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槐高柳咽新蟬,薰風初入弦。
碧紗窗下水沉煙,棋聲驚晝眠。
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燃。
玉盆纖手弄清泉,瓊珠碎卻圓。
明四百六十六年,夏。
三清山,明治山。
竹蔭幽幽,蟬聲嘈嘈。
今年夏天尤其的熱,這才入伏,已經是酷熱難當,尤其是一場小雨過后,非但沒有消解暑意,反而是讓天上的太陽更加明晃晃了,叫人只得低眉,不敢抬頭。
水晶潭邊上,獅子趴伏在地,頭懸在水面上,張著大嘴巴喘著氣,時不時吐一下舌頭伸到水里,舔一口水。
心舒蹲在獅子旁邊,手在潭里招著水,往獅子身上撒,試圖讓獅子更舒服一些。水珠拋撒到空中時,被強烈的陽光一照,便出現了彩虹。
白庸良撐著一個巨大的芭蕉葉,站在少女背后,給少女遮陽。
程心瞻搖著麈尾從無憂洞里走出來,這東西一開始是他去西康時拿來遮掩身份充當清談散人的,只不過此物把玩起來輕巧,又能去塵取涼,頗為順手,加上十來年養成了習慣,所以即便現在離開了西康,但他依舊扇不離手,反倒是冷落了混元如意。
他來到獅子身邊,看獅子喘得厲害,無奈搖頭。
這雪獅子生在西康,長在西康,那里多的是終年積雪不化的高山,獅子也從來沒有體驗過酷暑的滋味,沒想到這來了豫章,反應竟然這般大。
自己是早春時離開的西康,那時候西邊還是寒風料峭,回了豫章也可稱一聲涼爽,那時候的獅子是何等的閑適,卻不曾想等到暑意一起,便是熱的不行,別說修煉了,就是睡覺都睡不著。
按理來說,都是金丹山君了,早就應該不畏寒暑了,所以程心瞻覺得這獅子是得了心病。眼瞅著太陽盛,充耳是嘈雜的蟬鳴,地也是熱的,水也是熱的,它這心里便也跟著熱起來,暑意就擋不住了。
程心瞻搖著麈尾,想了想,便道,
“師妹,再過幾日我們便去一趟黃海吧。”
心舒聞言看過來,當即便笑開了花,高興道,
“好呀!”
“獅子和庸良都去,去海底避避暑。我給任師請個假,把三妹也叫上。對了師妹,你問問濟萱去不去,濟虎道兄半個月前已經到黃海了。”
程心瞻說。
獅子現在已經正式拜魁元帥為師,正是「寶」字輩弟子。魁元帥也是個偷懶的,見獅子名寶琭,覺得不錯,于是把道名和俗名取做一樣了。而且獅子在神女峰只待了三天,元帥傳授了一堆法門,便讓獅子下山了,只說下次見面會校檢獅子的修行,但是一晃兩三個月過去了,元帥卻是再也沒叫過獅子過去。
既然如此,那便一家子都出去避暑去。
“好嘞!”
心舒高興極了。
“多謝老爺恩典!”
白庸良有些激動,自家山頭和黃海的關系自己當然知道,去黃海避暑又怎么可能不去龍宮,想不到,自己一介草木精怪出身,也能去龍宮一游了!
獅子聽聞,精神一震,似乎連暑意都消減了不少,馬上就站了起來。去海底龍宮玩,這確實不是一般人的機緣。獅子心急,連問,
“老爺,怎么還要過幾天,何不今日去?”
程心瞻便道,
“青伯剛渡完劫,正在回山的路上。他是火尸,不好帶海底去,就讓他留在山里,這幾日先領著他熟悉熟悉。”
獅子點點頭,心里想著幸好就等幾天,不然如果要跟那個火尸待一整個夏天,那這日子就沒法過了。
沒等多久,兩道火色遁光就落入了明治山,一個是魁梧昂藏的武青伯,另一個自然就是程心瞻的火蓮分身。
分身光華一閃,化作了一道火蓮,蓮蓬上坐著一道元神,回到了程心瞻的肉身。
武青伯則是單膝抱拳下跪,
“恩主。”
程心瞻上前將其扶起,拍了拍他的臂膀,道了一聲,
“不錯!很不錯!”
自家的化身全程目睹著武青伯渡劫,此尸修行穩扎穩打,根基極牢,可謂是無驚無險渡過了六洗丹劫。
更重要的是,這次劫雷使得青伯拼湊而來的六手十二眼徹底與其肉身融合為一體,成就了多手多眼法身,消弭了古佛邪法造尸留下來的隱患。而且金丹變尸丹,活出第二世,法相也破而后立,重新締結了旱魃法相,這是天大的機緣。
也正是因為法身圓滿和法相重塑,導致武青伯這次渡劫的動靜特別大。但是又好在這段時間滇北的玄門和魔門因爭奪顓頊龍洞在大打出手,再加上滇南無量山大亂,吸引了視線,導致藤充大規模的火山噴發也沒人來看一眼,使得武青伯得以安心渡劫。
“全憑恩主栽培。”
武青伯又要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這次渡劫恩主安排的有多周全,渡劫之地,渡劫之器,渡劫護法,乃至吸引視線,樣樣都考慮到了,如果這還不能安穩渡過,那就是自己該死了。
程心瞻拉著不讓跪,并道,
“你我一體,不需說這些,往后,三清山明治山便是你的家了,你的譜牒我都已經錄好了。”
明治山修行活死人道,「鬼」在明治山的地位和「妖」、「精」、「怪」都不一樣,明治山弟子的尸侍可以直接記名在明治山,修行明治山的法術,充當護法之職。此時溫素空不在家,程心瞻就可以直接做主給武青伯錄名了。
武青伯聞言感覺心頭一熱,大聲應是。
“來,我給你介紹一下。”
獅子不必介紹,已經熟識,給介紹了心舒和庸良。上次自己在東海渡劫被邀去龍宮時,武青伯曾經來山里報過一次信,不過那時候他就在山門處遞了一句話,宗里馬上就出人了,連山門都沒進去,這還是第一次進山。
“見過仙姑,見過供奉。”
武青伯朝心舒和庸良施禮。
心舒聽此人叫自己仙姑,頓時捂著嘴咯咯笑,然后意識到不妥,又趕緊還了一禮。
白庸良感覺此人境界比獅君還高,心想著老爺帶回山的就沒一個簡單的,也趕緊回了一禮,
“見過護法。”
程心瞻繼續道,
“庸良,那還是勞煩你,這幾天帶著青伯熟悉宗里的情況和規矩,把該領的東西領了。青伯,我們明治山地廣人稀,開辟洞府很方便,找個無主之地自便就是。”
白庸良和武青伯齊稱是。
三天后。
一條五丈長的雅致云舫停在了明治山外,就在無憂洞的南崖渡口處。一個妙齡女子站在船尾,向山中招手。
“濟萱姐姐來了!”
心舒早就在這里等著了,見云舫到了,便趕緊招呼大家上船。
三妹也早已準備好,拉著心舒就往船上走,獅子緊隨其后,白庸良也小步跟上。
“那山里就交由你看家了。”
程心瞻笑著與武青伯道別。
武青伯也笑著,
“恩主放心去吧,家里有我。”
于是程心瞻揮揮手,也上了船。
云舫升空,在云端緩行,速度不快,出了三清山后并沒有走直路往東北去,而是沿著金沙溪南下,匯入了信江。
離黃海龍族造訪三清山不足兩年了,龍族的上山路線基本已經由兩家敲定了好了,程心瞻準備剛好趁這次機會走一趟看看。
沿著信江西行,再北上,便來到了鄱陽湖的南岸,又是一次故地重游。程心瞻俯瞰湖畔,還看到了自己初次下山時曾停留過的那片桂花林。
程心瞻記得,當初,自己就是在這里救下了江南景,還撞見了一個外號瘦道人的小魔頭。
在煙波浩渺的鄱陽湖上一路北上,程心瞻又看見了金相宗。
這金相宗雖然不大,宗主不過三境修為,但是跟腳穩固,源流清晰,也是鄱陽湖上有名的宗門。
金相宗的上教是太乙金光教,當初太乙金光教的一位江姓弟子認為自己無緣修至四境,決定下山開創世家,并為門派建立下宗,于是在太乙金光教的扶持下來到了鄱陽湖。
鄱陽湖在五湖中屬金,適宜太乙金光教法門的修行。鄱陽湖是豫章境內最大的湖泊,自鄱陽湖龍王父子遁世后,此湖便成了無主之地。但也正是因為鄱陽湖地位特殊,所以豫章諸大宗也都不允許有人將其獨占,于是便有眾多小宗小派來此開創基業,各家大宗也默許了,并且也都有在這里扶持自己的下宗。
太乙金光教是豫章的一個大派,開山教主是四境修為,其后世教主也有過四境,但是不曾接續,時有斷代,比如當代教主就不是四境。只不過這家也有跟腳源流,其開山教主是靈寶派閣皂山的弟子,當初此人入四境后決定外出開辟道場,在贛州金精山開派,奉閣皂山為祖庭。所以背靠著仙宗,即便是現在四境無法接續,也依舊保有大派名頭,無人敢覬覦。
程心瞻與金相宗有過一場淵源,但今日有一船的人,就不下去敘舊了。
鄱陽湖極大,為五湖之最,冠絕陸水,云舫在湖上飛著,看不見邊際。
“這就是黃海嗎?”
獅子道。
眾人聞言都笑了。
獅子見狀,知道自己鬧了笑話,嗷了一嗓子,跑一邊去了。
“獅寶!”
心舒叫了一聲,追過去安慰。
獅子一聽心舒竟然在眾人當面這樣叫,羞臊難當,直接從船上跳了出去。
于是眾人笑的更大聲了。
一路嬉笑聲中,眾人來到了鄱陽湖的北岸,由此匯入了長江。隨后就是順長江一路東下,直達金陵,并在鎮江轉道運河,一路北上。
在這里,程心瞻看見了很多修士,多是萬法派和凈明派修士,還有黃海的水族。
運河開辟的時間很早了,歷朝歷代都有擴建與修繕,但是若遭逢罕見雨季,洪澇也會發生。所以趁著這次黃海龍族拜山,三清山便牽頭了凈明派和黃海水族,要重新梳理運河,永絕水患。
黃海自然沒意見,水脈越深越廣越通暢,龍妃上岸就越穩妥。凈明派更是舉雙手贊成,「治水」兩個字,是寫進凈明派教義和教規里去的。而運河沿岸的世宗大派,也是群起響應,既然有人牽頭出力,那就沒理由不干,怎么說這也是一樁大功德。
不敢打攪這些人梳理運河,云舫飛了更高、更快了些。一路疾馳北上,便到了淮河,繼而沿著淮河轉向朝東,在這里就看到了更多的黃海水族在巡游,應該是在給龍妃上岸打前站。
到了淮河入海口,已經有人在等著迎候了。
“倪殿帥,怎敢勞您大駕。”
等候的人正是黃海龍宮的殿前都指揮使,倪文鈺。程心瞻下了船,上前行了一禮。
倪文鈺還了一禮,笑道,
“最近我本來就一直在龍宮和淮河之間來回跑,這會正要回宮復命,聽說經師要來,便等了等,剛好順路。”
倪文鈺看著程心瞻,眸光閃爍,萬法經師以金丹之境誅殺五毒天王的事已經在神州大地上傳開了,而自家最近與陸上交往頻頻,也是有了耳聞,真真是叫人難以置信。
這時,畫舫也靠近了,心舒站在船頭,甜甜叫了一聲倪叔。
倪文鈺笑著行禮,
“見過郡君。”
隨后又看向船上其他人,笑道,
“歡迎各位三清山的貴客來黃海游玩,請。”
黃海這邊已經備好了車架,由一個巨大的硨磲雕成,容納一二十人都不成問題,被三只五彩的蝠魚拉著。于是眾人從云舫上下來,蒲濟萱收了寶船,一齊落到車架上,然后入了水。
這里面,除了程心瞻和顧心舒,別的都是第一次入海,都新奇的望著。獅子更是如此,他是最不好動的陸上山君,連大湖都沒見過,更別提大海了,方才由淮河入海,見到一望無涯的汪洋,他是刻意忍著,不肯表現出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但此刻,見其他人都在驚嘆著,他便也忍不住了,長大了嘴巴,四處去望。
另外,來接老爺入海的,竟然是一位四境,這也是讓獅子震驚非常。但再一想,老爺是見不得自己怕熱,才起意來的黃海避暑,這不由讓獅子心生驕傲,高高挺起了胸膛,頓時也感覺到這黃海底下是要涼快許多。
“殿帥,我怎么感覺這次海下比上次來的時候要熱鬧許多?”
程心瞻問道,他記得上次來黃海的時候,是在龍宮附近才看到大片的集市,但這次,入海不久便看到了,而且往來的海族和人族也更多了。
“這還是要托經師的福呢。”
倪文鈺笑著說。
“哦?”
程心瞻有些好奇,怎么還跟自己扯上關系了。
倪文鈺解釋道,
“引子正是經師救出國舅這件事,救出國舅后,還珠樓在我黃海上停泊,隨后我國又與仙山籌劃簽訂盟約一事,最近又在梳理淮河與運河,與海外的接觸一下子多了起來,來造訪我黃海的人也就多了。
“主人覺得這是個契機,便下令大興海市,廣建商樓。經師你現在看見的只是海底的,海面上還有許多浮水海市和浮空海市呢!”
程心瞻聽著,看著,連連嘆服,心道這些掌門人就沒有一個是簡單的。自家能想到借著龍族上岸而清理運河,黃海這邊也能想到借著與岸上頻繁交互而大興海市,自己需要學的還多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