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午間插曲,再加秦王情緒激蕩太過,百二十斤奏書,直到天光將落才看完。
秦時已經在蘭池小睡片刻,又約了工匠來細細安排,這才被黃門通知,要陪同大王一起,前往上將軍府。
她忙換上新衣,然后馬車一路疾行,很快便在宮道盡頭處停下,而后又約莫片刻,等到了秦王的車駕。
“宣秦卿入內。”
姬衡的聲音響起,車架上的御手一動不動,但馬車內已有奴婢小心將葦簾卷起。
而后工匠們做好的小小腳踏放上,秦時提著裙擺,也大大方方進了馬車。
這一次,身體康健的姬衡端坐在席上,秦時俯首入車時他長目注視,早已沒了當初的警惕與冷峻。
但只一看,姬衡便有些愣住了。
只因秦時今日換下了她古怪模樣的衣服,如今,卻如秦國女子一般妝扮。
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絲衣,曲裾素凈,無有一絲紋樣雜色。
腰帶卻是極淺淡的梔子黃,此刻層層褶皺的腰帶系出花樣,絹紗垂落,清淺的藍與幼嫩的黃融合,腳上隱約露出同色系的絲麻履,上綴一顆碩大珍珠。
這樣春風中才能生出的柔色,便如嫩芽初生,蜿蜒向著天空生長的模樣。
與他們秦國慣常熱愛的色澤,大有不同。
而秦時大大方方伸展雙臂,寬大的袖擺垂落:“陛下,我的新衣服好不好看?”
秦國尚黑,大王亦愛紅,這樣濃烈深沉的色澤,青春倒退十年,秦時會愛不釋手。
但她如今年紀大了——好吧,軀體還是很年輕的,但精神年齡大。所以她愛的是花里胡哨,多巴胺馬卡龍,粉白藍綠,橘黃橙紫。
服彩雖然還不知道她的具體喜好,但只憑她挑選回來的布帛就隱約猜出,如今趕工做出的一套曲裾袍服,簡直像是在盛夏中又重回到暮春三四。
多青春啊!像是她生命力最為蓬勃的日子。
饒是姬衡從不關注女子們穿什么,此刻秦卿既發問,他便也認真看了一眼,而后道:“甚鮮嫩。”
秦時:……
大王用詞是很精準啦!但居然只有精準……
但她也沒說什么,只仍舊快樂的跪坐下來:
“謝陛下夸贊。”
漂亮衣服和首飾能夠提升人的情緒,增強自信,她自己反正是厚賞服彩了。
服彩選的布料都是最輕薄的絲絹,如今里頭套著絲褲,外面只一層輕薄裙擺和曲裾外袍,在這個出行四處有冰鑒的時代,溫度正好,并不覺得酷熱難挨。
因而如今吃水不忘挖井人:“多虧大王愛重,特賜咸陽宮的服彩與我,如今我才能穿上這樣好看的衣服。”
“還有大王賞下的珠玉布匹,如今制衣做履果然十分好看!”
“謝陛下!陛下富有四海,實在太大方啦!”
她顯然混淆了,“大王”“陛下”切換的如此自然又順口,一派天然,但并不顯冒犯。
周巨在旁眼觀鼻鼻觀心,心說咸陽宮諸夫人若有秦卿這兩分坦然,何愁大王不多看兩眼?
姬衡也一時啞然。
秦卿的赤誠與諸公又有不同。
對方常因厚愛恩賞而激動叩首,淚水漣漣,但向來只牽掛大事。而秦卿事無巨細,衣食住行皆虔誠道謝,顯然時刻記得他的恩典。
姬衡想起此事,神色不由放緩:“不必稱謝,卿有大才,當得此功。”
“今日去上將軍府,朕特令少府遣宮廚前來,將軍若能吃下些微時鮮,也是卿之功勞。”
秦時莞爾一笑:“將軍如今能免受痛苦折磨,且還有心思品鑒美食,難道不是因為大王深恩厚愛、時刻牽掛嗎?若是其他君主,得此藥,哪里肯舍給將軍呢?”
確是如此。
寡人的確是這樣一位了不得的寬容主君。
姬衡面色不由更加欣慰。
他難得肯將眼神又放在對方衣飾上,見秦時穿得如楊柳青湖,青春燦燦,頭上卻沒什么珠玉,未免小氣。
因而又隨口吩咐:“周巨,寡人記得燕國曾獻四時神黃金冠,秦卿年少,便賜予她妝扮吧。”
秦時眼睛一亮。
燕國疆域極盛時接近草原地帶,他們敬獻,定然也十分大氣。于是好奇問道:
“四時神黃金冠?謝陛下。金冠好看嗎?”
姬衡一時啞然。
自打大秦摧枯拉朽逐漸攻破六國,他們一邊反抗,一邊有大臣偷偷敬獻不同禮物。倘若真要細問,姬衡是說不上來的。
但這黃金冠能被他點出,自然有其獨到之處。
只不過這還是第一次恩賞時,被人問“好不好看”。再想想剛才秦卿同樣問及衣裳,他心中莞爾之余,也不禁有些慶幸。
——果然天命所歸,叫寡人所遇乃是秦卿這樣心無城府的年輕女子。若當真老謀深算,以寡人的脾氣,恐怕在發現其大才之前,便已命人砍了。
他端起茶水,此刻看秦時好奇又期待地看著自己,反而有意不再回答了。
周巨在一旁跪坐,看大王端著茶盞慢慢啜飲,儀態卻頗為放松,心道:果然不可小覷天下英雄啊!
秦卿剛來時,言簡意賅,謹慎沉默,很是可靠。
她又有獻藥功勞,因此自己大膽吐露大王喜惡,原本是想交好秦卿,博個未來人情。
可如今再看,秦卿的寡言謹慎,又哪里是真性情?分明一張嘴頗為動人。
倘若再早來一二十年,怕是合縱連橫之術,她這三寸不爛之舌也當有功!
若非對方身份不同,自己這隨侍大王身邊的榮耀,恐都要被對方取而代之了!
他深深唏噓著,反省自己的能力不足——大王哪里是不愛聽奉承言語?分明是他們做臣子的,實在不會奉承!
周巨再看秦時,總覺得她高深莫測,萬千手段。
然而秦時所說,卻都是心中所想。
帝王之尊,在大王心中,天下所有人理當為他犧牲。但有能緩解苦痛的神藥,他卻毫不猶豫,賜給已經行將就木、對這個國家再無貢獻的老將軍。
這如果不是厚愛,難道她還要贊一贊“完顏構”“明堡宗”這類的皇帝么?
不是大王無可挑剔,實在是史書同行襯托。以至于她把期待放很低,姬衡隨意一個厚愛舉動,她都深覺感恩。
也只有這樣,她才有最真誠的顏色,取信君主。
哎呀!那四時神黃金冠到底是怎樣的,大王還沒說呢!
馬車轔轔之中,上將軍府,到了。
頭好痛,資料查太多要長腦子了!
四時神黃金冠是我杜撰。
明堡宗就是那位大名鼎鼎帶著敵人叫自己人開城門的“叫門天子”明英宗朱祁鎮,他回國后還把抗敵名將砍了,婦孺家人都送給敵人。
(只看大臣們給他叫“英宗”就知道,臣子也忍不了他了。英用在這里除了夸贊,還有暗戳戳的希望對方英年早逝快點死的意思)。
完顏構就是南宋開國皇帝趙構,秦檜用“莫須有”構陷岳飛,他一個當皇帝的當真十二金令……
算了不說了,這是另外的故事,太瑣碎了,跟本文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