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
看著那道離去的背影,太子李亨身體止不住的顫抖,腦海之中一直在回蕩著此人最后的那句話。
“青史昭昭,可曾有棄國而遁的天子?!”
父皇真的會棄國而去嘛?
他有些不敢深思下去,同樣也在隱隱的期待著明日的到來。
若真是如此,這何嘗又不是一次天賜的機會呢?
放棄洛陽而去——
這其實就是和拋棄整個關中,拋棄整個大唐根基沒有什么不同了。
哪怕李隆基還有時間能夠殺回來。
關中百姓也絕對會記恨他這個皇帝,再難恢復以前的盛況。
這是一定的。
正如顧易預料一般,李亨同樣也是一個十分有野心的人。
不,或許不能說是同樣。
走到他這個位置的人,又有哪一個沒有野心?
李亨也只不過是蕓蕓眾生之中的一員罷了。
無數的思緒不斷涌現,李亨細細想著這些年來自己的經歷。
雖然與原本歷史之中并不相同。
但李亨的處境同樣也很艱難。
沒辦法,誰讓大唐建國至今的太子就沒有一個好好繼位的?
而且李隆基對于自己的子嗣們同樣也是看管的十分嚴格,畢竟他放下了所有朝政,自是要顧忌一下自己的子嗣。
這就導致李亨一直都是如履薄冰,生怕自己出現任何的差錯。
他早已不止一次的想過他日登基之后的事。
卻未曾料到機會如今竟然就這么來了。
雖然他的身體還在不斷的顫抖,也不敢將心中的想法完全說出來,但就在這片刻之間他的心中便已然有了抉擇。
時間都仿佛是慢了下來。
作為一個實權天子,李隆基的種種行為雖然被很多人不滿,但終究還是有著不小的影響力。
當聽到皇帝要御駕親征之時,仍是能造成極大的影響。
——誰又不想要安穩呢?
尤其是對于如今的大唐百姓。
他們之中還有著不少從仁宗李弘時期活到今日之人,他們可是見到過昔日的大唐到底有多么強大的。
包括開元之時的盛況。
這一切都仿佛還在昨日,如今聽到這個消息之后自是覺著皇帝或許是醒悟了。
即將掃平天下,重現安定。
這一夜,不僅朝廷官員徹夜難眠,更有無數學子與百姓輾轉反側,殷切期盼著這位至高無上的天子能夠力挽狂瀾,蕩平群寇。
然而,此時的皇宮深處,氣氛卻截然不同。
內官宮女們行色匆匆,正為一場倉促的行程做著準備。
李隆基孤坐在龍椅之上,神情麻木,目光復雜地掃視著殿內的一切,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籠罩著他,幾乎讓他的思緒陷入一片空白。
“陛下,您.這是?”一個溫婉的聲音打破沉寂。
李隆基恍然回神,望向自己最癡迷的女子。他沉默片刻,緩緩起身,緊緊握住楊玉環的手,聲音低沉而沙啞:“隨朕走。”
“去蜀地。”
“看著朕.再造乾坤!”
楊玉環渾身一顫。
看著眼前這位白發蒼蒼的帝王,她的嘴角微微翕動,心中千言萬語,卻終究未能出口。
質問嗎?
問他今日棄洛陽而去,他日是否還有歸來的勇氣?
這些話,她如何能說。
她只能接受這一切的命運,默默的坐在了李隆基的身旁,如往常一般麻木的看著這一切。
時間匆匆而逝。
這對于很多人而言,這一夜注定徹夜難眠。
禁軍統領陳玄禮亦是早已得到了消息,正在整頓著自己麾下的精銳。
包括李隆基寵愛的一些心腹大臣,包括宗室子弟同樣也是如此,他們都在李隆基的名單之中。
他必須動作要快。
若是讓天下人察覺到了他這個皇帝有著想要逃跑的想法,那他的這個皇帝也便真的成了個笑話了。
到了那時,或許都無需等到敵軍殺來。
這洛陽城內便會出現動蕩。
他必須要抓住時間,前往潼關去見楊國忠,然后率領著麾下的近十萬兵馬,前往蜀地。
這才是最為重要的。
而就在天明時分,已經收到了李隆基消息的李亨同樣也是來見了李隆基。
“父皇!兒臣愿代父皇鎮守洛陽!”
李亨跪伏在地,神色肅然,目光堅定地望向御座上的李隆基。
“我兒?”李隆基驟然一愣,難以置信地看向李亨,聲音帶著幾分艱澀,“你當真如此?”
在他心中,留守洛陽無異于坐以待斃。
“父皇!”李亨挺直脊背,聲音清晰而有力,“自我大唐高祖立國以來,天子親征,向由太子監國。”
“若兒臣隨父皇同往蜀地,朝野上下恐生猜疑,徒惹不必要的動蕩。”
他深吸一口氣,言辭懇切而擲地有聲:“因此,兒臣必須留守洛陽!”
“兒唯愿父皇平安抵達蜀地,重振乾坤!”
李亨的話語如金石墜地,在大殿中回蕩。
李隆基怔怔地看著階下跪伏的兒子,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
雖然李亨當太子這些年來一向十分乖順。
但李隆基這還是第一次切實的感覺到李亨竟然是如此的“孝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在死亡的威脅面前壓住了對于這個子嗣的不忍,認真的點了點頭:“我兒放心,待他日朕整頓兵馬,重歸洛陽。”
“便傳位于你。”
“屆時.為父便坐那太上皇,安享晚年。”
或許是真的出自真心。
至少在這一刻,李隆基那滿頭的白發與通紅的雙眼,說出這句話時十分的讓人觸動。
但李亨只是默默的低下了頭,不愿再去看李隆基一眼。
次日,天光初露。
不知多少的百姓早已醒來,登高望遠看向潼關方向,想要去看清潼關方向是否有狼煙升起。
這是一套成熟的烽燧報警系統,并不如大多數人以為的只用于邊疆。
在重要的邊防和交通線上,每隔一定距離就都有著烽火臺,一旦發現敵情,白天燃煙,夜晚點火,按預定信號接力傳遞軍情,速度遠快于驛馬。
自大亂的消息漸漸傳開,如今這已經是洛陽百姓的習慣了。
幾乎整日都會有百姓在這緊緊盯著。
但這一日卻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不同,同樣也是有著不知道多少百姓守在城門處,想要親眼看看皇帝出征。
而也就在辰時,李隆基亦是不負眾望。
宮門洞開,鼓樂齊鳴!
“陛下出征了!”呼喊聲浪瞬間席卷人群。
或許是為了安穩人心,亦或是為了自身的面子,雖然李隆基簡化了不少禮節,但至少在明面之上他仍是做足了親征的架勢。
禁軍之中,只見李隆基身著明光鎧,端坐于華麗御輦之上,在羽林禁衛森嚴的拱衛下,緩緩駛出宮門。
陽光灑在鎧甲上,金光刺目,儀仗威嚴,旌旗獵獵,上書“廓清寰宇”、“蕩平群丑”。
哪怕如今天下關于他的非議并不在少數。
但就在這一刻,仍是有不知多少大臣感覺到昔年那個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回來了。
李亨同樣也在其中。
在百官萬民的注視下,父子二人上演了一場“托付江山”的大戲,李隆基將社稷重擔交予太子,自攜蒼邁之軀遠征討逆。
禮畢,李隆基方親率大軍,在無數目光的追送中離城而去。
無數道目光都在緊緊的盯著李隆基的背影。
雖然對于普通百姓而言,他們仍舊是有些在乎皇帝沒有啟用顧氏,但沿著那隨風飄蕩的“廓清寰宇”、“蕩平群丑”的旌旗,仍是讓他們感受到了些許心安。
至少皇帝還在,還在拼命。
這就足以讓很多人心安了。
只是,無人注意到,這支隊伍的步履間透著倉皇,全無半分精銳的沉穩。
那“御駕親征”的龍旗雖依舊耀眼,但在這映襯之下,卻顯得尤為可笑。
城樓之上,李亨凝望著這一幕。他緊盯著那遠去的旌旗,呼吸驟然急促,不由得便看向了皇宮方向。
他的眼神在這一刻似乎是穿透了道道宮墻。
已然是落到了那最上方的龍椅之上。
顧易仍舊未曾讓顧氏露面,到了如今的這個地步,其實也已經無需顧氏在做什么了。
李亨自己便足以將這一切都做的明明白白。
他當然不會放任李隆基調走潼關的兵馬,這可是他最后的底氣,那他就必須要抓緊時間。
就在當日——
李亨就絲毫都不隱瞞的開始籠絡起了重臣。
也幸得李隆基此行將自己眼中那些所謂的心腹全都帶走了,如今在城中留下的大臣且不論能力,至少也不會對李隆基死忠。
尤其是在李隆基已經做出了這般決定的情況之下。
無需任何教導。
李亨極其嫻熟地扮起了驚惶無措的模樣,待大臣們憂心忡忡地探問緣由,他便以一副受害者的姿態,“失魂落魄”地將李隆基棄國入蜀的謀劃“和盤托出”。
于是,他悄然完成了身份的蛻變——
從“為父分憂、自愿留守”的孝子,
化作了“為全孝道、甘愿替父赴死”的“至孝”之人。
二者皆名“孝”。
其間的天淵之別,卻已無需多言。
而這帶來的影響自是不言而喻。
——群臣震怒!
“棄國而遁?!”
“我大唐開國至今,可有此等奇恥大辱?!”
“天子!天子!國之主心骨,萬民之依仗!值此危難之際,不思坐鎮中樞,號令天下勤王,竟竟欲效喪家之犬,奔竄蜀地?!”
“這這置祖宗社稷于何地?!置洛陽百萬生民于何地?!置這煌煌大唐的江山于何地啊!!”
“十萬大軍!潼關尚有十萬大軍啊!不以此精銳拒敵于國門之外,反要裹挾入蜀,做那偏安一隅的守戶之犬?!”
“楊國忠!定是那奸相楊國忠的毒計!陛下.陛下竟昏聵至此!”
“此非親征,實乃怯懦之極的逃亡!將關中沃土、祖宗陵寢、億萬子民.拱手送予賊寇踐踏!”
“青史昭昭,筆鋒如刀!陛下今日棄國,他日史書之上,必是.必是千古罵名!我輩.我輩竟侍奉此等君王,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間!”
聲聲罵聲響徹大殿。
或許是因為心中的義氣,亦或是因為感受到了被拋棄的感覺,又或是因為李隆基已經離去了。
這些人絲毫沒有任何的顧忌就這樣在皇宮之中宣泄起了自己的不滿。
李亨一直都跪在殿內默默哭泣。
也不插嘴去干涉群臣們的怒喝,整個人臉色有些發白,似乎是在左右為難。
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喘息聲清晰可聞。
在短暫的宣泄過后,大臣們面面相覷,從彼此眼中看到的只有一片灰敗的死寂與滅頂的恐懼。
沒有人想死。
更沒有愿意不清不楚的就死了。
若是當真讓李隆基帶走所有人,他們這些人都必死無疑。
即使能如李隆基那般逃走又能如何?
他們其中有著太多的人,祖祖輩輩都活在洛陽、活在關中,又豈能這么輕易的舍下一切?
讓他們背井離鄉,舍棄經營數代的一切,去做那蜀地的無根飄萍?
這比死更令人難以承受!
死局!
這是一個由他們曾經的君王親手布下的、令人窒息的死局!
就在這令人絕望的寂靜中,隨著這些人相互對視,隨后自然而然的便將目光落在了李亨身上。
下一刻,短暫的死寂終是被人打破。
“社稷動蕩,為天下蒼生計,為大唐國祚續——老臣泣血叩請太子殿下,即刻正位登基,承繼大統,以挽狂瀾于既倒,救我大唐江山社稷!!!”
此言一出,如同點燃了最后的引信!
殿內群臣仿佛找到了唯一的出路,瞬間跪倒一片。
“國不可一日無君!請太子殿下順天應人,登基御極,統御萬方,掃蕩群丑!”
“陛下棄萬民如敝履,已非我大唐之主!唯太子殿下仁孝英睿,當承天命!臣等愿效死力,輔佐新君,光復神都!”
“逆賊兵鋒指日將至!洛陽百萬生靈系于殿下一身!請殿下勿再遲疑,速登大寶,號令天下勤王之師,護我河山,保我黎庶!臣等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聲聲的吶喊聲不斷的響起。
隨著這些話出口,群臣們似乎終是反應了過來,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什么。
“殿下,”有人立刻高呼,“臣等再請殿下即刻登基,啟用顧氏,以抗群賊!!!”
雖然一切都沒有什么改變。
但隨著這句話一出口,群臣們的表情卻突然又都緩和了許多,不似剛剛那般的緊張。
在這一聲聲勸進之下,李亨終是有了反應,本能的推辭。
但到了如今的這個地步——又有誰能再去管他如何?
毫無任何的征兆。
就在李隆基出城而去的三天之后,李亨在群臣的擁立之下登上了帝位,隨后立刻便派出了使者去追李隆基,遙尊其為太上皇。
改元至德。.
“天寶十四載,吐蕃犯邊,安祿山構逆于范陽,海寇乘釁。
值天下板蕩,玄宗倉皇幸蜀,托名親征。
太子亨受命監國,旋為群臣所請,即皇帝位于洛陽,尊玄宗為上皇天帝,改元至德。”
——《唐書.肅宗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