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印大人陳執安下令。
此次因為罪責而被收監入獄的四十人,包括大理寺少卿何觀,包括匠作府、國子監兩位人物,連同三十余位大世家大門閥子弟全數殺頭問斬!
斬刑奏折已經由陳執安拓印陸吾鑒,再經過督察院、大理寺、刑部三方核查,按照大虞律法確定罪責,再批律條,遞入內閣。
最終再由宋相批注之后,遞懸天宮太淵殿,由由圣人親裁之后,便發回三司,問斬要犯。
這看似規矩章程頗多。
可事實上,朝堂自有朝堂的規矩。
由督察院、大理寺、刑部共同遞交的律條,圣人少有不應允。
畢竟各方利益相關,能夠勞動這三個衙門共同提交奏折,實際上便代表了朝中大多數的利益。
最起碼,過往便是如此。
只是……對于大虞六姓,對于天下世家而言,如今的朝堂卻與之前不一樣。
因為多了一個執印大人!
執印之位,可以鞭笞世家人物,查世家子弟之惡,追世家子弟之責,定世家子弟之罪!
有此權柄,應對世家子弟犯下之惡行,督察院、大理寺、刑部都要受陳執安調遣。
換句話來說,事關世家人物,一旦督察院坐實了他們的罪證,陳執安在律條上印下了自己的陸吾鑒,簽下了自己的大名。
其余三個衙門便只能夠聯名上書,共同遞上奏折。
正因如此……今時今日的朝廷中才會出現這荒誕的一幕。
陳執安拿人入獄,三司同辦,即便當朝大理寺少卿,上原盧氏的女婿何觀的名諱也出現在了奏折中。
一時間,朝野震動,不知有多少人等候圣人裁決,想要看一看這陳執安的執印之位,是否真就有如此權柄。
尤其是大虞六姓……
龍溪府、上原府、扶鄴府……等諸多所在,不知有多少人的目光都落在懸天京,落在宮中,想要看一看圣人究竟如何決定,正想要看一看圣人究竟會給那陳執安什么程度的支持。
又過幾日,陳執安專心在青蓮縣的宅子中禪生丹,卻忽然有一位紅衣貂寺親自前來,召陳執安入宮中。
陳執安似乎早有準備,將煉制出的上百枚禪生丹交給云停,這才沐浴更衣,又穿上那一身山河星斗補,這才乘坐著與紅衣貂寺宮中馬車,就此入宮!
今時今日,陳執安入宮已然不同于以往,再加上又有圣人相召。
這馬車一路毫無阻礙的駛入皇城,又駛入懸天宮,最后直去圣人的書房——瞻天宮中。
宮中古樸典雅,當朝圣人昭伏皇正坐在桌案前,手中握著筆,低頭看著眼前的奏折。
陳執安踏入宮中,昭伏皇終于抬起頭來。
此時身在這瞻天宮中,昭伏皇眼神平靜,他眼中常有的疲倦之色似乎消解了許多。
陳執安踏足殿宇中,向昭伏皇行禮。
昭伏皇仔仔細細凝視著陳執安,任憑陳執安躬身,卻并不曾讓他平身,便如此看著陳執安彎著腰站在殿中!
陳執安臉上也不急不躁,同樣頗為平靜。
直至十幾息時間過去,昭伏皇終于放下手中的筆,道:“平身,賜座。”
立刻有站在殿中華表之后的公公搬來一把椅子。
陳執安向昭伏皇行禮謝恩,便坐在這椅子上。
“陳執安,你剛剛登臨執印之位不久,便拿了四十個世家人物,甚至遞上奏折律條,要將他們盡數斬首……”
昭伏皇聲音低沉,語氣中竟還有幾分惱怒,似乎是在質問陳執安:“你讓朕為難,執印之位乃是我點頭設立,并且親點你陳執安為當朝執印,此乃我的旨意。
現在你成為這執印不過兩月,便要殺如此之多的人頭。
朕若是不答應,那這執印之位反而會遭人看輕,便也就失去了鞭斥天下世家的威嚴。
朕若是答應了,一口氣殺的太過,天下世家必然會對朝廷心生怨懟。
恰巧天下紛亂,大虞已然經不起風雨了。”
說這番話時,昭伏皇雖然語氣依舊平靜,卻好像又帶著些探詢。
他的目光始終落在陳執安的臉上,與陳執安的眼神碰撞,仿佛要一眼看透陳執安。
“正因如此……你貿然拿人,反而讓朕為難。
最起碼,你不該拿何觀、謝琿慶、謝鴻亓。”
陳執安靜默聽著,直至昭伏皇說完,他才站起身來道:“圣人明斷,這些人便是世家門閥,乃至朝廷國祚之蛀蟲、妖鬼。
這四十人中,無一人不是罪有應得!
這些人對于大虞而言,幾無作用,砍下他們的人頭卻可以震懾天下世家!”
陳執安話語坦然,竟然并無多少惶恐。
昭伏皇聽到陳執安的話,原本平靜的眼神中,忽然多出幾分怒意。
他輕輕拍了拍桌子,道:“陳執安,倘若你無法給朕分憂,反而令朕為難。
那你這執印之位,又有何意義?”
圣人聲音中帶著幾分冷意。
陳執安敏銳的感覺到,當說出這些話來,周遭虛空中氣息流動驟然變化,也變得更加寒冷。
他的元神似有所覺,原本彌漫在天門中的元神光芒,頓時暗淡下來。
剎那間,陳執安汗毛豎起,心生警兆,仿佛將有大恐怖降臨!
“卻不知這大虞天下的至尊,究竟是什么修為?”
陳執安并非什么莽撞、恃寵而驕,明知地位高絕的人物動怒,卻不知變通的少年。
他恭敬低頭,仍舊行禮,眼神中終于帶出幾分惶恐道:“圣人在上,賜陳執安如此權柄!
執安所為,也許確實太過莽撞!請圣人責罰!”
他一邊說話一邊感知著周遭的氣流流動,感知著周遭的溫度,想要以此探知昭伏皇如今的情緒。
便如他心中所想……周遭冰寒依舊,自己身上的汗毛甚至在微微顫動。
他感知到昭伏皇正坐在案前,凝視著他。
于是陳執安仍然恭敬行禮,并不抬頭。
又是十幾息時間過去,昭伏皇目光不變,語氣卻變得耐人尋味起來:“陳執安,你與我大虞絕大多數少年人物不同。
你天賦絕倫又心思深沉,心中應當是有些野心的。
所以你才會與那臥凰丘溫梨初書信聯系,才會想方設法,生生造出一支屬于你自己的軍伍。”
陳執安面色再變。
昭伏皇卻緩緩站起身來,走下玉臺,來到陳執安身前:“換做天下其他六座大國、數十座小國任何一位君主。
如你這樣的少年天才,卻暗中聚攏軍伍,總歸免不了一個人頭落地。
朕卻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陳執安,你以為這都是宋相的主意?”
陳執安沉默不語。
昭伏皇卻輕輕拂袖:“執印之權柄,朕原本另有謀劃。
可這十幾日……朕見你修煉丹藥,玄火不凡、妙法玄奧,又有尚且不錯的傳承,心里忽然又改了主意。”
陳執安低著頭,靜靜聽著。
昭伏皇再回玉臺,坐回那桌案前:“你想要以這四十條性命,看一看你的執印之位權柄究竟是大是小……
朕便給你一個機會,甚至……對于你那些私下之事,朕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你且前行,朕會在這懸天宮中看著你,看看你究竟能走到何處!”
陳執安深吸一口氣,謝恩。
昭伏皇嘴角露出些許笑容:“可與此同時…你仍然是大虞執印!除了監察天下世家、門閥之外,還要聚攏天下人脈……你可聽清了?”
陳執安恭敬應是。
昭伏皇低頭看了一眼擺在桌案上的奏折,又提起朱紅筆,寫下幾行字。
“你心有所謀,朕給你一個機會……不過……所謀大者,必遭其重。
大虞這些世家門閥但有機會,必然要取你向上人頭……陳執安你可莫要死了,朕還想看一看你能否登臨雛虎碑第一,又或者也如你那父親一般,登臨騎鯨碑第一行。”
昭伏皇話語至此,拿起桌案上的奏折,遞給身旁的紫衣貂寺。
紫衣貂寺躬身將奏折送到陳執安面前,讓陳執安過目。
陳執安讀過奏折,這才離開懸天宮。
夜幕已然籠罩,今日的夜空會有些通透,明月高懸。
昭伏皇背負雙手,詢問身旁的紫衣貂寺:“你說這陳執安的機緣、傳承究竟來源于何處?那天羅縛龍戰陣,以及那頗為不凡的玄火、煉丹法門都算得上珍貴。
陳執安久在懸天京,究竟自何處得來這等機緣?”
紫衣貂寺想了想,恭敬回答:“但凡天資縱橫者,皆有天地垂青,機緣自來。
陳執安乃是不凡的天驕,其父親、母親同樣有蓋世的機緣,再加上宋相……頗為看重他,有這些傳承倒也并不奇怪。”
昭伏皇頗有些富態的臉上露出一些笑容來。
“他能夠引動秀霸山下那一座道下仙宮中的劍魄烽火臺……就已經能夠證明他的不凡……
至于那些傳承,倒也無妨。”
昭伏皇抬眼望著月亮,仿佛從中看到一座廣寒宮。
“他是道果之子,機緣、傳承為他所用,對朕而言,是一件好事。”
昭伏皇若有所思,繼而望向遠處的持天樓。
持天樓中,安國公背負雙手,同樣望著天上的月亮。
他似乎未曾察覺到昭伏皇正在注視著他,反而眺望遠處,目光落在陳執安身上。
月光清透,皎潔如輝,看起來頗為美好。
可這懸天京廣大,月光照不去所有陰暗的角落。
懸天京中風暴已來!
前有陳執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捉拿四十位世家人物下入大獄,震動朝野。
后有陳執安提交律條,圣人明斷……允許將這四十位世家人物按律處置。
而這些人往往罪過不小,按照大虞律法,免不了一個殺頭處置。
所以……這四十位世家人物即將在新年之前……頭顱落地!
這十余年來,懸天京,乃至整個大虞都沒有如此荒唐的事情發生。
一氣殺貴胄四十人,簡直令許多官吏難以置信。
但事情便如此發生了,莫說是那些被拿入大獄的尋常世家人物,便是大理寺少卿何觀這樣的人,也要被砍頭了。
十二月十九日。
陳執安站在督察院黑牢之前,低頭看著披頭散發的何觀。
何觀眼神呆滯,氣息紊亂。
他的眉心被釘入一枚奪神針,釘住他的元神,釘住他的玄府。
“不過是區區一個關民女子,不曾修行,對著大虞對著天下毫無助力!
便是死了又能如何?”
“我乃是玉闕玄府的修士,是當朝大理寺少卿,官至從四品!竟然要為區區一個關民女子而死!”
何觀兩眼無神,有些不知所措,嘴里喃喃自語。
陳執安就站在這牢獄前,注視著何觀。
良久之后,他緩緩搖頭:“你定奪那女子生死時,便如同踩死一只螞蟻……
殊不知,對于朝中這許多大人物來說,你也如同一只螞蟻一般。”
陳執安一邊說著,一邊湊過頭去。
他聲音平靜,卻凝視著何觀:“我執掌陸吾鑒,拿你入獄,督察院都御史不曾問過一句,刑部尚書與我多有間隙,卻仍然地上律條。
宋相甚至不曾過問這四十人的名諱,更不曾問過你。
而圣人也在奏折上,寫了一個斬字。”
“世間之事便是如此,你下了命令,讓京尹府皂吏暗害林雨,無人問林雨犯了什么事。
現在,我想要你死……也無人在意你究竟殺了誰,只是知道我陳執安——當朝執印想要殺了你而已。”
陳執安站直身子,看到何觀身軀顫抖,眼露絕望。
“可我卻可以清楚的告訴你……何觀,你是在償命。”
何觀元神震撼,眉心奪神針不斷顫動,令他痛苦無比。
陳執安正要轉身離去,卻好像忽然感覺到了些什么,眼中露出幾分欣喜來。
他的一道意識落入白玉京,化作長安客。
昆侖澤中,椒奴正赤著雙腳,遠遠望著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昆侖澤。
“椒奴。”陳執安輕聲開口。
數月未曾前來白玉京的椒奴轉過頭來,臉上露出欣喜之色。
陳執安長舒一口氣,不由詢問她不曾前來白玉京的原由。
椒奴認真回答道:“因為我被帶去了大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