而前些時日熒惑守心,又東郡墜星,為師已斷言,秦國國君恐怕……”
他嘆息一聲,緩緩搖頭:“如今,秦王衡的命局已經歷大變革,再不復往了。”
大弟子清微為大師姐,此刻仍舊疑惑:
“星象變幻莫測,這又與宮中王后是否昆侖仙使一事有何干系?師傅為何如此慎重?”
青陽子搖頭:“清微,你雖有向道之心,卻并無感命天賦——秦王衡的兇名天下皆知,他所能掌控的權力也無人可以染指。”
“但在螢惑守心、東郡墜星之后,卻又在轉瞬之間立了一位不知名來歷的女子為王后。”
“而今星象燦燦,紫微垣中重新大放光彩,且神光熠熠,徹夜不衰。”
“如此,你還不懂么?”
“不管這位王后是不是昆侖仙使,她都確有神異——想來大秦天地之氣不忍凋,天衍五十,遁其一。”
“王后,就是那遁去的一。”
眾弟子訥訥,連清微都深吸一口氣,眼看咸陽宮城已至,此刻神色變得肅正起來。
秦時并不知道方士們自有天賦,此刻只慢慢整理著自己從各處東拼西湊摘錄下來的修仙之法。
除了那些太不靠譜的煉丹術沒記載之外,但想起其中包括的化學知識,又選擇性的摘錄了一些。
真難啊。
想給農民推廣農作物,結果沒有玉米、紅薯、土豆,也沒有棉花。
想發展一點科學,現在最基礎耐用的蒸餾器具都難湊。
軍備上倒是有所突破,但百姓們日子過得依舊不好——疆域版圖擴大,但無人治理,也無人耕作,那又有何用處呢?
到時敵人采取敵疲我擾,敵進我退的方式,他們反而陷入被動了。
而就在這重重憂慮之中,方士們應召,來到了蘭池宮。
青陽子晃了晃拂塵,一雙老邁卻清澈的眼睛向著四面八方看去。
只見這湖水浩渺,煙波與枯荷交映。中心處蓬萊島上,一尊石雕巨鯨如猛獸鎮壓,蘭池宮宮門大開,有浩蕩氣韻裹挾而來。
他因而笑著,仙風道骨的架勢重現:“我大秦尚水德,王后居蘭池,能輔大王龍游入海,再合適不過了!”
傳訊的黃門并不識字,只以為此水指的僅僅是蘭池,因而忍不住大膽問道:
“王后不日將遷往甘泉宮,不知可有影響?”
宮中各處已開始搬遷準備,因而小黃門發問,并不逾矩。
青陽子微笑起來:“蘭池乃芬芳浩渺之水,甘泉乃天降功德雨露。”
“我大秦水德,如江河不息。”
他顯然比茅生有道行多了,短短幾句話,哪怕知道他們沒甚本事,可赤女聽到回稟,也不由眉間一喜。
再領他們上殿時,神色雖仍舊平穩,但秦時卻能看出來——
更溫和了。
之前還說晾他們幾日更好呢!
她也不以為意,畢竟中間的老人家瞧起來確實仙風道骨,皮膚瑩潤,不像是沒修行的。
最起碼走出去說是有道行,別人都會相信的。
再想想茅生……
之前見的模樣已經忘了,只曉得最近所見,不僅面黃肌瘦,皮膚青白,還臉頰凹陷,聲音虛弱……
啊呀。
秦時忍不住心道:可見好竹也要出歹筍的。
臺下眾人的涵養也跟茅生不一樣,既然師兄/弟吃了虧,他們如今行禮就很恭謹。
“方外之人青陽子,率眾弟子,拜見王后。”
“觀王后眉宇有浩氣蕩蕩,又歷經生死劫,而今福澤綿長。”
“我大秦有王后,如玄鳥棲梧桐,亦是國祚綿長。”
青陽子不卑不亢,雖站在階下,眉宇間依舊從容又溫和。
秦時挑起了眉頭。
她現在明白,為什么人們總是會向往玄學,因為有些話真的讓人聽之則歡喜,且仿佛又真的看透了她的命運。
拋開那些贊揚的話語不提,歷經生死劫這句話,是指她的絕癥消弭,還是指自己這不明人士得到秦王承認保住小命呢?
但沒關系。
她愛聽。
因而也笑道:“青陽子道長的夸贊與祝福,我收下了。只是咸陽宮中的方士茅生,卻仿佛并不肖師傅。”
茅生但凡有這張嘴,以姬衡求仙問道的心,予取予求不肯說,但獨守一宮人稱道長,卻是輕而易舉的。
青陽子卻從容微笑:“人吃五谷,秉性天生。茅生修行不夠,是我這做師傅的失職,還請王后寬恕。”
他再次稽首下拜:“而今青陽子率眾徒弟先來,亦是有一顆虔誠向道之心。”
“但虔誠向道之心,如今對秦國無用。”
秦時看著他們,神色雖溫和,講的話卻犀利。
青陽子并不著急:“我道家順應自然,無為而治。當真對秦國無用嗎?”
秦時怔住了。
片刻后,有莫大的荒謬感席卷而來,卻又夾雜著些許不能言說的欣喜。
順應自然,無為而治。這分明也是黃老學說。
是了,自古以來,道家都與黃老學說聯系緊密。
黃帝治世,老子論道,方為黃老學說,只不過,比起單純的道家論,黃老學說中又加入了法家學派,雖清靜自然無為,卻并不是一味放任。
而這漢初收拾起秦國四分五裂后的爛攤子,使得天下平穩,百姓安居的治國良策,竟由這樣一種荒謬的方式來到她的面前。
她甚至有十足的惋惜:
“倘若當初來咸陽宮面見大王的,是青陽子道長就好了。”
可惜茅生交了份極糟糕的答卷,如今大王亦看不上這群方外之人,更遑論聽他們的道家學說。
青陽子清澈的眼中仿佛盛滿了智慧,年邁之人的人生際遇,誰也不能稱量厚薄。
“茅生學藝不精便貪圖浮華,一心為秦王而來,有此境遇,亦是他該當承受的。”
“而我等,如今不是為王后所召么?”
他說完,又微微俯首:“還請王后觀我等虔心之行,若有緣,請賜昆侖秘法。”
秦時深吸一口氣。
有那么一瞬間,她當真覺得青陽子的道行不比太史令袁忻更差。
但二人無處可比,她也只能嘆息一聲,真切的惋惜起這位道長了:
“自古法不叩門,道不輕傳。”
“道長可知,一旦修習我昆侖秘法,你們師徒一行人,此生都不可能離開咸陽城了。”
青陽子卻微笑道:“我輩所求,不過昆侖而已。昆侖既不在名山大川,也不在繁華宮城,只在我等道行深處。”
“既如此,在何處修行,又有什么妨礙呢?”
秦時深深看著他,此刻從侍女手中接過一匣紙來,隱約可見其中墨痕。
“這是我摘錄而來的昆侖秘法,能否由此求仙得道,我并不知。但與如今的道法相比,自然也是有大智慧。”
“諸位想要修行此等秘法,首先要替我為大王煉得神丹。”
“此丹煉制起來極為危險,恐傷性命,而須得諸位秉持道心,慎之又慎。”
青陽子皺起眉頭。
“敢問王后,此丹煉制,危在何處?可須祭祀犧牲?”
秦時搖了搖頭:“我只能先告知這神丹之名——”
“九天應元雷神丹。”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默默吸了口氣,就連青陽子也眉頭緊皺——
“九天應元雷神,此丹成必有霹靂降世——王后是要我這些徒兒,賭上性命了。”
他嘆息一聲,然而身側的大弟子清微卻雙眸燦燦:“朝聞道,夕死可矣!倘若能修得昆侖秘法,弟子愿承這霹靂雷火!”
她皮膚微黑,雖是一副仙風道骨的道人裝扮,露出的手指卻寬大粗糲,顯然并不是那等被人供養的方士。
秦時不由微笑起來:“好勇氣!”
再看青陽子,她笑問:“道長作何決定?”
青陽子嘆息一聲:“為求道,我等愿為王后,煉得神丹。”
“只是此丹取名九天應元雷神,乃從霹靂之火,一旦降世,必有殺傷。”
“還望王后念及自身福澤,萬萬少做些殺生吧。”
秦時頓時真切微起來:“倘若初見乃是青陽子道長,這昆侖秘法,又何須大家從險中求呢?”
她肯定會主動奉上,以求這群明顯有知識、有文化、又愛重天下黎民的人,留在咸陽城輔佐她呀!
而如今,卻只能威德并施了。
說來說去,還是茅生太不中用了吧!
也不知是學了個什么樣的半瓢水,竟敢如此晃蕩,險些叫她錯失人才了。
至于火藥用起來帶出的殺傷……
“神丹便如刀劍,用之護國,便是國之重器。”
“用之施虐壓迫、侵害他人,就是兇器。”
“是重器還是兇器,與是否神丹并無干系——道長心懷善念,但只有善念卻無劍鋒,是庇佑不了我秦國子民的。”
青陽子垂下眼睫,不再說話。
而等他們一行退下后,秦時淡淡吩咐:“茅生向道之心不虔,今日便叫他空腹靜心一日吧。”
真是的!一屋子錦繡人才,怎么偏生他這個草包出來招搖撞騙?
不餓他一頓,實在難消心頭之氣。
而在章臺宮,正一字一句聽著侍從回稟的姬衡漸漸放下手中竹簡,神色慢慢鄭重。
最終,在章臺宮寂靜無聲的氛圍中,他卻又朗聲笑了起來:
“王后,大善!”
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