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
三月下旬,隨著春季即將結束,一場春雨將北方大地洗刷得干干凈凈。
當持續三日的春雨結束,臨州狄道城的百姓自發走出了狄道城,朝渭州官道走出了十余里。
老人們拄著榆木拐杖,婦女們牽著孩童,青年們踮著腳尖向東張望,所有人都懷揣著激動,翹首以盼的等待遠方出現他們所期盼的身影。
“阿耶,陛下真的會從這條路來嗎?”
“會的、會的……”
“陛下長什么樣子啊?”
“現在不知道,以前的陛下身材高大,長相俊朗如神仙般,某覺得比那些史書上的潘安宋玉還要好看……”
“嘶律律——”
“來了!來了!”
在百姓人頭攢動,各自討論的時候,隨著遠處傳來一陣馬匹嘶鳴聲,原本就有些躁動的人群頓時騷動起來。
所有人看向渭州方向的官道,只見官道盡頭開始出現身影,身影成群結隊的快速朝著狄道方向靠近。
在他們的不斷靠近下,手持大漢旌旗的騎羽林精騎率先馳來,由遠到近,數量多的數不清。
他們越過百姓,朝著狄道城的南門靠近。
直到羽林精騎的隊頭抵達狄道南門,騎兵們才開始勒馬降低馬速,分成兩列,肅立在道路兩側。
百姓們見到他們,心里十分激動,忍不住看向這些精騎。
北衙六軍作為天子親軍,羽林與神武左右四軍都是騎兵,龍武左右兩軍為馬步兵。
大漢沒有追求華麗,哪怕是天子親軍,穿著的也只是普通的扎甲,背上背負著用油紙包裹的火繩槍,馬鞍兩側別著鄣刀與金瓜錘、斧頭等鈍兵,手里皆是掛有旌旗的馬槊。
他們都是從各軍之中挑選的銳士,若是沒有些本事,也無法脫穎而出。
狄道的百姓們抬頭仰視,只覺得熱血沸騰,而這時遠方再度傳來了馬蹄聲和車駕的轱轆聲。
百姓們不敢再繼續喧囂,只是眼巴巴的看著道路盡頭的那支隊伍不斷靠近。
旌旗在春風中獵獵作響,玉輅與大輅在龍武左右兩軍的將士拱衛中緩緩靠近。
“陛下來了!”
霎時間,原本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百姓,瞬息間便都看向了那玉輅。
他們許多人都不曾見過劉繼隆,只知道皇帝乘坐的馬車十分華貴,用六匹馬拉拽。
正因如此,他們在見到玉輅的時候,紛紛都呼喊了起來。
與他們不同的是,那些曾經有幸見過劉繼隆的人,此刻并未關注玉輅,因為他們的目光都被玉輅面前那道騎在馬背上的身影所吸引了。
“是陛下!騎黑馬的那個!我認得!”
“陛下?!”
“陛下這么年輕?”
“陛下沒有老,難不成是得了長生嗎?”
“陛下……”
她的話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頓時激起千層浪。
無數見過劉繼隆的人,在此刻都認出了劉繼隆。
二十余年的時間,孩童成了青壯、青壯成了老翁,可劉繼隆的容貌在遠觀之下,似乎并無任何變化。
盡管那么多年時間里,他們經歷了許許多多的事情,但劉繼隆的身影始終還是在他們心底揮之不去。
面對百姓自發出城十余里迎接自己的景象,便是經歷無數廟堂爭斗而感到麻木的劉繼隆,此刻也不免露出了輕松的笑容。
“辛苦了,早些回去吧……”
“陛下,您當年買過某的胡餅,您記得嗎?!”
“陛下,某經常在王府四周賣飴糖,您還帶著太子買過某的糖呢,您還記得嗎?”
“陛下…陛下……”
他在馬背上對百姓們揮手致意,無數人爭先恐后的說著自己曾經與劉繼隆的一面之緣。
盡管劉繼隆已經忘記了他們,但對于他們來說,那一幕的場景,足夠他們銘記這一生。
這熱鬧的景象,讓青春不再的曹茂都忍不住激動的驅馬湊近斛斯光,低聲道:“大兄,你看這狄道百姓,比起洛陽那些官員倒是真誠得多。”
“那是自然!”斛斯光聞言開懷大笑:“陛下帶著某等在隴西征戰十余年,這里的百姓是將陛下當做親人看待啊。”
安破胡聞言也順勢點頭,接口補充道:“若非陛下,某與這些百姓恐怕都會餓死于唐境,如何能來到隴右,改頭換面的得到新生?”
“陛下興許不記得那么多事情了,但每個受過陛下恩惠的百姓,都將那一刻銘記在心。”
三人笑聲爽朗,而玉輅上的李梅靈則是看著窗外景象,百感交集。
不止是她,還有伺候她的西門君遂,以及劉繼隆的諸多隨行子嗣亦是如此覺得。
曾經的他們,只是從旁人口中聽說劉繼隆的經歷如何如何,但那些人說到底也不過是道聽途說罷了。
如今親身經歷的人擺在他們面前,他們的真誠與熱情卻根本做不了假。
許多人因為見到劉繼隆而感動的熱淚盈眶,這份感情卻是他們無法理解的。
因為百姓實在太多,劉繼隆只能放慢馬速,盡量與沿途的所有百姓交談。
直到劉繼隆已經走到城門處,身后官道上依舊人頭攢動,百姓們仍站在原地,目送著自己先行入城。
“臣等、參見陛下……”
在劉繼隆回過頭來,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上千名堵在城門口,身體多有殘缺的許多百姓。
見到他們,劉繼隆便知曉了他們的身份,不由得翻身下馬,激動來到他們面前。
他們的年紀從四十到七十歲不等,每個人都是跟隨劉繼隆征戰并落下殘疾,最后在狄道城頤養天年的老卒。
“是誰帶著某等收復了隴西?!!”
忽的,好似早有準備般的呼喊聲傳出,千余老卒紛紛拔高聲音回應,便是劉繼隆都感到了些許震撼。
“是誰帶著某等擊敗了吐蕃,光復了河隴?!”
“是誰給了某等錦衣玉食的生活,給予了某等太平的日子?!”
當質問聲與肯定的回答聲不斷作響,最后不僅僅是城門口的老卒們在吶喊,四周的百姓也紛紛吶喊,令人忍不住動容。
面對他們的這些話,劉繼隆心中情緒復雜,直到他們安靜下來,劉繼隆才看向他們,對上那一道道目光。
“若是沒有你們,某也沒有辦法收復河隴,趕走吐蕃。”
“你們才是河隴光復的功臣,某只不過是個代替你們獲得名聲的普通人罷了……”
興許在年輕時,劉繼隆會覺得是自己帶領百姓們趕走了吐蕃,恢復了河隴的漢家正統地位。
只是隨著時間推移,他時常會想起曾經在戰場上的那些事情,那些場景。
若沒有這些百姓和將士支持,他哪里來的力量去收復河隴,將吐蕃人趕走,將大唐覆滅呢?
他的真情實感,令無數跟隨他作戰的殘疾老卒紛紛驕傲挺起胸膛,眼眶濕潤。
“明日如往日那般,內帑調撥錢糧,某請狄道全城百姓吃頓飯,以此感謝隴右百姓的支持。”
劉繼隆吩咐著,身后的曹茂聞言立馬讓人安排,而劉繼隆也步行穿過了這些殘疾老卒的隊伍,與他們一同走入了城內。
由于在官道上四周都是百姓,他并不能很全面的感受到狄道的變化,因此他與老卒們走上了城墻馬道,走上了箭樓,將整個狄道城盡收眼底。
站在箭樓上,春風徐來,吹起幾分溫柔。
在他眼中,城外阡陌縱橫,稼穡連天。
昔日的荒灘坡地盡數化作良田,溝渠如血脈般縱橫交錯,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
臨州的官員見到劉繼隆看向城外,隨即便介紹道:“臣等盡皆依照陛下舊制治理臨州,未曾有半點逾制。”
“去歲清丈,臨州墾田已逾二百萬畝,人口二十八萬七千余口,臨州鮮有荒地開墾,許多閑不住的百姓,甚至開始營造梯田。”
“好!甚好!”劉繼隆感嘆著叫好,轉身走到箭樓另一邊,目光看向城內。
城內白墻青瓦的民居整齊排列,檐下掛著新糊的燈籠,窗欞上貼著紅紙剪的窗花。
“得知陛下前來,兩個月前百姓們便自發修葺屋舍,灑掃街巷,連最破舊的院落也翻新了門面。”
官員解釋著,生怕自家陛下以為是衙門相逼。
劉繼隆沒有回應,只是嘴角帶笑的看完這些,隨后才將目光投向了遠處的鳳凰山。
見到劉繼隆看向鳳凰山,官員立馬說道:“每年逢年過節,無需衙門吩咐,便有許許多多百姓和官學自發組織學子上山為國殤墓園清理雜草,平日里也有衙門募工時刻清理。”
劉繼隆哪怕在洛陽時,也時常詢問鳳凰山管理如何,臨州歷任官員自然不敢怠慢。
“明日某去看看吧……”
劉繼隆頷首回應,看不出喜怒哀樂,官員聞言回禮,隨后便跟著劉繼隆在馬道上走了一圈。
半個時辰后,隨著百姓先后入城,劉繼隆這才帶人返回了曾經的漢王府,如今臨州行宮。
行宮的門楣沒有任何變化,走入其中的各種花草樹木和廳房樓閣也如記憶中那般沒有改變。
劉繼隆走入正殿,只見殿內通明,陳設一如往昔。
佇立在殿內,他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在主位埋頭理政,又看到了自己與諸將討論如何治理隴右,如何動兵征討吐蕃……
站了片刻,劉繼隆沉默著走出正殿,轉過回廊后便來到了演武場。
演武場上的兵器架仍立在原處,槍戟擦得锃亮,仿佛自己昨日還在此磨練武藝,所謂東進和開國都只是黃粱一夢。
他的目光流連在熟悉的景致間,沒有開口詢問臨州的官員,百姓過得如何。
朝廷對隴右和臨州的優待是有目共睹的,方才入城時,他也瞧得十分真切。
百姓們身著絹布衣裳,孩童臉頰紅潤,老叟拄的拐杖都打磨得光滑。
若是要動員數千百姓來偽裝那一幕,所消耗的錢糧,定然不是如今臨州乃至整個隴右道能負擔得起的。
想到此處,他從演武場走到了昔年的大庖廚,只見大庖廚內正在準備晚膳。
新磨的麥面蒸成胡餅,羊肉在鼎中咕嘟作響,時鮮野菜用麻油拌得噴香。
劉繼隆嘗了一口醴酪,忽然笑道:“還是當年的味道。”
站在旁邊的幾名隨行庖廚聞言笑了笑,他們都是跟隨劉繼隆從隴右東進的老人。
在洛陽時無法做出隴右的味道,那是因為食材用的不同。
而今回到了臨州,想要復刻曾經的味道,自然容易。
“今日便嘗嘗曾經的吃食,汝等盡皆用膳過后在回到府邸休息吧。”
劉繼隆回頭吩咐著安破胡等人,同時不忘打趣道:“沒有將狄道的屋舍賣了吧?”
“沒有!”曹茂等人爽朗大笑,隨后便跟著劉繼隆前往了正堂,如往年那般在正堂談天說地,吃喝食物。
雖然感覺與曾經相差不多,但如今卻再沒有人敢于邀請劉繼隆踏歌跳舞了。
即便他主動要求,眾人也都束手束腳,跳的十分拘束。
他沒有多說,只是在晚膳結束后,獨自住在曾經的中堂休息,望著天花板,腦中思緒萬千。
他回來了,又好像沒有回來,人還是原來的人,場地還是原來的場地,可人心終究變了,不論是他,還是曹茂、斛斯光等人,他們都回不到曾經了。
迷迷糊糊之余,劉繼隆夢到了許多曾經發生的事情,直到清晨悠悠轉醒,他才意識到昨晚夢到的許多場景都是夢。
天色尚早,他自行起床穿衣,在西門君遂的伺候下洗漱,隨后便在數十名精騎的護衛下前往了鳳凰山。
曾經種下的樹木,盡皆成了參天大樹,能為登山的百姓遮風擋雨。
國喪墓園的各種建筑都保護的很好,沒有太多改變,只是比他曾經離開時,多了不少石碑,每道石碑上都寫滿了故人的姓名。
劉繼隆在此駐足許久,身旁站著西門君遂、趙英和負責看守此地的老卒。
“這里記下了多少弟兄的姓名?”
他忍不住詢問,老卒聞言則是恭敬作揖:“回陛下,三萬四千六百五十七名。”
“這些都是從隴右走出并陣歿的弟兄,其余諸道的弟兄則是在其家鄉各自修有忠烈祠和陵園。”
隴右的陣歿數量令劉繼隆心頭壓抑,他對得起上面絕大部分的人,但也辜負了上面的不少人。
“此前隴右京察,犯事被發配的烈屬數量多嗎?”
劉繼隆頭也不回的詢問,老卒聞言沉默片刻,沒能正面回答,只是委婉道:
“他們欺壓百姓,貪贓枉法,陛下做的沒有錯,想來弟兄們知道,也會感謝陛下為他們清理門戶的。”
能讓老卒如此委婉的回答,顯然犯事被發配牽連的烈屬數量并不算少。
不過劉繼隆并不后悔,如果他不對這些人出手,幾十年后這群人就會變本加厲的從毫末之疾變成癩骨頑皮。
有些事情,總有人要做的,如果他因為憐惜自己的名聲就不去做,那受難的百姓只會更多。
將他們流配,已經算是劉繼隆對這些老兄弟們最好的交代了。
想到此處,他抬腿便往后方陵園走去,不多時便來到了這埋葬無數烈士尸骸或衣冠冢的陵園。
三萬多墓碑幾乎要將鳳凰山的山頭盡數占據,劉繼隆能做的只有不斷穿梭其中,聽著老卒訴說著這些人的事跡。
他在陵園待了兩個時辰,期間曹茂、安破胡、斛斯光等人先后到來,陪著他一同在此處與弟兄們交談。
隨著時間接近黃昏,劉繼隆才帶著眾人離開了國殤墓園,而狄道城內早已熱鬧無比。
每家每戶的百姓都在街道上擺起了長桌宴,曹茂從內帑調撥了兩萬貫,買了各種肉菜,幾乎要將狄道附近的牧場和豬舍、禽山豆買了個干凈。
十二萬狄道百姓在城內共食,肉香味彌漫出城,劉繼隆則是與老卒們在行宮前的廣場上共用膳食,歡聲笑語不斷。
臨州因為劉繼隆的到來而變得年輕鮮活,劉繼隆也因為來到臨州而感受到了些許輕松。
狄道城臨時解除了宵禁,許多百姓直到天色徹底變黑才戀戀不舍的收拾碗筷離去,并返回街道將街道打掃得干干凈凈。
翌日,狄道城依舊干凈整潔,而劉繼隆也沒有停留太久,而是在百姓都還在熟睡時,便帶著隊伍向著蘭州趕去。
接下來的半個多月里,他們先后經過了蘭州的金城、廣武,也翻越了通往涼州的洪池嶺、和戎嶺。
曾經狹長的官道被各州衙門募工,以火藥爆破而不斷擴寬,整條道比起曾經好走了不止數倍。
興許正因如此,劉繼隆已經感受不到曾經東進的艱難,只覺得十分輕松。
有這種感覺的不止是他,還有曹茂、斛斯光、趙英等人。
四月中旬,他們抵達了涼州,從涼州東邊的昌松到西邊的番和,沿途二百余里,涼州不復曾經的地廣人稀,而是成為了如今人口大城。
如今的涼州坐擁六萬六千戶,三十三萬余口,耕地二百七十余萬畝。
自古而今,涼州尚未有過如此鼎盛時,而這只會是開始。
在這種情況下,出巡的隊伍開始沿著焉支山官道從涼州前往甘州。
似乎隨著距離山丹越來越近,劉繼隆也漸漸明白了近鄉情怯的感受。
連續幾日時間,他都沒能好好休息,直到他們從焉支山走入甘州,眼睜睜看著山丹越來越近,這份感覺才漸漸被激動壓下。
“這就是山丹嗎?”
“如何,是否是養馬的好地方?!”
劉繼隆身后的安破胡與斛斯光交談著,前者從未來過山丹,后者則是為山丹驕傲。
只是令人感嘆的是山丹并沒有多少百姓出城迎接,不過寥寥千余人,甚至沒有前來迎接的酒居延所帶官吏、兵卒數量多。
“臣甘國公酒居延,參見陛下。”
“臣等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歲……”
山丹城東數里外的官道上,六十有七的酒居延帶著官吏兵卒們對劉繼隆行禮作揖。
劉繼隆翻身下馬,目光復雜的看著酒居延,酒居延也抬頭與他對視,但很快便重新低下頭去。
“你這些年將河西守護的很好,去歲聽聞你卸任河西都督,某還擔心你身體出了問題。”
“如今看來,你身體很好,如此某便放心了。”
去歲酒居延卸任河西都督,事后由趙英之弟趙晟接替河西都督。
這些新老交替的政務,始終能讓劉繼隆感慨許久。
“臣昔年愧對陛下栽培……”
酒居延還是耿耿于懷,劉繼隆見他如此,笑著扶起他:“你若是跟某前往了東邊,又置張淮深于何地呢?”
“某從未怪罪過你,你與其自責,倒不如與某說說,山丹這些年來的變化。”
闊別三十四年,如今故地重游,自然需要個好的向導。
酒居延聽到劉繼隆這么說,盡管依舊畏畏縮縮,但還是強撐著與劉繼隆說道:
“昔年交河郡王率領涼州百姓西撤后,各州百姓便盡皆西撤。”
“山丹的許多百姓都遷往了瓜州、沙州,如今山丹的百姓,多半都是朝廷從關東遷徙而來的。”
“話雖如此,但昔年陛下留下的許多東西都未改變,八百畝茶田變成了五千畝茶田。”
“城外的各類水渠堰堤,依舊是曾經的位置,只是經過不斷挖深和加固,能夠滋潤更多田畝了。”
“如今的山丹有一萬四千余戶,近八萬口百姓,近百萬畝耕地和數百萬畝草場。”
“山丹的十二個軍馬場,每年都有三四千匹甘涼大馬出欄送往洛陽,還有……”
酒居延站在官道上,滔滔不絕的與劉繼隆講述著山丹如今的情況。
只是對于劉繼隆來說,得知山丹百姓被遷徙瓜沙二州后,他忍不住在心底嘆了口氣。
山丹已經物是人非,這讓他原本高漲的出巡心情變得低落。
饒是如此,他還是佯裝得興致勃勃,并在酒居延的帶領下,重新回到了他昔年在山丹居住的院子。
山丹城內的百姓生活雖然不如臨州狄道富裕,但日子過得并不比京畿的百姓差。
街道干凈整潔,兩邊坊市內的屋舍也以瓦屋為主,而曾經的縣衙擴大了不少,劉繼隆曾經的故居在白墻灰瓦的建筑中,顯得那么格格不入。
來到這里,曹茂遠比劉繼隆更為激動,走入院內后,院內情況與他離開時似乎沒有變化,但曹茂卻還是指出不對道:
“不對不對,這院里的屋子原來沒有那么高,以前里面什么花草都沒有,光禿禿的,容易打掃得很。”
曹茂興高采烈的指認著各種不對的地方,劉繼隆只是負手看著他嘰嘰喳喳的說著,仿佛重新看到了那個十二歲的少年郎。
只是相比較二人的從容,甘州的官員們則是冷汗直冒。
好在劉繼隆并未怪罪他們,只是看向他們道:“三十四年過去,能保存如此完好已經不錯,汝等不用自責。”
從劉繼隆的用詞上,官員們可以感受到他對他們的疏遠。
畢竟他在對酒居延等人時都是“你、你們”,而對于官員則依舊“汝、汝等”。
不過官員們倒也不覺得有什么,有的只是劫后余生的慶幸。
“陛下,某等今日便住這里吧?”
曹茂高興的從自己的房間走出,劉繼隆聞言笑著點點頭:“也好。”
說罷,他便轉頭看向西門君遂和趙英:“汝等安排貴妃們去行宮休息,某便住在此處了。”
“是……”二人應下,斛斯光見劉繼隆這么說,當即也笑著尋了個屋子:“某今日也住在這里了。”
“汝昔年都是住祁連城,何時在此住過?”
曹茂急了,不顧身份與斛斯光拌起了嘴。
斛斯光見狀也洋洋得意道:“昔年與陛下用膳飲酒時,又不是不曾睡過此地,莫要以為此地只有汝睡過。”
曹茂氣得吹胡子瞪眼,斛斯光則是自顧自尋了個屋子住下,渾然不在意這簡陋的土屋住起來是否舒服。
劉繼隆倒是沒有理會二人的吵鬧,而是回到了自己的臥房,坐在熟悉的榻上,快速脫靴躺在了上面。
“呼……”
明明身體并不累,但當他躺在這張床上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的長舒了口氣。
這種感覺,仿佛是回到了三十四年前,回到了出征涼州之前的某個午后。
操訓剛剛結束,腦袋昏昏沉沉,躺在榻上便舍不得起來了。
哪怕已經知道物是人非,但這種感覺依舊令他沉迷。
不知不覺中,他便嘴角帶笑的睡了過去。
不管是故地重游還是刻舟求劍,總之此刻的他,確實得到了這么多年以來,未曾擁有的安心。
只是在他安心休息的同時,西邊百余里外的張掖城也迎來了一支數百人規模的隊伍。
“不知郡王到來,下官有失遠迎!”
張掖州衙前,由于州中主官都前往了山丹,因此留守的甘州司功參軍在得知張淮深到來,連忙出衙門迎接。
五十六歲的張淮深突然出現,這不僅僅讓他手忙腳亂,也讓整個甘州衙門都亂了起來。
張淮深走到州衙堂內主位坐下,目光看向司功參軍:“陛下行至何處了?”
“眼下應該已經到山丹了。”司功參軍不敢怠慢,連忙回答。
張淮深聞言頷首,而與他走入堂內的左右兩名硬朗青年聞言紛紛看向他。
“阿耶,某等可要連夜趕赴山丹?”
“不必,在此繼續等待便是。”
張淮深搖搖頭,他知道劉繼隆如果知道山丹相熟的百姓大部分都被遷徙瓜沙二州,必然會前往瓜沙二州。
因此他沒有必要前往山丹,只需要在張掖等待幾天便是。
“這么做,是否有些不太妥當?”
較為年輕的青年開口,張淮深卻道:“若是陛下知道,也不會讓某前去的。”
他話音落下,見兩名青年還要開口,便皺眉呵斥道:“莫要以尋常人對待陛下。”
“是……”兩名青年聞言只能作罷,而張淮深也看向司功參軍,令其為自己安排了個休息的地方。
從他得知劉繼隆出巡河西到如今,不過一個半月的時間,他卻已經帶人趕了近兩千里的路。
如今距離劉繼隆不過百里,他也該好好休息幾日,養足精神去見劉繼隆了。
二人時隔十年時間不曾相見,原本以為上次見面便已經是永別,如今還能再見,張淮深自然珍惜。
沿途路上,他早已知道了劉繼隆身體健朗的消息,不然他還真以為劉繼隆身體抱恙,將此處出巡視為最后心愿了。
思緒此處,張淮深便安心的休息了下來。
在他躺在張掖臥榻的時候,他不由想到,三十幾年前,他二人便是一人坐鎮張掖,一人坐鎮山丹,如此才保全了甘州百姓。
只是如今的甘州由于有著火繩槍與火炮,加上北邊磧口修筑無數石堡,雖然看似邊塞,卻也與內地那般無憂,不再需要他二人勞心費力的庇護了。
想到這里,張淮深不免有些感嘆,但緊接著又對二人接下來的見面感到了激動。
這么想著,他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了,直到更夫打了好幾次更,他才在激動中半夢半醒的睡著了。
倒是在他睡著的時候,劉繼隆則是在距離百里開外的山丹起床,熟練的走出臥房,來到正堂坐著休息。
兩道呼嚕聲不斷從左右廂房傳出,惹得劉繼隆不由苦笑。
半個時辰后,隨行廚子從耳房走出伸了個懶腰,見到劉繼隆后嚇了一跳。
劉繼隆則是擺擺手,示意他先去做東西吃。
這些廚子跟隨劉繼隆多年,知道他沒有計較,當即連忙鉆進廚房,很快便傳來了許多雜亂的聲音。
在這些聲音響起后,曹茂與斛斯光的呼嚕聲終于停下,劉繼隆也如釋重負的松了口氣。
“吱呀……”
兩扇門先后被打開,睡眼朦朧的曹茂與斛斯光面面相覷,眼睛都睜不開,目光碰撞后便看到了坐在堂內,似乎已經喝了好幾杯茶的劉繼隆。
“陛下……”
“去洗漱去吧,瞧瞧你們的樣子。”
劉繼隆忍不住調侃二人,二人倒也不覺得尷尬,鉆進廚房弄了點熱水便來到院子洗漱。
瞧著他們洗漱的樣子,再看著這占地不大的院子,劉繼隆心底有種說不出的泰然。
這種感覺很舒服,比坐在金臺上指揮天下還要舒服。
如果天下沒有那么亂,興許他會選擇待在山丹,享受這平靜且沒有那么多勾心斗角的平淡生活。
只是天下局勢糜爛,與其說是他想要東進,更不如說他是被時代推著走的。
這么想著,斛斯光和曹茂也洗漱好了,二人各自埋怨著朝正堂走來。
“曹郎君這呼嚕聲差點把屋頂掀翻,某都沒敢休息。”
“荒唐,大兄昨夜的呼嚕聲太大,某還以為是地龍翻身了。”
二人拌著嘴,仿佛回到了三十幾年前,使劉繼隆看得津津有味。
見二人坐下各自添茶,劉繼隆目光也看向了廚房,見到庖廚端著木盤走到正堂,隨后將三碗肉面擺了一桌,另有一碟新鮮的羊肉餅。
“莫要吵鬧了,吃些東西吧。”
劉繼隆笑呵呵的起身坐在飯桌前,曹茂與斛斯光也連忙上前坐下。
三碗肉面,十二張肉餅,不過半盞茶時間便被三人吃了個干凈。
庖廚前來收拾碗筷,而趙英也在這個時候趕到了院子。
“陛下,交河郡王攜其二子于昨日趕到張掖了,御駕還繼續西巡嗎?”
趙英的話倒是令劉繼隆精神了些許,昨夜他思前想后,只覺得山丹變化如此之大,西邊的變化恐怕更大,已經有了返回洛陽的心思。
如今見趙英這么說,劉繼隆沉思片刻,隨即開口道:“山丹都來了,五日后便再去看看張掖吧。”
他沒有開口要去肅州和瓜沙,因為那些地方雖然有他的經歷,卻沒有了他所掛念的人。
與張淮深見面后,他便準備返回洛陽了。
興許這次過后,才是真正的分別。
“是!”得知自家陛下還要前往張掖后,趙英隨即躬身行禮,退出院子安排去了。
見他離去,劉繼隆看向曹茂與斛斯光:“坐半個時辰,稍后與某去祁連城看看。”
“好。”二人點了點頭,接著又插科打諢的聊了半個時辰,隨后才讓人準備了馬匹。
由于祁連城地處偏僻,因此劉繼隆并未帶上李梅靈和諸子,只是帶著曹茂、趙英、斛斯光、安破胡等人和千余羽林軍前往。
曾經的祁連城確實地處偏僻,但也確實是交通要道。
大漢立國后,沿途驛道被修整,曾經狹長的谷道也被工匠民夫用火藥擴寬的一遍又一遍。
如今的祁連城不再是個小軍堡,而是由近萬百姓聚集起來的縣城。
曾經與尚延心交戰的地方,如今早已成了開墾過后的耕地,小麥生長茂盛,完全看不出曾經的模樣。
劉繼隆他們在祁連城休息一夜,翌日便返回了山丹。
接下來幾日時間里,他們幾個人不斷出入山丹,不僅去了焉支山和龍首山,也去了許許多多的地方。
只是滄海桑田,萬事萬物都發生了變化,令人唏噓。
在這種情況下,劉繼隆沒有繼續在山丹久駐,而是令西門君遂率近半兵馬護衛李梅靈和諸皇子于山丹,而他自己則是在數千騎兵護送下前往了張掖。
四月二十四日,在這個并非任何節日的日子里,劉繼隆帶著曹茂與斛斯光、安破胡、趙英他們抵達了張掖城。
張淮深帶著張掖的許多官吏出城迎接,雙方都在隨著對方不斷靠近而主動靠近對方。
“臣張淮深,參見陛下。”
當唱禮聲作響的時候,張淮深帶人翻身下馬,對他行禮作揖。
劉繼隆見狀翻身下馬,走近后將張淮深的老態看在眼里。
張淮深青年時也能成為俊才,但如今始終阻擋不住歲月,胡須斑白,老態盡顯。
“老了。”
劉繼隆開口嘆氣,倒是張淮深看著他頂多三十七八的模樣,心里說不出的滋味。
明明劉繼隆也只小他兩歲罷了,可外貌卻比他看上去小了十幾二十歲,這著實令他有些無力。
“五十有六,確實老了。”
張淮深不得不承認自己老了,而劉繼隆見狀輕笑,隨后看向他身后那兩名與他年輕時有幾分相似的青年。
張淮深見狀便主動介紹道:“這是某家二郎張延禮、這是三郎張延鍔,家中另外還有四郎、五郎和六郎。”
“日后若是能累功入朝為官,屆時陛下您再慢慢了解也不遲。”
劉繼隆頷首表示贊同,隨后便與張淮深一前一后的徒步走向了不遠處的張掖城,其余臣子盡皆跟在他們身后。
這張掖城,比起曾經大了許多,城外的耕田也多了。
劉繼隆望著遠處的雄偉的張掖城,又看向看不到邊的耕田與田間除草的那些百姓,百感交集。
“這些都是陛下功勞,若非陛下,隴右如今也沒有那么多百姓。”
張淮深實話實說,劉繼隆聽后笑笑,并未自謙,而是與他說起了曾經的許多事情來。
“曾經汝坐鎮張掖,某坐鎮山丹,甘州固若金湯,便是尚延心與回鶻來犯都未能占得好處。”
“如今甘州太平了,你我盡皆老矣,這天下始終要交給后來人。”
“只是不知道,后來人能否如你我這般對待百姓,能否讓百姓延續如今的太平日子。”
劉繼隆的感慨觸動了張淮深,張淮深不自覺點頭:“某時常也會這么想,因此才會不斷試圖西進。”
“若是某能收復碎葉鎮,是否能將西邊的來犯之敵擋在天山以西?”
“只是現在想想,有了火炮與火槍,即便后人不及陛下與臣,也不至于丟失疆域才是。”
“難說。”劉繼隆苦笑搖頭,畢竟誰都沒辦法預料日后的事情。
交談間,二人走入張掖城,登上了張掖城墻的箭樓,將城內外盡收眼底。
近十萬百姓生活的張掖城內十分熱鬧,各類面孔的胡商都能看到,百姓們也是喜氣洋洋,生活過得有滋有味。
“叔父若是看見,定然會十分高興。”
張淮深望著城內景象,有感而發的開口說著,劉繼隆也點頭附和起來,同時贊許道:“有汝張氏坐鎮安西、北庭,河西可高枕無憂。”
“呵呵,有陛下在,四夷怎會敢于稱兵?”張淮深也毫不吝嗇的稱贊起劉繼隆,隨后補充道:
“幸好當年陛下選擇去了隴西,如若不然,某真不知道這天下會變得如何。”
張淮深感嘆著,但這個答案是什么,他不知道,劉繼隆卻十分清楚。
只是他最終來了,并且選擇了東進,而他的選擇也導致了五代十國成為了獨屬他一個人的記憶。
這并沒有什么不好的,起碼沒有了五代十國的混亂,后世之君也不會畏武人如虎,漢家的武風還能再奮揚幾代人。
“陛下這次西巡回去后準備如何?”
張淮深見劉繼隆不說話,主動詢問起了劉繼隆后續的安排。
劉繼隆聞言看向城內那些生活熱鬧的百姓,輕笑道:“某說過,十年平天下、十年養百姓、十年致太平。”
“如今天下平定,四夷盡皆服軟,太平就在眼前,那剩下的便是要讓百姓富足了。”
“現在的百姓還不夠富足嗎?”張淮深啞然失笑。
有這種想法的不止是他,還有朝堂上許許多多的人。
在他們的觀念中,百姓只要有飯吃有衣服穿就足以稱呼富足了。
只是對于劉繼隆而言,百姓并未達到他心底的富足,至少現在沒有。
“富足了,但是還不夠。”
劉繼隆看著城里的百姓,表情看似平靜,卻始終帶著笑意。
“不夠?”張淮深不解的看向他,而劉繼隆也轉頭與他對視起來。
“富足的種子確實種下了,但距離生根發芽還有很久。”
“起碼在我們有生之年時看不到了,我們的兒孫……恐怕也很難看到。”
“不過即便我們都看不到,后來人始終能看到,正如涼王生前未能看到如今景象,但你我卻能代替他看到這般。”
張淮深不解,只能苦笑看向城內百姓:
“真不知道,汝所言的富足,究竟是何種景象,若能看到便好了,可惜……”
他長吁嘆氣,劉繼隆卻并未向他描述解釋,只是眺望遠方,似乎已經看到了所謂的富足。
見他毫不解釋,張淮深沒有深究,只是與他一同扶著女墻,望著城內的百姓。
“太子殿下也算英明,興許他能看到吧。”
“他嗎?”劉繼隆聞言嘴角揚起,在張淮深的等待中賣了個關子:“天知道。”
“你這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