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駕……”
二月中旬,隨著劉繼隆出巡的隊伍從東畿穿過潼關,來到闊別已久的京畿道后,關西百姓的民生開始如畫卷般展開,供劉繼隆了解。
自潼關向西,官道兩側都是已經開墾好的耕地,以及春耕結束后除草的百姓。
他們大多穿著陳舊的粗布麻衣,但形制完好,看得出這是專門用于干活的衣物,也能看出他們的日子過得不錯。
若是日子過得極為貧苦,那自然是不舍得穿著衣物干活,而是會選擇赤膊上身。
昔年兵災過后的洛陽百姓便是如此,貧苦時赤膊干活,除非天寒地凍,不然絕不舍得穿上衣服,生怕將衣服磨破。
如今能穿著衣服干活,每個人看上去都較為敦實,這便已經能夠說明他們的生活如何了。
“兩畿之地畢竟水利眾多,只要朝廷政令通達,百姓便能將自己養的很好。”
官道上,劉繼隆乘騎駿馬與左右的斛斯光、趙英、安破胡、曹茂等人交流。
四人盡皆頷首,畢竟他們都是經過吐蕃奴役或兵災逃荒的人,自然知道百姓日子不行的原因。
地方世家豪強之中的胥吏征收各種各捐雜稅,其中大半征來賦稅進了他們的腰包,剩下的則是在縣、州、道的層層剝削下運抵兩畿。
胥吏收了一貫的賦稅,大唐能拿到的不過兩三成,最后還得將錢糧都拿去供給京西北八鎮和河北三鎮、中原諸鎮。
余下的錢糧又發百官俸祿,自然沒有錢糧去修葺疏通各處水利工程。
等大漢將這些藩鎮盡數解決后,重新整頓吏治,沒有了那么多胥吏貪墨和衙門盤剝,百姓需要繳納的賦稅少了,朝廷的財政收入也提高了。
盡管大漢的軍費雖然也長期保持在一千五百萬貫左右,但架不住大漢各類財政折色在兩千八百到三千萬貫左右。
只是看正稅,大漢的正稅是大唐的五倍還多。
但如果算上雜稅,大唐的稅率則超過大漢稅率近一倍。
更何況,大漢的賦稅征收上來后,時常會用以工代賑的方式來將錢糧發下去。
農業經濟為主的背景下,百姓的自保能力是很弱的,老天爺稍微不賞口飯吃,便是坐擁良田也沒有飯吃。
更何況各地的地理不同,同一時間線下,可能河南的百姓沒有飯吃,但劍南道的百姓卻發愁怎么把糧食賣出去。
朝廷要做的,就是合理協調錢糧物資,讓各道百姓都能安穩度過災年。
兩畿的百姓過得很好,但北邊的關內、隴西,南邊的嶺南、黔中則是過得另回事了。
發展不平衡與貧富差距這兩個問題,從上古到先秦,再到如今,可以說自古而今都難以改變。
想到此處,劉繼隆不由看向了旁邊漢軍將士手中的旌旗,只見“大漢”二字在隨著旌旗飄揚,如同旭日高升。
“嶺南道的那些作物,種植如何了?”
劉繼隆開口詢問,趙英則是開口回答道:“朝廷依陛下所寫《農政新書》種植那些新作物后,已經連續豐收兩年了。”
“眼下各種作物已經擴種數十到三百余畝不等,且已經留種運往了云南、黔中等處種植。”
從東巡海軍從洪武十二年正月返回以來,如今已經過去了兩年多時間。
他們帶回的許多作物都在嶺南道生根發芽,繼而表現出了自己的優點和產量。
紅薯產量在八百到一千斤左右浮動,土豆則是在二百到三百斤左右浮動,玉米產量最低,產量在一百三十到一百五十幾斤不等,而花生則是穩定畝產在一百五十到二百斤之間。
在沒有化肥,只有農家肥的這個年代,能達到這樣的畝產已經不錯了,畢竟劉繼隆看重的是它們能在貧瘠、干旱的沙土地和山地上種植,沒有水稻小麥那么嬌貴。
“以如今的速度來看,若是朝廷大力推廣,五年后這些作物起碼能覆蓋云南、黔中、嶺南三道,再逐步不斷向北擴散。”
劉繼隆這話不是無故放失,而是有確切把握的。
畢竟這云南、黔中、嶺南這三道的折沖府屯兵較多,只要朝廷下令,這些屯兵便只能埋頭苦干。
在新作物和屯兵折沖府的配合下,新作物北上只是時間問題。
等待三道種植的差不多了,這些作物也就可以在大寧、遼東播種。
棉花搭配這些新作物,結合眼下北方氣溫還算不錯的情況,肯定能開創個不錯的局面。
哪怕未來二百多年的氣溫都在持續走低,但有了這些作物,漢人完全可以牢牢控制遼河以南的大寧、遼東流域,就更別提已經遷徙數十萬人的安西、北庭了。
“這些作物的產量竟然有那么高,某還真的沒有想到。”
“莫要說汝,便是某也沒有想到。”
“哈哈哈哈……”
安破胡三人打趣著,而劉繼隆則是看向他們,隨即說道:
“在極東之地,這些作物還不算什么珍貴的東西,真正珍貴的是大陸上的黃金白銀……”
“……”瞬息間,安破胡三人連帶著趙英,乃至左右的漢軍將士都屏住了呼吸。
面對他們的姿態,劉繼隆視若無睹的開口說道:
“航海的風險自然有,但極東之地生產金銀,光是極東之地那些群蠻從河水中淘洗的金銀,每年就不下百萬兩。”
“若是他們有朝廷的開礦技術,每年起碼能開采出價值六七百萬貫的黃金白銀。”
這些話,劉繼隆自然有些夸大,但他要的就是夸大后的結果。
“陛下,若是東邊能開采出那么多黃金白銀,那朝廷何不直接派兵?”
斛斯光率先開口詢問,其余人目光依舊死死放在劉繼隆身上。
對此,劉繼隆則是不假思索的搖頭道:“朝廷的百姓太少了,況且日本的金銀礦和南邊南洋的金銀礦就足夠朝廷耗費心力了,極東之地的金銀只能等朝廷人口稠密時再行開采。”
“不過在朝廷動手前,避免那些海上的大食人得知此事,朝廷倒是可以派遣一些小艦隊去占領沿海適合開墾土地的地方,繼而向內陸探索。”
“這件事情……”劉繼隆頓了頓,目光看向安破胡等人:
“等時機成熟時,朝廷會準許勛貴、世家、豪強前往海外貿易,依率收稅。”
“與其將精力放在朝中,倒不如想想辦法去東邊,多弄回來些金銀。”
他話音落下,但并未覺得只憑自己的三言兩語,就能說動大部分世家豪強和勛貴前往海外。
畢竟現在的造船和航海技術依舊不成熟,況且作為食祿階級,大部分世家豪強和勛貴還是更寧愿吃嘴邊的食物,而不是苦哈哈的前往那所謂的極東之地。
不過這不要緊,大漢朝的體量足夠大,在眾多喜歡安逸的食祿階級里,始終會冒出少量具有開拓精神的人。
對于大漢朝來說,這種人的數量太少了,但架不住大漢朝體量大。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人想要去探索極東之地,那也足有數千人。
這個規模的探索艦隊,絕對是世界各國望塵莫及的。
想到此處,劉繼隆余光掃視左右,他知道隊伍中有不少勛貴和世家豪強的眼線。
只要這些消息傳回去,那他的意圖就達到了。
剩下的就交給他們自己,以及大漢朝的后嗣之君了。
“駕……”
抖動馬韁,他加快了馬速,而后方的安破胡等人則是陷入沉思。
只是沉思片刻,他們便有了自己的主意。
想要知道極東之地是否有那么多金銀很簡單,只需要派人對兩年前返回大漢的那些海軍“詢問”便可。
如果海外真的有那么多金銀,即便他們不派人去,但始終給家中留下了退路。
就是不知道,自家陛下為什么會將這種重要的消息告訴他們,或許……
安破胡等人思慮片刻,很快便想到了自家陛下這么做的原因。
他們相互對視,并未戳破這些事情,而是抖動馬韁,埋頭跟上了劉繼隆的身影。
幾個時辰后,隨著隊伍扎營華陽,是夜不知道有多少快馬趁著夜色東進。
只是幾日的時間,不少有心之人便知曉了這則消息。
有的人察覺到了劉繼隆說出這些話的用意,但并未有什么行動;有的人毫不了解,只是雙目放光,派人前去打探消息。
與劉繼隆預料的差不多,相比較遠渡重洋去開采金銀,他們還是寧愿留在中原。
畢竟中原的位置確實稱得上得天獨厚,家門口就有產量極大的金銀,更有無數香料。
自海軍探索南洋以來,江南的不少海商都加大了對南洋的探索。
正因如此,近些年來,大漢從海上獲取的香料越來越多,而陸上的絲綢之路雖然還依舊存在,但規模卻每況愈下。
幾日時間過去,隨著出巡的隊伍來到長安城北部的渭水河岸,遠處的長安城令人心生向往,西門君遂也策馬上前詢問道:
“陛下,今夜是否在長安休息?”
“嗯……”劉繼隆頷首回應,隨即看了看還有些早的天色,又吩咐道:“汝等先帶人布置宮中,朕與幾位郡王往偏遠村落去看看。”
“奴婢領命……”西門君遂應下,而劉繼隆則是看向安破胡、斛斯光等人:“走吧,隨朕去遠處的村里走走。”
“是!”曹茂、安破胡、斛斯光等人先后應下,挑選了上百名精騎護衛后,便跟隨劉繼隆往長安西南方向的偏僻之地走去。
眾人趕了大半個時辰的路,眼看走出長安三十余里,劉繼隆便選了一個村子,隨即走了進去。
村口的老槐樹下,幾個老人正在曬太陽,見劉繼隆等帶著精騎前來的人,連忙起身朝他們行禮。
曹茂策馬上前,對眾人開口道:“請幾位阿翁傳村正前來。”
“是……”
幾人見狀,連忙派出一個人去請來村正。
過了一刻鐘的時間,一名三十多歲,身穿絹布材質的青壯便小跑出村,隔著老遠便開始作揖:
“不知貴人駕到,王李村村正李邦華有失遠迎……”
曹茂見狀示意身旁精騎,那精騎翻身下馬,來到李邦華耳邊低語幾句,李邦華頓時緊張得手足無措。
見他慌亂,劉繼隆溫和地擺手:“不必多禮,某只是隨便看看。”
“是、是……”李邦華冷汗直冒,擦著汗回應,同時為劉繼隆引路。
劉繼隆翻身下馬,帶著護衛的精騎們往村內走去,只見村里院子錯落分開,基本都是土屋茅草頂,外圍圍上六尺左右的土墻。
這些百姓家中雞犬相聞,幾乎每家院里都養著十幾只雞鴨和一兩只家犬,牛棚里也拴著健壯的黃牛或挽馬,最不濟的人家也養著騾子。
幾個婦人坐在院里紡線,梭子在織機上飛快穿梭,時不時朝著劉繼隆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但卻不敢隨意開口。
畢竟劉繼隆等人身穿錦袍,且村正姿態卑微,肯定是城里來的貴人。
見百姓們投來好奇目光,劉繼隆笑著看向李邦華:“李村正,勞煩帶某去看看百姓的飯食。”
“不敢不敢……”李邦華心里緊張,卻又不由得有些驕傲。
在劉繼隆的開口下,他很快帶著劉繼隆走入了最近的屋舍。
院里的老農夫婦局促地站著,他們的粗布衣服雖然舊得發白,卻漿洗得干干凈凈。
“阿翁不用擔心,這是貴人來看看某等百姓過得如何。”
李邦華笑著安撫這對老農夫婦,劉繼隆也和善笑著與二人打了招呼,隨后在院內走了起來。
院內空間不小,起碼占地半畝,有雞鴨犬舍和牛棚,另有正屋和左右廂房,并有作為柴房和廚房的耳房和單獨的茅廁。
劉繼隆走入廚房,廚房內的村婦見他到來,連忙拘謹的停下手上活計。
不顧眾人態度,劉繼隆在眾人注視下掀開廚房的米缸,只見缸內粟米還有大半,木架上的瓦罐里更是裝著小半的油鹽醬醋,梁上還掛著風干的野菜。
他點了點頭,隨后看向那對老農夫婦:“如今賦稅可重?”
老農沒想到劉繼隆還會問他們問題,下意識看向了李邦華。
見李邦華點頭,老農這才手足無措的干笑著回答道:“回貴人的話,每畝地按照產出交兩成糧食,糧食夠吃……”
“不知家中有幾口人,幾畝田?”劉繼隆親自動手拿起椅子遞給老農,李邦華則暗罵自己沒有眼力見,連忙提來兩把椅子,讓劉繼隆和老婦坐下,而他則是站在劉繼隆身旁陪笑。
見劉繼隆如此和善,老農夫婦也放下心來,小心坐下并回答道:“家中有俺夫婦及兩對兒媳六口,如今有三十畝公田和八畝私田。”
他們說完,李邦華也躬身補充道:“村里人家最少的也有二十幾畝地,多的能有八十幾畝,大部分都是公田,私田較少。”
“農閑時,衙門還雇人修渠筑路,每日給錢三十,如今村中的青壯基本都出去幫衙門干活去了。”
“若是每年農閑都去干活,一個男丁也能攢下一兩千錢,足夠買油鹽醬醋和布匹過個好年了。”
劉繼隆聞言點頭,這才明白了村中青壯較少的原因,同時目光也注意到廚房里堆著的蜂窩煤和木柴,不禁點頭:“看來都用上煤爐了。”
“對對對……”李邦華頓時來了精神,連忙笑著解釋道:“自從官店賣出蜂窩煤和爐子以來,平日里燒水、取暖都便宜多了。”
他正說著,劉繼隆則是看向老農的兒媳婦,也就是此前那村婦:“剛才見你正做飯食,能否端出來,讓某看看。”
“這……”村婦為難的看向了李邦華,見李邦華點頭,這才把桌子擺開,將剛才所做的飯食端了上來。
不多時,桌上便擺上了一碗粟米飯,另有一碟菘菜、一碟咸豆,還有一盆菜湯。
這些飯菜雖然不見葷腥,但由于油水充足,因此做出來也算香氣撲鼻。
“農家粗食,令貴人見笑了。”
李邦華陪笑著,劉繼隆則是笑著搖搖頭,身后的曹茂也爽朗道:
“放在二三十年前,這樣的飯食只有富戶才吃得上,哪里算得上粗食?”
“對對對……”李邦華連忙接話,接著補充道:
“如今縣境的百姓,雖說不追求吃穿享用,但頓頓都能吃飽飯,年年都有余錢。”
“這些事情若是放在從前,自然是想都不敢想,全靠圣人治理有方。”
對于他的這些說辭,劉繼隆并未反駁,只是笑著看向他道:“村中可有富戶?”
“有!有!”李邦華連忙點頭,隨后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抬手行禮道:“貴人這邊走。”
劉繼隆見狀與老農夫婦點頭招呼,隨后起身在村正李邦華的引領下走出這處院子,又走過彎彎繞繞,最后來到村中曬場。
平整的曬場不遠處,兩處青瓦黃墻的院落格外引人注目,比起方才見過的茅屋要富貴許多,確實能稱得上富戶。
“陛下,這就是村里最體面的兩戶人家了。”
李邦華低聲說著,隨后便見劉繼隆自行走向了其中一家。
見他選好,李邦華連忙小跑上前,提前敲門。
開門的是個穿著絹布直裰的中年男子,見這陣仗先是一怔,隨即便要行禮。
“不必如此,某只是奉衙門的命來看看百姓過得如何罷了。”
劉繼隆用手托住了他,這中年男子聞言便連忙側過身子,將兩扇門都徹底打開:“貴人請。”
隨著門被打開,院內情況一覽無余的出現在了劉繼隆眼前。
這是所二進小院,比普通農戶家大上一倍,院內站著兩個粗布衣裙的婦人和三個孩童。
由此便能看出,這家雖然是富戶,但也富的相當有限。
“在下姓王名平貴,不知貴人準備看些什么?”
這院子的主人王平貴此刻正緊張地搓著手,額上滲出細汗,而劉繼隆則是在李邦華帶領下走入院中,四下打量。
李邦華見狀,也主動介紹道:“貴人,王主家的家中有十口人,另有四十二畝公田,三十畝私田,算是村中富戶。”
見李邦華這么說,王平貴汗顏道:“都是托朝廷的福,才置辦下這些家業。”
正說著,廚房里飄出飯菜香氣,劉繼隆便信步走進廚房,只見廚房內已經做好了三碗粗面,一盆粟米飯,一碟炒雞蛋,還有一甕菘菜和兩樣腌菜。
那炒雞蛋里摻著韭菜,油光閃亮,算是桌上唯一的葷菜。
“平日都吃這些?”
劉繼隆忽然詢問,王平貴則連忙回答:“除了小的和耶娘能吃些粗面,家里人都吃粟米。”
“這炒雞蛋也并非天天能吃,偶爾兩三日便炒一碟。”
“怎地辦的如此多私田?”劉繼隆好奇詢問。
不等王平貴解釋,李邦華便率先解釋道:“貴人,這王主家早年是村中貧戶,后來逃亡隴右渭州待了十余年,四年前才置換公田,搬回的村里。”
“是是。”王平貴見李邦華幫自己說話,連忙擦著汗解釋道:“耶娘年紀大了,某便置換了公田,又用多年積蓄置辦了些私田。”
得知王平貴來歷,劉繼隆看向他的眼神都柔和了不少,溫和詢問道:“如今日子比隴右時如何?”
“差不多、差不多,就是……”王平貴躊躇片刻,然后才在劉繼隆鼓勵的目光下繼續說道:
“就是隴右那邊一畝地收一石二三斗糧就是豐年,京畿這邊最少能收一石五六斗。”
“雖說物價貴些,但布匹、鐵器都比隴右便宜得多,各家各戶都能攢下不少錢糧。”
“村里的百姓雖然簡樸,但村中每月都有殺豬的,二十五六錢就能買一斤肉,家家戶戶都能沾些油腥。”
劉繼隆聞言倒是感到詫異,不由看向李邦華,隨即見他連忙點頭:“確實如此,上月十五還殺了兩頭豬,最窮的人家也割了一斤肉。”
見他二人這么說,劉繼隆算是松了口氣,他還以為自己治理天下這么多年,就連富庶的兩畿之地的百姓都沒辦法吃肉呢。
如釋重負的吐了口氣后,劉繼隆便不免詢問道:“鄉里那些有上百畝田的富戶,過得可是錦衣玉食?”
見他詢問,王平貴干笑道:“貴人說笑了。”
“平水鄉也算是周遭大鄉,鄉中的張富戶家中有三十余畝公田,近二百畝私田。”
“饒是如此,也不過兩三天吃一回肉,平日里炒個雞蛋就對付了。”
“洪武十二年時,他家中大郎娶親才舍得殺了頭豬,連吃了五六日的肉。”
“縣里的富戶某倒是不曾了解,只是聽張富戶說過,前些年縣中有貴人派家丞四處買私田,但沒過多久便都銷聲匿跡了。”
“后來朝廷《國報》上寫了此事,某等才知曉那群人都被發配了。”
劉繼隆聽后頷首,知曉是京畿道京察的結果,隨后看向王平貴:“好好過日子,日后若是家中出了人才,莫要欺辱同村百姓。”
“是、是、是……小的受教。”王平貴連連點頭,不敢顯露出半點怠慢。
在村里他可能是個難以高攀的富戶,但到了鄉上,到了縣里,他不過是識得些字的農戶罷了。
“看的差不多了,走吧。”
感覺收獲不少的劉繼隆緩緩起身,隨后在王平貴和李邦華的護送下離開了這個村子。
在他們回到官道上后,劉繼隆帶著安破胡他們往長安返回,同時不由感嘆道:
“百姓的日子雖說比前唐時好多了,但還是有些不容易。”
“兩畿之地的大富戶都不敢隨意吃肉,汝等說那些偏僻之地的百姓又過得是什么日子?”
劉繼隆詢問眾人,曹茂見狀策馬上前安撫道:“陛下不能只看差的地方,也該看看好的地方。”
“那村正說的沒錯,衙門募工能讓普通百姓存下一兩千錢,這便是陛下給那些貧苦百姓的庇護。”
“是極。”安破胡也開口道:“此前陛下定下工價時,朝中百官大多反對,而今來看,若非陛下抬高工價,地方州縣百姓又如何獲利太平?”
斛斯光見話都被二人說了,便看向劉繼隆道:“若非陛下平定天下,百姓連飯都吃不飽,如今能吃飽飯已經不錯,陛下何必自責?”
三人先后開口,這讓劉繼隆不免笑道:“某并未自責,只是略微有些感慨罷了。”
“這幾日便在長安好好休整,下次好好休整便是回到臨州了,莫要怪某未曾提醒汝等。”
“哈哈哈哈……”眾人聞言爽朗笑出聲來,畢竟對于他們這群時常風餐露宿打仗的人來說,這些日子還遠遠稱不上困苦。
劉繼隆自然也知道,所以這句話只是將話題岔開罷了。
在眾人的笑聲中,他帶人返回了長安城,而昔日繁華的長安城,經過京畿道京察和大漢遷都等事宜,如今雖然依舊繁華,但始終無法恢復到開元鼎盛時的巔峰。
劉繼隆前往太極宮休息,將大明宮留給了隨行的李佾。
隨著他們入主長安城的消息傳開,太極宮外求見的群臣不在少數,但劉繼隆一概不見。
他清楚這群人的小心思,若是年輕時,他可能會庇護他們,但他現在已經老了。
有些事情他不解決便罷了,若是還要包庇,那就是禍國殃民了。
草草休息數日后,劉繼隆便繼續出巡河西,而他出巡的沿途動向,基本都被人稟報給了洛陽的劉烈。
不過如果沒有劉繼隆點頭,劉烈也沒有辦法知道的那么詳細。
“看來阿耶還算滿意……”
洛陽紫薇城東宮內,劉烈看著手中書信,不知為何松了口氣。
在他面前,眼下盡皆都是正五品高官的郭崇韜幾人則是紛紛點頭。
“京察雖然有牽連無辜之嫌,但比較所除之惡,那便不算什么了。”
郭崇韜開口說著,嚴可求也繼續說道:“北邊有消息傳來,契丹與室韋交戰于平原林地,遙輦氏死傷不輕。”
“不過迭剌部實力不足,接下來應該是乙室已部占據上風。”
對于嚴可求這番話,劉烈則是開口道:“不管何部占據上風,只要不襲擾吾大漢疆土百姓便可。”
“話雖如此,卻還是得制衡各部,讓他們無法太平下來。”嚴可求補充著,同時繼續說道:
“沙陀與黨項相融,如今更是北上與黠戛斯交戰。”
“臣以為,沙陀李氏本就狼子野心,不可不防,朝廷興許該選擇黠戛斯其中一部扶持,以黠戛斯制沙陀李氏。”
“嗯……”劉烈頷首,對于沙陀他還是有些在意的,畢竟這些年沙陀的發展確實不慢,且早年還慫恿過奚部南下入寇。
如果放任沙陀統一漠北,日后沙陀必然會南下入寇。
盡管劉烈不認為沙陀能對如今的大漢造成什么傷害,但若是能將沙陀按死在漠北,那總比坐視不管要好。
“此事,某明日會令內閣拿個章程,派遣禮部官員北上與黠戛斯交涉的。”
“聽聞西邊的回鶻與葛邏祿結盟,此事是否屬實?”
回鶻與葛邏祿結盟,此事是河中(中亞)商人帶人的消息,也確實令劉烈感到了幾分棘手。
如果回鶻和葛邏祿真的結盟,那拉出幾萬騎兵襲擾北庭還是能做到的,而北庭只有一萬五千漢軍。
算上安西和駐守于闐、仲云兩國的駐兵,整個西域也不過三萬兵馬,需要守住如此廣袤的疆土,自然力有不逮。
只是在西域養兵過于昂貴,三萬漢軍已經是大漢能維持的最多兵力了。
“此事已經派人探索,想來歲末前能有所收獲。”
郭崇韜回答劉烈,同時帶來了則壞消息:“殿下,南詔臣服過后,去歲入冬后便開始南下進攻驃國。”
“臣以為,朝廷可以此機會招撫驃國諸城作為朝廷臣屬,以此牽制南詔。”
“牽制?”劉烈皺眉,他想要的不是牽制南詔,而是徹底出兵滅亡南詔。
若非大漢治下的云南實力不濟,無法支撐大軍遠征,興許他早就請示自家阿耶出兵了。
想到此處,他不免有些不甘心,而郭崇韜則是與嚴可求對視,不由在心底嘆了口氣。
自家這位殿下,似乎隨著地位不斷穩固,曾經的許多缺點也在逐步放大。
“罷了,此事便交由二位先生吧。”
劉烈將他們的動作盡收眼底,只能收心佯裝不在意,而盧質則是開口說道:
“殿下,如今海內外太平,陛下想要的后嗣之君,理應是守成為主,而非開拓之君。”
“朝廷需要開拓,但這份開拓之心萬萬不可由殿下表露出來。”
“某知曉了。”劉烈沒想到自己表露的那么明顯,隨即點頭聽從了盧質的建議。
他的缺點明顯,優點也明顯,對于自己的四名屬官,他還是十分信任的,也聽得進去建議。
若非如此,劉繼隆也不會選擇讓他來監國。
京察是考驗,京察同樣是考驗,想到此處,劉烈詢問道:“趙先生在江南京察的事情,眼下操辦如何了?”
“甚好!”郭崇韜拔高聲音,瞬間沖散了劉烈剛才的不愉快。
見劉烈饒有興致的看向自己,郭崇韜繼續說道:
“江南本就是世家豪強居多的地方,加之昔年又招撫了不少前朝舊臣,問題并不比兩畿小。”
“以延吉(表字)奏表來看,朝廷必然會在江南收獲甚多,屆時江南牽連之人可盡數遷徙嶺南,而嶺南牽連之人,則可盡數發配安南。”
“如今安南雖有五十萬口,然六成多為蠻民,漢民不過四成。”
“若是能將嶺南漢口盡數發配安南,朝廷日后興許能收復南邊的占城,為日后下南洋做出準備。”
郭崇韜的話,很快引起了嚴可求、盧質的認可。
隨著海軍艦隊探索美洲歸來,劉繼隆也自然而然的將完整的《天下輿圖》給張貼在了貞觀殿,同時送出副圖給劉烈。
此刻這張副圖掛在劉烈身后,眾人都能看到至關重要的馬來半島。
在海貿不斷興起的情況下,如果能掌控馬來半島,那無疑掌握了南洋的香料和西洋的金銀。
這些事情,劉繼隆都與劉烈交談過,劉烈自然也會詢問郭崇韜幾人,以此來讓自己回應得更加得體。
可以說,大漢未來的走向,早已在劉繼隆、劉烈這對父子的交談中定下了。
“阿耶說過,不論是南洋還是東邊的東洲(美洲),最好皆以商賈先行為主,待他們開墾出耕地,朝廷再以庇護他們為由,南下、東進。”
“不過……”劉烈頓了頓,接著說道:“這些都需要人口,而朝廷移民實土也需要人口。”
“是極。”嚴可求點點頭,隨即說道:“正因如此,臣等才諫言殿下勿要表露開拓之心。”
“若殿下表露開拓之心,陛下定然會詢問諸多事宜,臣等與殿下對海外皆不甚了解,避免多說多錯,理應表露守成之心。”
“守成雖無法令陛下滿意,但也總比毫無章法的開拓要好。”
“前隋煬帝、前唐高宗盡皆如此,皆非陛下所喜之開拓。”
嚴可求說罷,劉烈面色漸漸凝重,而郭崇韜見狀則是說道:
“若是陛下詢問殿下該如何開拓,殿下理應以庇護百姓太平作答。”
“若陛下繼續追問,那殿下則是可以大軍出兵,移民實土為主策回應陛下。”
劉繼隆喜歡的開疆拓土方式,早在這些年里被群臣摸了個清楚。
不主動對付人口大國,即便對付也是點到為止,絕對不會盲目的滅亡對方。
如大漢攻打契丹、渤海、南詔……皆是這個路數。
不過郭崇韜也不得不承認,這個路數確實不錯,起碼如今大漢所開拓的疆域中,漢人始終占據主導地位。
只要漢人多而蠻民少,蠻民就會在不知不覺中被同化為漢人,反之亦然。
“某知曉了。”
劉烈有些不自然的應下,郭崇韜見狀松了口氣,隨后便與劉烈商量著將這些處理過后的奏表發往隴右,讓皇帝閱覽后再操辦。
不多時,快馬疾馳走出了洛陽城,而與此同時的漠北也隨著時間推移而積雪融化,長出了嫩綠的草芽。
“唏律律……”
當馬匹低頭將剛剛長出的草芽咀嚼咽下,俱倫泊以西正疾馳千余騎兵而來。
穿著素衣的李克用坐在馬背上,面前抱著個同樣穿著素衣的小娃娃。
當遠處的騎兵疾馳歸來,周德威從中脫穎而出,徑直沖到了李克用面前才翻身下馬,對他作揖道:
“陛下,我軍大破阿爾普,阿爾普率殘部西逃,我軍俘獲十余萬眾,牛馬數十萬。”
“夏王正在收降,末將率先返回報捷……”
周德威的語氣微微發顫,這是他們流落漠南以來,第一次正面出擊并擊敗十余萬眾的大部落。
擊敗阿爾普,奪取弓盧水的千里草場,打破黠戛斯三足鼎立的局面……
這種戰果,他們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有打出來過了。
“甚好……”
李克用微微頷首,三十一歲的他在不久之前剛剛失去了自己的阿耶,正因如此才穿著素衣守孝。
“阿爾普不過蟲豸,不過此次他西逃,必然會引起李錚、李杲的防范。”
“唯有擊敗李錚、李杲,我們才能統一漠北,南下漠南。”
李克用朗聲開口,語氣卻有些落寞。
周德威聞言,當即便作揖道:“陛下放心,末將定會與夏王擊敗李錚、李杲,輔佐陛下重回中原!”
“中原嗎?”李克用沉默了。
返回中原這件事情,似乎早就從他的腦海中消失,如今的他只想著統一漠北,南下漠南。
若非周德威提醒,他似乎都將重回中原的事情忘記了。
想到此處,他不由低頭看向了自己身前的那孩童,而孩童感受到目光后,也忍不住抬頭與其對視。
二人對視間,李克用不知為什么,忍不住開口道:“亞子、阿耶統一漠北,汝日后代替阿耶進軍中原,好嗎?”
李亞子不明白自家阿耶的具體意思,但他還是點頭道:“嗯!”
“好!”見李亞子答應,李克用臉上難得浮現笑容,接著遠眺俱倫泊與俱倫泊北部的那座城池。
他不如劉繼隆,但他比劉繼隆年輕,而他的亞子也比劉繼隆的兒子年輕。
一代人不行就兩代人,兩代人不行就三代人。
遲早有一天,他們李氏會重回中原,重新樹立起大唐的旌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