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天光將暮,但卻依舊明亮,與上次暮夜趕來大有不同。
秦時下了車,抬頭看去,上將軍府同樣高闊恢弘,威嚴赫赫。門前道路上,碑文所書篆字深深。
姬衡體貼,此刻才有黃門傳令大王親至,于是頃刻間厚重銅門打開,整座將軍府都沸騰起來。
他才跨過門檻,就見中堂處,須發皆白渾身甲胄的老將燕云手扶青銅劍,正急匆匆跨步而來。
這等景象,仿如上將軍從未有過病痛,仍是大秦的守護軍神!一眾宮中甲士皆是深深震撼,明明上次隨王駕前來,燕將軍已是茍延殘喘,燭火將熄。
姬衡也在狂喜過后瞬間大步上前,手臂張開,穩穩扶住燕云的臂肘:“將軍!”
燕將軍此刻雙眸精湛,全無上次病入膏肓的模樣,反而同樣反手扣住姬衡的小臂,同樣低聲道:“大王!”
說罷,他掙脫姬衡的攙扶,而后倒退一步,直接跪倒在地。
“臣,謝大王賜藥。”
他抬起頭來,眼中已然有了淚:“此等神藥,大王該珍而藏之,又何須用到我這將死之人身上?”
姬衡心中大慟。
眼前的老將雖然依舊身著甲胄,可這短短片刻的激動情緒和起落動作,已然暴露了他仍舊虛弱的本質。
此刻他額上已經涔涔見汗,連聲音都帶著重重喘息。
但當他還年幼時,這位將軍分明英勇果敢,氣力過人。在演武場上手持青銅劍教導他時,每一次兵器攔截,都震得他雙臂發麻,不覺倒退。
他彎腰攙扶起燕云,而后放慢腳步前去廳中,神色卻夾雜著些許隨意:“能緩將軍病痛,此藥才當稱神藥。珍而藏之,莫非藥性還能彌久愈重?”
他輕描淡寫:“將軍能得此藥,乃是天命佑我大秦。”
燕云停下了腳步。
他曾也身軀高大,英武非凡,但隨著時間流逝,如今老邁的身軀已然萎縮,此刻只能微微仰面,回視大王:
“大王動輒論天命,可我泱泱大秦,難道不是兒郎們英勇拼來的嗎?”
姬衡哈哈笑了起來,而后親自將燕云攙到座位上,這才說道:“燕師,難道本王不是天命么?”
有侍從前來替燕云去下甲胄,而他也忽然一笑,原本滄桑的面頰卻顯出一抹少年人的生動來:“大王還是如此。”
他深深看著姬衡,仿佛要將這張面孔鐫刻入骨:“昔年大王剛剛踐祚,便要怒斬燕王。三公九卿皆勸,大王也是如此說道——”
我秦國數代更替,為王者皆宵衣旰食,為興大業。而如今天時地利,若還要再忍,寡人又何須做此大王?不如跪下稱臣去吧!
如今他已老去,但大王依舊豪情未減,甚至霸道更勝當年。
在如今這個紛亂剛定的時代,有這樣強橫無雙的王者,才使他們大秦得以同樣強橫的關鍵。
姬衡也笑了出來:“燕師,寡人一直未改。”
說話間,秦時也已經被帶了進來。
周巨同樣服侍在秦王身側,而她則另設席位,擺案鋪席。將軍府的仆從們悄無聲息看著個年輕貌美的貴女,不知對方是何等身份。
燕云雖年邁,但卻仍記得此人樣貌。只上次秦時穿著奇裝異服,而如今卻是一派大秦女兒氣象。
他不禁含笑看了兩眼,而后又問姬衡:
“大王兩度帶貴女前來,莫非是要老將臨終前再看看我秦國的王后嗎?”
秦時一愣,愕然看去。
卻見姬衡忍不住笑了起來:“燕師,秦卿大才,實在非凡。且神藥也是她所獻,寡人帶來,是為叫燕師安心——”
王后一事牽扯甚大,三公九卿常有提議。但后宮諸人多為六國貴族,剩下秦人也實在無甚頭腦。
他如今正當年,身強體健,待來日擇王子為太子,此事便就罷了。切不可隨意立下王后,萬一族中勢力強大,反而互相掣肘,不利于秦。
只如今膝下王子們……
他收攏精神,漸漸正色,聲音帶著寬慰與安撫:
“寡人已不再盲目求仙。燕師,可安心了。”
燕云渾身一震。
他倏然淚下,而后邊哭邊笑:“大王……大王……”
他想說大王如此恩重,將他的話語都記在心上,如今還特來安慰……又想說若是仙神易求,為何洪水大旱、白骨災殃,卻從未見神仙來救呢?
可是。
可是他也不敢一直攔著大王。
因為秦國王子們年幼,且不如大王多矣。為江山計,他也希望大王能夠千歲百歲,永葆大秦!
他畢竟病重,情緒大起大落之下,很快跪坐不住。姬衡趕緊上前親自扶他躺下,奴婢們在旁置枕安頓。
另一側的秦時也悄悄松了口氣。
沒必要,做王后沒必要。她現在不比王后更自由么?尤其是從大王對待燕將軍的態度就能看出來,只要她保持現狀,大王就絕對深恩厚愛。
還給她賞玉人呢!
但同時,燕云未說出口的憂慮也橫亙在她面前。
那就是,大王已經三十六歲了。
以如今的飲食和醫療環境,還有大王慣常的勤政,能得長壽嗎?雖然他看著英武不凡,但壽數一事,誰能說的準?
若是不能的話,她還能長久生活。可下一任王子卻不一定有此心胸……
秦時微微蹙眉,將此事記在心上。
而在燕云身側,姬衡也看著對方的眼睛,再次承諾:“燕師,寡人都明白。”
那些未說出口的擔憂,那些寄予的宏圖大業。從6歲開始,燕云便親自教導他。師徒之間,還有什么不懂的呢?
燕云緊緊握住他的手,感受著年輕帝王有力的脈搏,也終于長嘆一口氣。
他令仆從重新將他扶起,仆從跪在身后做后背支撐,而后再次喟然長嘆:
“大王深恩厚義,老臣都明白。”
“只有一事,還請大王允準。”
姬衡點頭:“燕師盡可暢言。”
燕云便道:“大王賜臣能隨葬,臣謝大王。但臣之家將仆從,還請大王免去殉葬吧。”
“臣聞驪山地宮中,大王命人鑄陶俑萬千。既如此,便也乞請大王,同樣令臣如大王一般,陶俑伴之。”
沒稱帝之前,大王的正妻就是王后。
做王后有個過程,這個過程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