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
五月仲夏,在天下諸道開始漸漸變得炎熱的時候,海拔較高的云南卻保持著平日的涼爽。
官員的腳步聲在曾經的陽苴咩城,如今的大理衙門內響起,坐在主位的高駢緩緩抬頭,只見李陽春走入其中,當即放下手中朱筆,揉了揉發酸的眉頭。
“南邊的戰事結束了嗎?”
“嗯。”李陽春頷首作揖,解釋道:
“通海作亂的烏蠻已經被潁川郡王討平,斬蠻七千六百余級,俘獲烏蠻及其家眷六萬余人。”
潁川郡王便是獲功得封的王建,除他之外,許多勛貴都得到了拔擢。
在過去京察嚴格的幾年時間里,云南似乎成為了諸多勛貴的好去處。
在云南作戰的將領,基本沒有被京察波及,反而都得到了拔擢。
大漢收復云南后,劉繼隆雖然下令撤回了不少兵馬,但給云南都司留下的兵馬依舊有三萬漢兵、五萬蠻兵。
高駢、李陽春、王建、葛從周、楊師厚、張歸霸、龐師古、劉松等等將領都被暫時留在了云南。
這么多優秀將領留在云南的好處就是,各處都有名將坐鎮,但凡有某處蠻人作亂,將領便立馬能帶兵將其討平。
至于糧草和人口的問題,則是隨著去年入冬開始遷徙二十余萬罪民進入云南后開始得到解決。
“罪民都遷入安置下來了沒有?”
高駢詢問李陽春,李陽春則是解釋道:“朝廷遷徙二十二萬余口罪民,沿途罪民若是生病則留在原地休養,從去年十月至今,有三萬多老弱承受不住而病卒。”
“余下大部分因為疾病而被安置在了昭州、曲州和昆州,最終遷徙到滇西四州的有七萬四千口。”
“眼下南邊的通州、建州漢口還是太少,只有寥寥幾千口,必須遷入足夠多人口,才能牢牢占據哀牢山以北的山間平原。”
漢軍的遷徙手段和章程已經十分高明,二十余萬罪民遷徙進入云南,又是在冬季和春季遷入,因此沿途死傷的百姓并不算多。
不到兩成的遷徙死傷,放在歷朝歷代也是值得稱耀的,更何況死傷的都是老弱。
“確實不夠……”
高駢深吸口氣,贊同道:“這兩年來,衙門在云南發現了金銀銅礦不少,但基本都沒有開采,究其原因就是因為人口太少。”
“老夫這些日子也覺得體力漸漸不支,因此準備向陛下奏表回京休養,同時請朝廷遷徙人口進入云南,至于老夫走后……”
高駢頓了頓,目光看向李陽春道:“王建倒是妙人,只是他心思深沉,且經歷不如汝。”
“老夫準備奏表由汝接替老夫,坐鎮云南,總理事務。”
眼下的云南雖然已經設立三司,但由于人口太少,基本都是由高駢總理三司。
現在高駢說他走后讓李陽春總理三司,李陽春自己并不奇怪,故此他對高駢作揖道:
“高王放心,某定不會辜負朝廷恩典。”
“嗯……”高駢點了點頭,隨后便將自己早早準備好的奏表遞給了李陽春。
“汝看看,若是沒有問題,便分別發往洛陽和隴右吧。”
“是!”李陽春躬身應下,高駢則是根據自己的經驗對他交代道:
“云南雖然山間平原較多,但開發較少,且昆州以東缺水,汝需要多率百姓掘井,方才能夠開墾足夠多耕地。”
“此外南詔雖然占據高黎貢山以西,然而酋龍已死,內部必然混亂。”
“眼下朝廷在永昌有八萬多漢口,足以支撐萬余兵馬翻越高黎貢山。”
“若是南詔日后分裂內亂,汝可視情況自行出兵,老夫會在返回洛陽面見陛下后,與陛下許汝便宜行事。”
面對高駢的提醒,李陽春頷首回應,隨后見高駢沒有吩咐便后退離開了衙門。
在他離開衙門后,他則是前往了自己的府邸,那是前清平官董成的府邸,白墻灰瓦的四進出府邸十分氣派,東西還有別院和花苑,沒有幾百貫都營造不起來。
在他回到府邸后,堂內便有身影主動起身迎接他,而他則是抬手示意眾人坐下,自己走到主位坐下后看向幾人。
劉松、袁襲、葛從周、張歸霸、張歸厚、龐師古五人坐在他面前,見他坐下,紛紛投來詢問的目光。
“高王準備致仕返回洛陽,隨后便會推薦某總鎮云南。”
“眼下嶺南都司由王象乾代轄,某準備舉薦劉郎返回嶺南任都督,云南都司的都督便交由葛郎擔任,副都督由兩位小張郎君和龐郎君擔任。”
“袁先生資歷與功績雖然足夠,但朝廷不可能讓某隨意在三司安插官吏,因此某只能為先生爭取布政司參政之職。”
布政使參政在大漢是從四品下的官職,對于眼下還只是從五品下的袁襲來說,若非有此次平定云南的功績,他絕沒有那么快爬上這個位置。
不止是他,諸如葛從周等人也是如此,因此他們紛紛朝李陽春作揖:“多謝郡王。”
“不必如此。”李陽春擺手示意眾人不用在意,而袁襲則是說道:
“高王若要離去,那潁川郡王又該往何處去?”
高駢如果走了,那留在云南的就只有李陽春和王建了。
李陽春資歷和功績不用多說,自然是可以蓋過王建的。
不過二人都是郡王,王建總不可能還名不正言不順的在云南待著。
“聽聞北庭大都護張淮溶準備致仕,想來致仕后便會將他調往北庭。”
李陽春說著自己通過臨州同僚得到的消息,眾人聽后紛紛頷首,心道王建倒是去了個容易建功的好地方。
前些日子,《國報》中已經將回鶻與葛邏祿聯盟的事情告知了天下人,而回鶻和葛邏祿聯盟的原因也非常簡單,無非是因為張淮深動兵太過頻繁,難以抵擋罷了。
兩部聯盟后,部眾達到了四五十萬之巨,控弦十萬之多。
只是他們聯盟后,兵鋒并未向東,而是調轉兵鋒在河中與占據河中的大食人(薩曼王朝)爭斗。
這種結果并沒有出人意料,畢竟張淮深只憑借八千馬步精騎和火繩槍就把回鶻驅趕到了天山以西,葛邏祿自然可以通過回鶻,了解到大漢的實力。
相比較大漢,西邊分裂的大食無疑更好攻打,而王建調往北庭后,雖然需要接受張淮深的節制,但如果有張淮深幫忙,他日后的仕途也將更為平坦。
“不必在意,云南的機會不比北庭差。”
李陽春掃視眾人,很快明白了眾人在想什么,不免提醒起了眾人。
在他的提醒下,眾人才反應過來,如今的大漢雖然名義上掌控了整個云南,但對高黎貢山以西,哀牢山以南的廣袤地區都只是名義控制。
這種名義上的控制,可不是金臺上那位想要的結果,因此云南的戰事絕對不比北庭少,甚至要更加頻繁。
這么想后,眾人便感覺舒服了許多,而李陽春眼見眾人安定下來,隨即便將高駢的奏表拿出,同時將自己早就寫好的奏表也加在了上面并遞給了袁襲。
“將奏表分成兩份送往洛陽和隴右,避免錯過陛下。”
“是!”
見李陽春吩咐,袁襲當即起身與眾人離開了府邸。
不多時,大理城內便有快馬疾馳出城,分別向著隴右、洛陽而去。
在快馬北上的同時,劉繼隆也在張掖與張淮深敘舊許久,每日不是在游獵,就是在登高望遠,正如當下……
“砰!!”
祁連山下,當槍聲在草原作響,濃濃的硝煙被山風吹散,遠處的黃羊已經栽倒,而劉繼隆則是將手中火繩槍丟給了旁邊的趙英。
趙英習慣性為他清理槍管,填充彈藥,而劉繼隆則是看向旁邊的張淮深,只見張淮深將自己手中的槍遞給了自家二郎張延禮,掛不住臉的咳嗽道:
“這火繩槍威力雖大,準頭還是不行。”
“哈哈哈哈……”劉繼隆見他找補,不免爽朗笑道:
“火繩槍的準頭確實不行,不過朝廷已經在研究直膛線,直膛線若是能作用在火繩槍上,準頭還能再精準些。”
“直膛線?”張淮深好奇看向劉繼隆,劉繼隆則是向他解釋起來。
在了解了膛線和直膛線的原理后,張淮深便眼睛驟亮:“若是如此,朝廷可以化整為零,以塘騎不斷殺傷敵軍塘騎,不斷削弱敵軍。”
“沒那么容易。”劉繼隆搖搖頭,接著說道:“線膛槍精度雖然比較滑膛槍高,但射速卻慢上許多,且價格也比較昂貴。”
“以朝廷如今掌握的技術,還無法將其裝備軍隊,只能作為個人所用。”
線膛槍雖然只是在槍膛內刻畫膛線,但其中涉及的材料、冶金等技術都擋在了大漢面前。
從劉繼隆開辦工科類的學科和大學到如今不過十年,大漢的許多技術雖然有所進步,但進步的十分有限。
線膛槍在歷史上從出現到推廣,再到裝備全軍,所用的時間足有三百余年。
大漢如今的各類技術,勉強算是追趕到了十六世紀的科技水平,距離十九世紀的科技水平還是相差太遠了。
別說劉繼隆傾力支持,便是大漢歷代皇帝不斷支持,也很難在已經知道方向的情況下,在百年內追趕上去。
不過即便如此,以大漢如今的科技水平,碾壓四夷已經十分輕松,唯一的難點就是交通運輸。
哪怕大漢已經在嶺南種植了橡膠樹,但短期內也無法研制出蒸汽機,更別提火車了。
“可惜了……”
得知直膛線的火繩槍十分昂貴,無法裝配軍隊后,張淮深不免嘆了口氣。
畢竟他還想著收復碎葉城,而碎葉城距離黃草泊足有一千四百余里。
“北庭現在筑城筑的如何了?”
見他失落,劉繼隆主動詢問起了北庭的事情,而張淮深聽后也精神了幾分,從張延禮手中接過裝好彈藥的火繩槍時與劉繼隆說道:
“眼下北庭十二萬八千余口百姓,某在庭州以西設下了林州、黃州及八個縣,每個縣相隔七八十里,人口萬余到三千不等。”
“眼下關西之地還有十二萬百姓在發配西域的路上,某準備將五萬發配北庭,七萬發配姑墨、疏勒等地。”
“這十二萬百姓分三年發配,三年后應該還能在黃草泊附近修建幾座城池。”
“十年內若是能收復弓月城和碎葉城,那某死而無憾……”
張淮深感嘆著,劉繼隆則是頷首道:“這日必然不遠,不必憂慮。”
有了火繩槍與火炮,漢軍只需要派遣萬余軍隊和五萬左右民夫就能從黃草泊繞過天山,攻打并占領碎葉城和弓月城。
只要拿下碎葉城和弓月城,北庭漢軍的壓力就會驟減,因為弓月城和碎葉城所處的伊犁河谷降雨量不是西域各地可比的。
眼下的西域環境比后世清朝乾隆年間要好多了,沿途都有綠洲和湖泊河流。
清朝乾隆年間都能通過高成本在伊犁安置數千營兵和數萬屯民,沒道理大漢不行。
盡管大漢在關西的人口不如乾隆年間,但少量遷徙,將時間線拉長就能做到。
只是十年時間還是太長了,劉繼隆雖然覺得自己身體強健,但對于他能否活到十年后,他心里也十分忐忑。
他必須撐到拿下伊犁河谷,并在伊犁河谷開墾得出成果,以此才能讓后世之君不必因為成本而舍棄伊犁。
后人的智慧從來都只是前人無能為力的一廂情愿罷了,若是后人真的能解決所有問題,大唐也不會從盛唐跌落,漢人的生存空間也不會被壓縮到鳳翔以東了。
“回京之后,某會下旨,每年從隴右起運常平糧百萬石前往庭州。”
劉繼隆忽然繼續開口,張淮深卻聞言嘆氣道:“話雖如此,但這些糧食運抵后也只是十五存一,每年供給移民口糧都略有不足,如何……”
“若是再加上新作物呢?”劉繼隆打斷了他,這讓張淮深錯愕看向他。
新作物的事情,張淮深自然是知道的,他也曾感嘆過新作物的產量,但他并不知道新作物能否在西域種植。
現在聽劉繼隆這口氣,似乎新作物能在西域種植。
想到此處,張淮深不免急切道:“您的意思是,新作物能在西域耕種?”
“嗯!”劉繼隆篤定點頭,盡管新作物在中原的成糧率不如水稻,但新作物卻不需要水稻那么苛刻的種植條件。
眼下大漢在西域的粟麥畝產也就在七斗到一石左右,完全比不了南方的一石五到兩石。
可若是引進新作物,哪怕土豆、紅薯的成糧率要折四成,畝產也比粟麥高得多得多。
在新作物保障西域百姓能夠自給自足的基礎上,再額外起運百萬糧食進入庭州,哪怕十五存一,每年也能數萬石,經年累月下來就是數十萬石。
有了這批糧食,大漢想要收復伊犁河谷的難度將大大降低。
“什么時候能將新作物帶去西域耕種?”
張淮深忍不住追問,劉繼隆聽后則是說道:“新作物在嶺南擴種不過兩年半,如今雖然可以嘗試向西域擴種,但需要在沿途的黔中、劍南、隴右先后接替擴種。”
“起碼三年后才能擴種到西域,在西域推廣也需要兩三年時間。”
“七年后,興許汝就能帶兵西征,為朝廷收復碎葉和弓月城了。”
七年,這已經是劉繼隆所推測最快的速度了,如果遭遇凍害或者其他災害,這個時間或許還會延長。
“七年……”
聽到時間從十年縮短到七年,而且是保證能出兵的時限,張淮深頓時便高興了起來。
“好好好,那就請陛下多操勞記載,七年后臣必定收復碎葉城與弓月城!”
“甚好。”劉繼隆輕笑,隨后從旁邊趙英手中接過火繩槍:“走吧,看看今日誰打得黃羊更多。”
“駕!!”
二人同時抖動馬韁,如離弦之箭沖出,在草原上尋找起了獵物。
也在他們尋找獵物的同時,留在洛陽理政的劉烈也愈發得心應手。
趁著許多臣子老邁,他將郭崇韜等人陸續拔擢起來,眼下四人分別在戶部、兵部、吏部、禮部當差。
除此之外,江南的京察也在如火如荼的進行中。
相比較遭遇兵災較為嚴重的中原和河北,江南的世家豪強數量更多,利益牽扯的情況也更為復雜。
由于江南歸附時間較晚,因此如今的廟堂依舊以隴右獨大,關西次之,再次則是關東,江南則處于最末。
在隴右、關西、關東諸派都被朝廷收拾明白的局面下,江南的世家豪強在廟堂上的聲音,根本不足以庇護他們的利益。
面對朝廷刻意的牽連,江南的世家豪強能做的只有叛亂,但他們的叛亂對于大漢來說,根本就不算什么。
廟堂上的隴右諸派,甚至希望朝廷能在江南繼續擴大規模,畢竟經過四次京察后,他們都明白了自家陛下想要的是足夠的罪民。
如果朝廷在江南獲得了足夠的罪民,那自家陛下興許也能消停一段時間。
在這種諸派推波助瀾的情況下,江南的京察可以說進行得十分順利,除了部分叛亂外,整體都達到了劉烈的預期。
“不過四個多月時間,便查出了一千多有品秩的官員和上萬吏員,這江南之地還真是溫柔鄉,能將人迷惑如此。”
六月中旬,洛陽東上閣內。
劉烈看著手中奏表,忍不住開口嘲諷起了這些被查處的官吏。
面對他的嘲諷,眼下在吏部當差的嚴可求則是躬身道:“江南蛀蟲自然不少,不過主要還是江南那些世家豪強的手段太多。”
“此次一百五十四家被抄沒,牽連八萬七千六百五十七人,抄沒田畝府邸及錢糧甚多,尚在計數之中。”
“此外,諸世家豪強之中查出隱匿人口二十四萬七千余人,眼下盡皆圈禁府中,等待朝廷安置。”
“眼下尚在江東、兩浙京察,尚未進入江西、湖南、福建、嶺南等處。”
對于江南京察,劉烈選擇的是由北向南,緩慢京察,直到入冬再進入嶺南京察。
正因如此,繁華富庶的江東兩浙便成為了首選,而當地的情況也并未令劉烈失望。
不過失望是一回事,滿不滿意則是另一回事。
“江東兩浙,尚需多久能查完?”
劉烈詢問嚴可求,嚴可求聞言作揖道:“尚需不少時間,最快也要到八月才能結束。”
江南人口一千七百余萬,光江東兩浙就占據八百余萬,難度不比查兩三個道要小。
不過若是把江東兩浙的問題解決了,江西、湖南和福建、嶺南等處就好解決多了。
劉烈聽后在心里稍微算了算,光是眼下查出有問題的官吏和世家豪強,所能牽連的人口就不下二十萬。
二十萬若是放在其他地方也足夠了,但對于江東兩浙還不夠。
江東兩浙能牽連的人口還有很多,哪怕其中不少都是無辜之人,但比起徹底掌控嶺南,這些人的犧牲便不算什么了。
想到此處,劉烈開口道:“不著急,慢慢查,查仔細了。”
嚴可求聞言,當即便明白了自家殿下的態度,而東上閣內當差的敬翔、謝瞳、張瑛、郭恕等人則是臉色各異。
“是……”嚴可求躬身行禮應下此事,劉烈則是看向張瑛,詢問道:
“嶺南道各處戶口幾何,內閣可有存檔?”
“回稟殿下,有。”張瑛躬身應下,而他身旁當差的謝瞳已經起身去找來了文冊,雙手呈給了劉烈,并開口介紹道。
“至去歲九月中旬,嶺南道三司奏表:嶺南道有五十八萬四千六百二十七戶,二百九十四萬五千七百五十二口。”
“其中嶺東什五,嶺西什三,安南什二,二千六百余萬畝耕地大抵也是如此。”
謝瞳開口介紹,劉烈目光掃視文冊內容,見到嶺西只有近百萬人口,其中三成還是蠻民,而安南六十萬則近半蠻民后,他便合上了文冊,目光投向了嚴可求。
“將嶺南道人口耕地文冊及此次京察目前犯民文冊發往隴右,請陛下決斷。”
盡管劉繼隆已經說過,要將江南京察的許多百姓發配嶺南,但劉烈還是準備再次詢問。
嚴可求聞言也附和似的點了點頭,隨即作揖接下了此事:“臣領教令……”
眼見劉烈沒有什么吩咐,嚴可求也就帶著文冊退出了東上閣。
在他走后,東上閣內又再度安靜了下來。
盡管江南京察中牽扯的官吏有許多都是隴右和關西的官吏,但對于已經決定斷腕的各派來說,他們早已成為了棄子。
沒有人為他們求情喊冤,他們就好像無人在意那般被清掃出了官場。
在這種情況下,洛陽城內的快馬帶著文冊向隴右道疾馳而去。
一個多月后,嚴可求的奏表與高駢、李陽春的奏表先后送抵張掖。
由于正值雨季,劉繼隆在張掖城內的臨時行宮內休息,可以安靜的將這些奏表看完。
說是行宮,其實就是個普通的院子,與山丹的院子差距不大,所以張淮深也坐在了劉繼隆旁邊的次位。
“某準備調潁川郡王王建前往北庭,不過不是大都護,而是北庭都督,大都護依舊由汝兼任。”
劉繼隆看向張淮深,張淮深聽后頷首:“臣無異議。”
見他答應,劉繼隆便看向堂內坐著的趙英,對他吩咐道:“以黔中道都督,潁川郡王王建任北庭都督,以張歸厚代黔中都督。”
“準渤海郡王高駢致仕回京,以臨洮郡王李陽春總制云南三司,以劉松任嶺南道都督,葛從周任云南都督。”
“以張歸霸、龐師古任云南副都督,楊師厚、劉鄩、王彥章、方瑛任兵馬使。”
“以聶夷中任云南布政使,李山甫任云南按察使,袁……”
在劉繼隆開口下,西南諸道不是更換都督,便是更換布政司或按察使。
除此之外,他還將江南諸道的按察使、布政使和都督盡數更換,如錢镠、楊行愍等人分別調往了山南東道、山南西道。
取代他們的則是朝廷任官多年的陸龜蒙、杜荀鶴等人,哪怕能力不如他們,但忠心值得肯定。
畢竟江南世家豪強鬧得很大,若是這些人意志不堅定而被動搖,哪怕三司分權已經斷絕了他們割據的可能,但劉繼隆還是不想出現任何差錯。
正因如此,在他吩咐過后,他便繼續說道:“江東兩浙犯事世家豪強,盡數發配云南,官吏及其親眷,盡數發配嶺西。”
“余下各處犯事的世家豪強及官吏親眷,盡數發配安南、瓊崖……”
云南缺乏人口,但劉繼隆不可能將人口全都發配云南,畢竟云南的耕地都被當地漢口和剛剛發配過去的罪民分配的差不多了。
現在雖然還缺乏人口,但也如高駢奏表所說的那般,缺口不過十幾二十萬人口罷了。
若是又強行遷徙四五十萬罪民,那云南自給自足的局面將會被打破,又得從劍南、山南等道調運糧食。
因此將江南三道的百姓均分發配云南、嶺西、安南、瓊崖才是較為合理的手段。
經此過后,這四地將以漢人為主體,而自己要做的就是在往后不斷發配人口前往四處便可。
只要不出現大的變故,這些地方都將成為漢家的基本盤,而自己接下來需要做的,則是在解決了江南的大部分世家豪強后,將江南諸道拆分開來。
思緒此處,劉繼隆看向張淮深:“某不日便要返回洛陽,此次分別,恐怕……”
他沒有說完,但張淮深也知道劉繼隆的意思,點頭道:“既是如此,三日后某也便回庭州了。”
二人話音落下后,許久沒有說話,只是聽著雨水打在瓦片上的聲音,看著眼前雨水落入院中,通過排水口進入屋底下的水池。
良久之后,秋雨總算停下,張淮深率先起身,劉繼隆跟著起身。
“陛下不用送了,若是臣收復碎葉、弓月,定會返回洛陽述職的。”
“只是在走前,臣還想詢問陛下,若是收復夷播海以南及碎葉、弓月城等處,臣應該設什么州?”
張淮深擔心自己撐不到收復碎葉城的時候,因此向劉繼隆求了個希望。
劉繼隆聞言沉吟,隨后開口道:“夷播海以南便設定州,弓月城設寧州,碎葉城便設鎮州吧。”
“朕等你收復失地,設置三州,屆時定會遷徙十萬百姓移民實土,將此地牢牢掌控,再也不丟失漢家之手……”
“臣遵旨!”張淮深雙手作揖,身子躬得很低,隨后不等劉繼隆開口平身便轉身走出了此處院子。
在他走后,劉繼隆看著他離去的院門許久,半響后才看向趙英:“明日開拔返回洛陽。”
“不等交河郡王先走嗎?”趙英錯愕,但劉繼隆卻苦笑搖了搖頭:“他若先走,朕恐會傷感,倒不如讓他看著朕先行離去。”
趙英聞言也不知道該哭該笑,只能苦笑作揖:“是……”
在他的話音落下后,劉繼隆便走入了書房,而張掖城內的平靜也被二人即將離去的消息所打破。
“鐺…鐺…鐺……”
翌日黎明,隨著晨鐘作響,無數百姓開始走出街坊,來到了橫街兩側。
他們沉默站立著,時不時響起討論聲,每個人都目光復雜地看向了縣衙旁邊的坊內。
不多時,隨著馬蹄聲作響,坊門開始涌出全副武裝的羽林精騎,他們朝著東門緩慢前進,而百姓們見到羽林騎出現后,也紛紛閉上了嘴,目光始終放在坊門處。
當玉輅從坊內走出,街道兩側的百姓微微引起了些許騷亂,但因為被羽林騎所隔絕,并未能干擾鑾駕隊伍的離去。
羽林騎胯下馬匹的馬蹄聲清脆而整齊,在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清晰,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張淮深帶著甘州官員們靜立于張掖東城門之外,目光平靜地注視著甬道盡頭那不斷駛來的玉輅和羽林騎。
在他的注視下,那輛由六匹純色駿馬牽引的玉輅終于緩緩駛出了甬道,暴露在東城門外。
駕車的將士見到張淮深等候,隨即便勒馬停下了玉輅,而張淮也深吸口氣,上前對著車輿深揖:“陛下慢行。”
“七年后,臣定不負圣望,收復諸城,設立三州!”
張淮深的聲音闖入玉輅之中,使得原本端坐著的劉繼隆不由臉色動容。
他沒有立刻回應,而是停滯片刻后才看向了車內的趙英。
趙英明了,隨即打開窗戶,將窗外景物暴露在劉繼隆眼底。
通過窗口,劉繼隆與張淮深的目光在半空碰撞,二人心中情緒復雜,百感交集。
良久,終究是劉繼隆率先沉不住氣,聲音平靜中帶著絲擔憂:“好好照顧身體,朕等你收復三州之后回京述職。”
站在原地的張淮深在聽到這質樸的關心時,心里滋味復雜,喉結蠕動卻說不出什么感人的話,只能沉聲頷首:“是。”
“走吧。”見他如此,劉繼隆收起傷感,側頭對趙英再次示意。
趙英聞言,隨即對張淮深頷首示意,繼而關上了車窗。
聽見車窗關上,駕車的將士也抖動馬韁,駕馭著玉輅朝著山丹行駛而去。
羽林騎的隊伍見到玉輅行動,隨即調整速度,依舊嚴密護衛著玉輅遠去,而張淮深則是站在原地,目送玉輅離開。
“轱轆…轱轆……”
感受著自己與張掖城的距離漸行漸遠,劉繼隆緩緩閉上眼睛,沉思冥想。
一時間,車廂內只剩下車輪前進的轱轆聲,以及那零碎的馬蹄聲。
河西,這塊傾注了無數漢家子弟心血而光復的土地即將離他遠去,而這次分別過后,他此生恐怕都難以返回河西。
想到此處,劉繼隆不由開口,聲音低沉:“趙英,朕想聽《大陣樂》了。”
“是。”有所準備的趙英躬身應答,隨后再次推開車窗,對玉輅外的羽林軍別將吩咐道:“陛下圣諭,眾將高唱《大陣樂》。”
“末將領旨!”別將不假思索的作揖接令,接著調轉馬頭,吩咐過后便派出數名快馬。
在他的軍令下,數名快馬如同離弦之箭般奔向隊伍的前后方向。
快馬們策馬同時高聲傳達:“陛下有旨!奏唱《大陣樂》!”
“陛下有旨!奏唱《大陣樂》!”
這號令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蕩起層層漣漪,使得隊伍中很快響起了低沉而蒼涼的號角聲。
“嗚嗚…嗚嗚嗚……”
號角聲在原野上回蕩,早已得到指令的羽林軍將士們聞聲,紛紛挺直了腰背,深吸口氣,將胸膛中所有的豪情與力量凝聚于喉間。
“先取山西十二州,別分子將打衙頭!”
“回看秦塞低如馬,漸見黃河直北流!”
“天威卷地過黃河,萬里征人盡漢歌……”
“莫堰橫山水倒流,從軍朔馬飽啖芻……”
粗獷又豪邁的歌聲,帶著沖天的氣勢在張掖城外的大地上回蕩起來。
玉輅之內,聽到歌聲的劉繼隆,手掌不由自主地隨著那雄壯節拍在膝蓋上輕輕拍打起來。
他的嘴唇微動,好似低聲呢喃的與將士們一起哼唱。
原本緊繃而頹喪的面部漸漸柔和起來,仿佛在這熟悉的旋律中,他又回到了那個縱馬馳騁,與張淮深及無數兄弟并肩沖鋒的少年時代。
遠處的張掖門下,張淮深并未立刻離去,而是如同雕像般站在原地。
在他即將離去時,遠處那恢弘的《大陣樂》歌聲出現,被風裹挾著,清晰地送入他的耳中。
面對這熟悉的旋律,張淮深只覺得鼻頭猛地一酸,昔年在山丹衙門大口飲酒吃肉,拉著劉繼隆當隊頭,齊聲高唱《大陣樂》的場景不由浮現腦海之中。
往事歷歷在目,卻早已物是人非。
“阿耶,您怎么哭了?”
張延禮的聲音突兀響起,等張淮深反應過來,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竟哭了出來。
張淮深迅速抬手,有些粗魯地擦去臉上的淚水,掩飾著自己的失態,聲音略顯沙啞地回道:“無妨,風沙大,迷了眼。”
不等張延禮詢問,他再次望向遠方那幾乎要消失的隊伍,忽然忍不住笑罵出聲:“豬犬的家伙!自己心里不好受,便也要唱這歌,惹得某也不好受!”
這聲笑罵,是他此刻唯一能表達情感的方式,也是他認為此刻劉繼隆能感受到的方式。
笑罵過后,不等身后張延禮和張延武開口,他便已經徹底收斂了情緒,呼吸間轉過身去,臉上恢復了平日的堅毅與沉穩。
他伸出大手,重重地拍了拍兩個兒子的肩頭,力量之大,幾乎讓少年們一個趔趄。
“好好準備,我們也該返回庭州,去教訓教訓天山西邊的那群胡雜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