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煜怎么可能不懂薛三的想法。
于他而言。
當顧哲身死的那一刻起,復仇便成為了他人生的唯一宗旨。
這并不是只有薛三一人。
能夠被選為顧氏護衛的巨鹿子弟幾乎都有這樣的想法。
在活著的時候讓顧氏公子喪命,這種事要是傳出去丟的是先人的臉。
這是最為純粹的忠誠與信仰所造成的產物。
他必須要為顧哲復仇。
做不到,那便赴死,僅此而已。
這才是顧氏最為核心的力量,若是有一天顧氏真的受到了亡族之危時。
且不說所有巨鹿百姓。
大半百姓都絕對會愿意為顧氏舉起手中的兵刃。
這就是顧易當年要打造的堡壘!
顧煜并未直接選擇動手,這并不是一個很好的時機。
大亂——
唯有當百姓們都走投無路之時才能撼動一個冉冉升起的王朝。
沒錯,就是冉冉升起。
這是顧煜走遍天下之后在楊廣繼位之前對于大隋的判斷。
雖然這所謂的冉冉升起仍是不能照盡一切陰霾,但整體之上百姓還沒有淪落到絕境。
顧煜讀遍了族中之書。
對于顧易當初操控顧燁時,所留下的王朝論有著清晰的判斷。
那時候的大隋就是在冉冉升起。
哪怕繼位之君是漢惠帝那樣的無權之君都不足以亂天下,甚至將胡亥那種只知道貪玩的君主擺上來。
只要朝堂的政策趨于穩定,都不可能出現亂象。
因為顧煜感覺的出來。
天下人心向一統。
雖然這一代人都未曾經歷過昔年的炎漢盛世,但是卻皆有著向往。
這才是隋朝至今最大的依仗。
如今看似天下百姓怨聲哀道,但實則心中的怒火還沒有徹底激出來。
在這種時候放出消息,只會害了顧氏。
如今百姓們的怒火還不足以沖垮隋朝的根基!
他必須要等!
自這一日起,顧煜便于巨鹿之中安頓了下來。
他漸漸接過了顧粲手中的重擔,開始處理起了巨鹿之事。
整個顧氏都仿佛是有了主心骨。
顧粲雖然也能服眾。
但他終究還是老了,而且自顧煜出世至今,他便承受了太多太多的期望。
如今他回來了,整個家族都仿佛是被注入了新鮮血液。
顧氏確實需要一個領頭人。
而顧煜便是最好的人選!
不過在此之外,顧煜也在做著一系列的準備,天下大亂只差一個契機。
顧氏當前的處境極為艱難。
要想繼續輝煌下去,他必須要為家族做好完全就得準備。
時間匆匆而逝。
楊廣折騰的步伐并未就這樣停下來。
當前朝堂上下都已經經過了他的清洗,再也沒有了反對他的聲音,一切都是以他為主。
他先后數次賞賜突厥可汗。
歷史的腳步終究始終在向前邁進,蠻夷部落向來就是如此。
就在中原混亂的時候。
突厥這個本無人關注的小部落亦是崛起成了霸主。
似乎就是為了宣揚自己的威儀,楊廣對于突厥可汗的賞賜十分的驚人。
前后數次賞賜的汗帛高達數千萬段。
這還不是全部。
顧易其實也曾關注過楊廣一些時間,驚奇的發現楊廣最為老實的時候竟只是在做少兒不宜之事。
除此之外,他就會有其他想法。
或許在他的眼中。
當前的大隋確實無比的昌盛。
他看不到百姓的血淚,聽不到百姓的哭聲。
那些規模不大的起義軍也不能威脅到王朝的根基,整個朝堂上下一切都是以他為主。
他能夠掌控一切,這不是盛世又是什么?
恢宏的宮闕擋住了一切,而隨著那一個個心懷天下還有著些許良心的官員身死,楊廣便再也難以聽聞宮外之事。
大業七年。
隨著四方工程逐漸落幕,楊廣似乎是終于漸漸滿足了自己于“內政”上的野心。
這一次,他將目光放到了外面。
他決定征伐高句麗。
高句麗如今的勢力并不算弱,甚至可以稱之為一方霸主。
顧琛當年掃平了烏桓鮮卑,但對于逃跑的高句麗卻是無可奈何。
至于顧燁這一代人,同樣也是如此。
雖然當初高句麗之中有人投降,甚至將他們的王殺了。
但對于這個部落之人而言。
他們從不會缺少王。
隨著中原內亂,對于四方蠻夷漸漸失控,如今的高句麗早就已經殺了回來。
不僅僅奪回了柳城更是成為了這一代的霸主。
洛陽。
楊廣一臉得意之色的掃視在場眾人,興致勃勃的說道:“諸位愛卿!”
“討伐高句麗乃是朕千秋大業最為重要的一步。”
“遙想當年,朕幼時曾聽昭烈侯一人懾四野,當時便立志此生定當如昭烈侯一般,讓我大隋威耀世間!”
“若能打下高句麗,朕亦是完成了昔年登基時所許下的宏愿。”
“于文治武功,都將成為這悠悠青史絕無僅有的皇帝!”
他一臉的倨傲之色,臉上始終都帶著笑容。
“陛下圣明!”
沒有任何人開口拒絕,哪怕明知道遠征高句麗對于當前的大隋而言是一件傷害極大的事,但他們也不會選擇諫言。
這是群臣悟出來的求生之道。
諫言楊廣,那就是在選擇死亡!
不過卻還是有人提起來別的事。
“陛下,當今天下百姓都在歌頌陛下恩德,陛下聲望之高已可睥睨古今。”
“無需在顧忌什么顧氏,何不趁此機會于出兵之前掃平顧氏?”
是宇文化及。
他如今已經成為了楊廣最為寵信的大臣之一。
雖然顧氏與他無冤無仇,甚至還可以說顧氏有恩于他們的先人。
但宇文化及仍是十分顧忌顧氏。
尤其是在昔年顧哲血濺宮墻之后更是加劇了這一點。
這件事甚至都已經成為了他的心病。
此話一出,群臣之中立刻便有人開口附和,對于顧氏的態度這群人出奇的統一。
或許人就是這樣。
顧哲這一次的血濺宮腔,讓他們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侮辱。
楊廣臉上的笑容絲毫不減,這一次他并未拒絕,反而點了點頭,直接答應了下來。
不過卻還是將日子定在了大勝而歸之時。
顧氏還是有影響的。
也只有他大勝而歸才能徹底蓋過一切。
沒錯,他并不會放過顧氏。
于他而言。
天上只有一個太陽,人間也只能有一個受所有人尊重的家族。
此事徹底定了下來。
楊廣于整個天下開啟了自己的征兵之路。
大業八年。
楊廣親率一百余萬大軍,兵分二十四路,討伐高句麗。
主力部隊由涿郡而動。
水路并進。
陸軍直取遼東城,水軍直撲王儉城。
大軍所過之處一眼望不到盡頭。
五月。
陸軍圍攻遼東城,卻因高句麗詐降而影響了兵鋒。
最關鍵的是楊廣要求將士們不得私自行動,將一切權力都抓在自己手中。
進而徹底導致隋軍軍心愈發動蕩。
遠征向來就是如此。
且不論顧燁,甚至就連當初的顧琛都不敢率領太多的人馬行遠征之事。
這并不是因為顧琛的能力不足,而是遠征所消耗的人力物力是難以想象的。
隨著隋軍停下來的那一刻起,其實此仗就已經徹底結束了。
整個中原餓殍遍野。
百萬民夫運糧,這其中實在是有太多太多的人倒下。
但楊廣卻仍是沒有察覺。
他的自大讓他始終都堅信著自己能夠打贏這一仗。
就在這種情況之下,他竟然默許宇文述輕敵冒進至薩水。
整整三十萬大軍全軍覆沒。
鮮血染紅了薩水,徹底宣告了楊廣的失敗。
八月。
水軍都護再敗于王儉城,局勢徹底扭轉。
楊廣被迫選擇退兵。
一場牽動到整個九州的遠征徹底失敗。
近五十萬人留在了蠻夷之地,路上因此而死去的民夫更是不計其數。
生靈之劫,九州血淚。
這對于整個大隋朝廷的影響更是難以想象。
但楊廣又怎么會如此輕易罷休?
他甚至就連顧氏的事都放到了一旁,立刻便要繼續征兵再征高句麗。
沒有任何人敢阻攔!
面對暴怒將此視為恥辱的楊廣,整個朝堂就壓根沒有人敢阻攔!
楊廣再次征兵重啟遼東戰場。
于大業九年。
再次揮軍進攻遼東城。
這一次他親自督戰,更是將中原的攻城器械全都用了出來。
但仍是難以攻下遼東城。
最關鍵的是,楚公楊玄感因畏懼楊廣對于自己的猜忌,終是趁著這次的機會踏出了那一步。
他造反了!
這其實也怪不得楊玄感,作為楊素的兒子,他很難不去考慮楊廣可能用的手段。
———局勢瞬變!
可不僅僅只有楊玄感一人不安,不少貴族同樣也有著這方面的擔憂。
他們聯手屯兵于黎陽,威脅東渡洛陽。
楊廣不得不退兵。
而高句麗轉守為攻,一路殺得隋軍丟盔棄甲,死傷無數!
雖然最后官復原職的宇文述平了楊玄感等人。
但整個遼東戰場亦是大敗!
———九州震動!
連續兩次的遠征接連大敗,這對于整個九州的影響是難以想象的。
不僅僅是各方面的消耗。
同樣還有著百姓對于朝廷的信心。
雖然這一代人并未經歷過顧琛、顧燁所創造的那個年代。
但他們聽家中的先人說過!
最關鍵的是,九州征戰蠻夷,何時有過這般的大敗?
局勢徹底大亂!
天下各地,四方起義軍并起!
章丘。
杜伏威、輔公拓起義。
率軍先亂商丘,后又轉戰江淮。
余杭。
劉元進起義,聚眾十萬,稱要反隋復漢。
城父朱粲、魯郡徐圓郎、周橋孟海公各方豪杰相繼登場。
但哪怕就是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楊廣仍舊沒有忘記讓他折戟的遼東。
他決定再一次的決定征兵,繼續攻打高句麗。
朝廷的壓力就宛若一座高山一般,籠罩在整個九州之上。
所有人都感覺到了絕望。
而這一次,楊廣更是在宇文化及的提醒之下,重新想起了顧氏。
甚至是將兩次遠征失敗的原因歸咎在了顧氏之上。
但對于顧煜而言,楊廣在想些什么已然無用了。
他在等的時機已經到了。
無論是楊廣這個皇帝亦或是整個大隋朝廷,都不足以在壓下天下人心中的怒火。
這兩次的大敗。
已經徹底將朝廷的威儀徹底的打散了!
星光璀璨。
巨鹿,顧府。
此次是顧煜自接過家族重擔之后,第一次大規模的召集起所有家族眾人。
如今于族內的族人并不在少數。
且相比于當初,如今的他們心已經再次走到了一起。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等待著顧煜能夠帶領他們掀翻當前的一切。
此時此刻,他們的表情都是有著激動。
很顯然,顧煜如此認真的召見他們已經讓很多人猜出了什么。
但顧煜從始至終卻并未多說什么,只是帶領著他們祭祖。
完全是顧氏內部的祭祖!
顧煜的表情極為認真,而隨著一眾子弟踏入了顧氏最為重要的祠堂,他們的表情也是愈發認真。
祭祀啟。
燭火逐次騰起,堂內石像在搖曳火光中忽然睜開眼睛——那是顧氏祠堂里最顯赫的豐碑。
從忠武侯顧嘯的劍眉,到景襄侯顧燁的長髯,皆被火舌鍍上鎏金般的鋒銳。
一眾子弟幾乎是本能的便跪了下去。
這是顧氏最為輝煌的幾人。
自顧嘯開始,自顧燁而終。
顧煜沒有落下任何人,但也不僅僅只是這幾人,同樣還有那些沒能留下名字的先人。
他的動作并不算快,但卻沒人覺著心急。
所有人都清楚。
今日顧煜要做的一切可能就事關著整個家族的生死。
顧易也在看著這一切,心中思緒亦是不斷。
那種歲月流逝的感覺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不知不覺間顧氏已經有這么多代人逝去了。
其實他的內心此時同樣也在激蕩。
顧煜終于要動手了!
這個時機選的十分合適!
其實對于顧氏而言,要想真的豁出去一切的話,顧煜完全不需要等這么久。
但他絕對不能這么做。
不然的話就算顧氏能重新顯赫一時,將來也定會被后世的下一個楊廣所屠戮。
這是顧煜這個家主必須要考慮的!
終于,各項禮節終是完畢。
在眾人的注視之下,顧煜緩緩走到眾人身前的位置,朝著前方的石像跪了下去。
“自先祖忠武侯嘯公為始,我顧氏得以起勢。”
他忽然開口,聲音鏗鏘:
“文成侯康公,治大河肥天下之田!”
“桓侯晟公,定西域掃蠻夷!”
“文襄侯熙公,治九州天災三扶龍庭而定社稷!”
“昭烈侯琛公,掃盡天下之賊,殺到四方蠻夷無人敢稱尊。”
“景襄侯燁公,開互市、譯胡經,讓百越子弟皆讀《論語》!”
他神色肅穆的訴說著先祖的功績,在場之人無不動容!
這是顧氏的驕傲!
更是他們無比崇敬的存在。
顧氏為什么能夠堅持到現在才漸顯分裂之勢,就是因為祖上的輝煌!
但就在下一刻,顧煜話風極轉。
“不孝子孫煜,泣告列祖:“
“今龍舟塞斷汴河,征遼白骨砌滿潼關!“
“天子不聞九州百姓之悲鳴”
他訴說著當前的情況,隨后更是說出了顧哲與那一個個出山最后選擇赴死的兄弟!
十七人!
足足有十七人!
整個祠堂內的氣氛在這一刻徹底的變了,一眾顧氏子弟的臉上滿是憤然。
顧氏又何時遭受過這一切?
“今日祭祖,不為求蔭庇,不為訴冤屈!”
顧煜緩緩抬起頭,看著這一尊尊石像,就像是在宣誓一般,“昭烈侯琛公有訓:敢為天下先,縱死猶聞俠骨香!”
“九州盛,那我顧氏便興!”
“如今昏君如太行壓頂,百姓如螻蟻偷生。」
他的聲音忽然低啞,像老刀入鞘前的顫鳴,卻在尾音驟然迸發金石之音,
“顧煜不才,愿率子弟為天下為我顧氏——”
“搬山!”
———轟!
這一瞬間就仿佛是有什么東西在一眾家族子弟心中炸開了一般。
“大業八年春正月,帝詔天下兵集涿郡,凡二十四軍,舳艫千里,旌旗亙野。
七月,諸軍圍遼東城,高麗數偽請降,諸將奉敕不敢赴機,城久不拔。
來護兒率江淮樓船越海趨平壤,中伏兵潰。
宇文述等九軍三十萬眾度鴨綠水,乙支文德詐降疲師,至薩水糧盡,高麗四面蹙擊,士卒奔還者二千余騎,資械委積如山。
九年春,復征天下兵會遼東,帝臨白石壘督戰。
造飛樓橦車,晝夜不息,堞將墮。
會楊玄感反于黎陽,劫漕運,逼東都。
六月庚寅,帝夜密詔班師,棄攻具積若丘陵。高麗躡后,王仁恭殿軍沒者數萬。
秋,征遼敗聞馳至中土,四方賊寇相繼而起,天下大亂。”
———《隋書.煬帝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