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歲天下有戶九百二十萬五千余六十七戶,四千六百四十二萬七百五十九口。”
“天下耕地三百一十二萬五千四百一十頃七分,依律可征田稅五千九百五十二萬七千六百五十七石。”
“是歲天下實征賦稅糧四千二百六十一萬二千六百九十二石,布帛……”
洪武十三年十月冬至大朝會上,當身著冕服的劉繼隆與群臣共聚乾元殿時,中原的洪災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個月,云南的軍隊也有序撤出了四萬,只保留了三萬漢軍正兵和五萬蠻民輔兵。
北方、南方、西方、東方……各方安定,而朝廷也沒有了大動干戈的政令,整個天下都似乎太平了下來。
在這種情況下,大漢經過近四年的時間,人口從四千四百三十萬,增長到了四千六百四十二萬。
耕地也從曾經的兩億九千五百余萬畝,增長到了如今的三億一千二百余萬畝。
四年時間,平均每年增加五十余萬人口,四百余萬畝耕地,成果不可謂不耀眼。
不過在這增加的人口中,西南被編入冊的蠻民和土地并不少,因此實際的自然增長并沒有那么快。
饒是如此,劉繼隆心中還是感受到了欣慰,故此便對戶部尚書封邦彥詢問起來。
“大寧、遼東、北庭、云南、黔中五道人口、耕地數量幾何?”
“回陛下。”封邦彥提前做了準備,見皇帝詢問,隨即說道:
“眼下大寧有三萬七千余戶,十八余萬口,耕地五十六萬五千余畝。”
“遼東有五萬八千余戶,二十九萬余口,耕地一百四十六萬五千余畝。”
“北庭有二萬四千余戶,十三萬余口,耕地一百二十二萬余畝。”
“黔中有十五萬六千余戶,七十八萬口,耕地二百七十四萬余畝,民什而漢六。”
“云南有十二萬六千余戶,六十四萬余口,耕地四百四十余萬畝,民什而漢二。”
隨著五道人口、耕地、民族情況盡數為封邦彥說出,各道局勢也繼而呈現在群臣面前。
五道中,大寧與黔中屬于是人多地少的地方,前者屬于開發較晚,后者則是受限于地形。
其余的三道屬于地廣人稀,能開墾的耕地并不算少,只是單純缺人罷了。
在這其中,云南的人口與耕地情況看似不錯,但四百多萬畝耕地并非全部是常年耕作的熟田,而是包含大量畬田(刀耕火種的輪歇地)。
除此之外,當地蠻多漢少,民什而漢二只是朝廷能掌握的情況,實際上臣服大漢的哀牢山以南廣袤地區里生活著數十上百萬蠻民。
這些蠻民,大漢朝廷如今是無法統計的,也沒有必要將其遷徙出來,至少現在沒有必要。
畢竟大漢朝廷將他們遷徙到北邊,那就會有更南邊的蠻民來侵占他們原本的家鄉。
與其遷徙他們,倒不如扶持他們從刀耕火種變為精耕細作,讓他們自己將土地開發出來,朝廷日后則完全可以建立署衙,派遣流官收取賦稅。
只是在這之前,朝廷還是得讓當地的蠻民先適應這種繳納賦稅的方式才行。
擺在劉繼隆眼前的最合適的,無疑是明代控制三宣六慰的差發和額征方式。
差發放在中原是徭役的一種,但放在邊疆地區就純粹是征金銀了,額征也是如此。
不過明朝對于三宣六慰的差發和征金銀實在過于粗暴,負擔過于沉重,導致三宣六慰大部分對明朝只是口服心不服,王朝強盛期還好說,等王朝虛弱了就要開始趁機作亂。
所以對于這些哀牢山以西的眾多部落,還是得具體的恩威并施才行。
想到這里,劉繼隆不由沉思起來,一邊聽著朝臣奏表,一邊思考著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等到封邦彥等人奏表過后,劉繼隆這才開口道:
“朕想了想,云南道地勢復雜,尤其以高黎貢山東西、哀牢山南北情況為最。”
“朕以為,高黎貢山以東,哀牢山以北,理應賜予各部酋長官職,令其學習官話、漢字。”
“各部以人口多寡設縣、鄉、村,由朝廷組織他們走出山區,在平原開墾土地,提供耕牛、農具、糧食給他們開荒,日后按照十稅一進行納稅。”
“酋長以其情況,擔任縣尉、鄉正、村長等各職,盡皆朕之赤子。”
“高黎貢山以西、哀牢山以南者,酋長授予官職,每年準許酋長以俸祿前往昆明兌換物資,但部落每歲需要以部落大小繳納數額不等的差發銀。”
“若朝廷需調遣其部兵馬,則免其差發銀,若部落有兵卒戰死,以云南都督使司、巡查御史派遣官員核查,發糧撫恤。”
“大部如南詔、占城、真臘、驃國,其余盡皆中、小部。”
劉繼隆話音落下,崔恕便主動上前行禮作揖:“臣敢問陛下,差發銀可是以白銀為賦稅?”
“金銀銅錢皆可。”劉繼隆頷首回應,崔恕又繼續詢問道:“陛下,各部差發金銀應定幾何?”
“大部金銀折色必須有五千貫,中部必須有千貫,小部則以五百貫至百貫不等。”
“大部酋長賜郡王爵,中部賜都督,小部視部眾多寡賜兵馬使、都尉、別將。”
“若部落少于百戶則不征,亦不發官職。”
劉繼隆此番言論說出后,殿內群臣大概都知道了他的意思,無非就是壓制大部,拉攏小部。
小部的那點差發銀,還不夠朝廷發給他們的俸祿,而中部則是差發較多,但能用俸祿低價換東西,倒也算是物有所值。
倒是大部,每年要交五千貫差發,但能得到的俸祿不過一千貫,擺明是朝廷在壓制他們。
這些差發收入對于整個大漢朝來說并不算多,但對于受創的南詔和南邊的各國來說,卻是筆不小的收入。
雖然是割肉,但這肉割的不算多,各國也沒有必要因為這點差發來和大漢叫板,算是溫水煮青蛙,
群臣聽后紛紛頷首,劉繼隆則是繼續說道:“此事以云南三司及監察御史、巡查御史為主遴選。”
“此外,今歲諸道京察久矣,不知如今諸道京察情況如何?”
劉繼隆既然已經定下土官和差發制度,自然要開始對云南移民了。
移民,最好的人選無非就是這些受過教育卻手段不少,遷徙起來還沒有什么負罪感的罪民及其親眷了。
“陛下……”
劉烈見到自家阿耶詢問,隨即站出來對劉繼隆作揖道:
“眼下京察尚在繼續,然諸如山南東西兩道,及黔中、云南等兩道之貪官污吏,依《大漢律》,理應斬首二百二十人,流配四千五百五十七人。”
“其三服親眷二十二萬五千余人,理應盡數流配。”
“臣以為,可將黔中流配者流配黔南諸州,余下盡數流配云南。”
劉烈話音落下,殿內落針可聞,所有人心中都不免升起惡寒。
四千七百多人,結果能牽連二十二萬人,天知道這其中到底有多少冤假錯案?
盡管群臣都知道朝廷需要足夠的人口去移民實土,但也確實沒有想到,劉烈會牽連那么多人。
“既是如此,便都依太子所言處置吧。”
劉繼隆不動聲色的應下,盡管二十二萬人比較少,但加上已經遷徙和原本就在云南扎根的那十余萬漢民,差不多也能成為云南主體民族了。
更何況京察這種事情沒有次數限制,自家的身體還能撐很久,起碼還能在數年之后再來一次京察,再牽連十幾二十萬人前往云南。
不過發配的手段雖然不錯,但是也得保障人能夠完好無缺的抵達云南,所以沿途還是得好好安排,避免這些百姓被疫病禍害致死。
想到此處,劉繼隆目光看向戶部的封邦彥,不免詢問道:“眼下從各道發配云南的罪民,朝廷是如何安排的?”
封邦彥愣了愣,但很快就反應過來,自家陛下是在問罪民的沿途安排,因此他連忙回答道:
“啟奏陛下,自戎州向云南而去,若朝廷政令傳達,沿途有司以條例為準,境內官道每隔十里設粥棚、草廬,以供罪民飯食、休息之所。”
“諸按察司派遣州兵護送罪民前往流配之所,每日行三十里。”
封邦彥說完,劉繼隆便皺了皺眉,隨后吩咐道:
“寒冬將至,令有司州縣將草廬修葺屋舍,每處驛站修繕屋舍十座,另備百具帳篷。”
“云南偏僻,日后若有群蠻作亂,少不得要外調兵馬抗敵。”
“這些屋舍帳篷盡可留下,日后供大軍休息所用。”
“此外,罪民雖有罪,然亦是朕之赤子,責令有司州縣,以罪民每頓大口粥二斤,小口粥一斤放糧,若有罪民死傷沿途甚多,論有司其罪。”
劉繼隆的話令群臣錯愕,畢竟暗示牽連這么多人的人是他,照顧這些人的人也是他。
只是稍微愣了愣,他們便都想到了自家皇帝為什么這么關心這些罪民了。
說到底,自家陛下需要的是人,需要足夠的人來移民實土。
這些罪民如果都能平安無事的抵達流配之處,以此來將云南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那自家陛下也就沒有必要大動干戈了。
自認為想清楚的官員們松了口氣,畢竟這次牽連了那么多百姓,哪怕只有半數抵達,也足夠云南三司消化許久了。
“河南道、淮南道的京察如何?”
劉繼隆不給群臣反應機會,繼續向劉烈詢問,而劉烈作揖道:“依《大漢律》,理應斬首一百二十四人,流配三千三百九十二人。”
“其三服親眷十三萬五千余人,理應盡數流配。”
“臣以為,可將此批罪民盡數發配大寧、遼東兩處,尤其以平壤、遼北為主。”
這次的事情走向沒有出乎眾人預料,盡管只牽扯了十三萬五千多人,但這些百姓也足夠讓大寧突破二十萬,遼東突破四十萬人口了。
“平壤高句麗遺民甚眾,臣以為可遷徙平壤二萬余口高句麗遺民至河南道。”
崔恕眼見罪民遷徙的事情定下,隨即便主動提起了平壤高句麗遺民的事情。
如今的大漢收復朝鮮半島西北部的土地,但此地以高句麗遺民為主,當地四萬多百姓里,有兩萬多都是高句麗遺民,另有數千新羅人,余下的則是胡化漢人。
只要將當地主體民族的高句麗遺民遷徙離開,再遷徙兩萬多漢人進入平壤,那漢家在平壤的人口情況就能恢復到西漢時期了。
只是如此,劉繼隆還遠遠沒有滿意,畢竟他想的是收復漢四郡,而憑他通過趙英獲得的情報來看,現在的新羅內部局勢似乎十分混亂。
若是新羅有分裂的跡象,那大漢便能出兵收復新羅,將大漢的兵鋒直抵鯨海(日本海)。
屆時,若日本開發石見銀礦后返回,朝廷則是可以通過朝鮮直接出兵攻打日本石見地區。
不過這種想法雖好,但擺在大漢面前的依舊是人口問題。
新羅人口經過二百年的太平,體量與渤海國不分上下,大漢想要收復新羅,還得想辦法加劇新羅內亂,讓新羅國內人口銳減,同時增加遼東的人口才行。
思緒間,劉繼隆便開口說道:“平壤耕地眾多,可令河南、淮南兩道起運糧食,積糧五十萬石于平壤,遷二萬高句麗遺民往河南去,以五萬罪民流配平壤。”
“臣謹遵圣諭……”
見劉繼隆開口便要將五萬罪民安排到平壤,劉烈下意識便想到了與平壤毗鄰的新羅國。
如果自家阿耶與自己所說的石見銀礦是真的,那拿下新羅國,確實對朝廷日后掌握石見銀礦有好處。
不過新羅山多地少,新羅國人口更是有二三百萬之多,并不好對付。
更何況遼東積弱,攻打新羅只能靠河南和淮南、江南轉運糧食,眼下似乎不是攻打新羅的好時候。
“江南西道、江南東道、嶺南道人口如何?”
劉繼隆忽然開口詢問,封邦彥聞言愣了下,回憶片刻后才站出來回答道:
“回稟陛下,江南西道有四百八十余萬口,江南東道有六百五十余萬口,嶺南道有二百九十余萬口。”
盡管大漢這些年都在從江南遷徙百姓遷往黔中、嶺南各處,但江南東西兩道的人口依舊不少。
嶺南道的人口并不算多,至少在劉繼隆眼底不算多,因為其中有不少都是蠻民,更有許多不在冊的蠻民。
如今除了嶺東的幾個州是以漢人為主外,嶺西、瓊崖、安南都是群蠻與漢人分庭抗禮為主。
正因如此,劉繼隆才將這三道留到最后,因為他要做的就是把江南百姓遷徙到云南和嶺南。
想到此處,劉繼隆目光看向六里,而劉烈也心知肚明的開口道:
“陛下,臣以為諸道皆已京察,眼下理應對江南東西兩道及嶺南道京察。”
劉烈開口后,殿內頓時騷動起來,但很快便恢復平靜。
“準!”
劉繼隆面不改色的應下,劉烈則是在看到四周沒有官員跳出來時松了口氣。
“陛下,臣禮部尚書楊知溫有事起奏……”
劉繼隆曾經的媒人,如今年過六旬的楊知溫在劉烈奏表過后站出來開口,這令不少人將目光投向他,寄希望于他準備站出來制止京察。
只可惜他們想多了,因為楊知溫只是公事公辦。
“陛下,吐蕃王遣派世子沒盧嘉措出使本朝,眼下已然抵達洛陽國賓館,請求朝見陛下。”
“準其三日后于貞觀殿朝見。”
劉繼隆不假思索的開口,畢竟他還準備將吐蕃打造成大漢的馬場呢。
明朝初年馬匹不足,但是由于朱元璋和朱棣對吐蕃的茶馬制度實施有效,吐蕃便在后續數百年時間里成為了明清兩朝的重要馬場。
隨著全球氣溫降低,吐蕃只能變成依靠中原的地方政權,而茶馬貿易便是大漢控制吐蕃的利器。
在他這么想的時候,五軍都督府的耿明站了出來,朝著劉繼隆作揖道:
“陛下,五軍都督府奏表,佐渡官廠今歲開采黃金萬五千四百五十七兩。”
“此外,日本王“貞明”被其舅基經所逼,以身體有病為由退位,做了太上王。”
“事后,基經不顧別人的反對,立與自己關系親切的表兄、已經五十五歲的時康為日本王。”
耿明的話,當即便引起了軒然大波,禮部的楊知溫聞言連忙作揖:
“陛下,日本亦是天朝赤子,怎可不經天朝準許而擅自廢立?”
“臣以為,必須派遣使臣,令基經、時康將王位歸還貞明。”
“陛下,臣附議……”
一時間,不少臣工都站出來表示支持楊知溫的建議,但劉繼隆卻看向了耿明。
“汝與日本相交甚密,以為此事該當如何?”
耿明執掌海軍,平日里只要沒有事情都躲在五軍都督府中當差,因此許多場合都見不到他。
若非日本有事,加上今日又是大朝會,他才不會出現在此處。
見劉繼隆詢問,他便恭敬作揖道:
“陛下,依臣之見,時康從乃前日本王貞明之叔祖,基經并未行廢立之事,反尊其為太上王,禮數未失。”
“再者,基經于朝廷所請,歷來恭順應允,未有推拒。”
“反觀貞明,屢生悖逆之心,竟狂言興兵犯境,實為不臣。”
“以臣愚見,朝廷可借此契機,命其于石見北境隱歧島開設官辦工坊,一則供朝廷囤積貨殖,二則將灰吹法等煉化金銀之術授于基經,明示石見銀礦蘊藏之豐,并言明新法可令產出倍增。”
“基經若神智未昏,必傾力開采,屆時銀礦之利,必引周邊豪族、國司覬覦,紛爭自起。”
“待其內亂頻生,朝廷方可從容斡旋,自此日本白銀當如泉涌,盡入我朝矣……”
劉繼隆倒是沒想到耿明這廝說話也有幾分文縐縐的了,不免頷首看向禮部的楊知溫等人。
只見原本還叫囂的他們,在聽到貞明試圖對朝廷動兵后,此刻盡皆都安靜下來了。
見他們不再叫囂,劉繼隆便頷首道:“既是如此,此事便交由汝操辦。”
“此外……”他頓了頓,目光掃視群臣,隨即開口道:
“朕欲明歲二月出巡河西,沿途用度從簡,即日起由太子監國。”
群臣聞言紛紛倒吸口涼氣,他們不是擔心劉烈監國,也不是擔心劉繼隆出巡河西,而是擔心劉繼隆以出巡為由,繼續對河隴地區京察。
他們的許多事情,興許能瞞過劉烈,但肯定瞞不過自家陛下。
想到這里,眾人只覺得如坐針氈,恨不得現在就退朝提前安排。
“既無異議,那便退朝吧。”
“陛下萬歲、萬歲、萬歲……”
見沒有人開口異議,劉繼隆便起身準備走下金臺,而乾元殿上的群臣也紛紛從位置上起身,對劉繼隆唱禮后趨退。
面對不足四個月的時間,那些老臣們紛紛加快腳步,準備早些安排,以免露出馬腳。
劉繼隆對此心知肚明,卻沒有阻止的想法。
貪官污吏便是韭菜,割了一茬還有一茬,哪怕移栽新土,這些韭菜依舊能茁壯成長。
他能做的,只有在韭菜長高后收割,將韭菜弄成肥料來滋潤泥土,而不是刨根問底。
因為貪官污吏的根來源于人性,這是他沒辦法解決的。
思緒此處,劉繼隆與劉烈乘坐車輿往貞觀殿走去,而劉烈見劉繼隆結束朝會,隨即便在車內與劉繼隆說道:
“阿耶,此次京察共查出一千三百余萬貫的各類折色錢糧,田畝尚在丈量中。”
“劍南、黔中、河南等道的抄沒錢糧留在了當地,以此便宜買糧轉運云南、遼東、大寧之策。”
“山南東西兩道及淮南道錢糧留存三成,余下起運洛陽。”
“兒臣估算過,等錢糧運抵,朝廷在京可調用錢糧不下兩千萬貫,八百萬石。”
“地方有司的倉庫及常平倉等處,可調用錢糧在八百萬貫,三千六百萬石左右。”
“國庫如此充盈,可延續朝廷此前農閑募工之策,令各州縣加固加高河堤,并清淤各處河道。”
洪災的場景還歷歷在目,若非如此,劉烈也不會想到興修水利這件事。
劉繼隆對此倒是十分贊同,目光看向劉烈道:“此事固然是好事,汝可自行操辦。”
“只要于百姓有利,錢糧可盡數支出,切記國庫錢糧盡皆自百姓身上收取,若將錢糧用于自身則禍國,用于百姓則利民。”
“民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不可不察。”
“是。”劉烈點頭應下,而此時車輿也停在了貞觀殿外。
他率先下車,扶著劉繼隆下車并目送他走入殿內后,這才重新上車返回了東上閣。
與此同時,回到貞觀殿的劉烈也對西門君遂交代道:“汝前去詢問幾位郡王,可有隨朕出巡者。”
闊別河隴多年,如今終于能再回去一趟,頗有種衣錦還鄉的感受。
劉繼隆自然也想讓老兄弟們都感受感受,所以才會吩咐西門君遂。
西門君遂聽后應下,隨后便派人前去詢問各王府。
只是半天時間過去,當內侍返回貞觀殿時,劉繼隆便通過他的臉色,大概猜到了眾人反應。
不出預料,除了曹茂、斛斯光、安破胡等寥寥數人外,其余的張昶、馬成、陳瑛、楊信等人不是脫不開身,就是以年老為由婉拒。
對此,劉繼隆自然有些惋惜,但他并未惋惜太久,便投身到了日常的理政中去。
人生值得惋惜的事情著實太多,他不可能在每件事上都惋惜許多時間。
他的時間很多,卻也不夠多,不值得浪費在這些事情上。
在這種日常的理政下,兩日時間很快過去。
隨著約定的日子到來,作為沒盧丹增之子的沒盧嘉措則是以吐蕃王世子的身份來到了貞觀殿,對劉繼隆行三拜之禮后緩緩起身。
他模樣不過十六七歲,穿著大漢的幞頭與圓領袍,皮膚略黑,五官長得很周正。
“臣奉臣父之令,前來朝見天漢皇帝陛下,并叩謝陛下對吐蕃的恩典。”
沒盧嘉措再度跪下叩謝,劉繼隆并未阻止,而是在他叩謝結束后才開口示意平身。
“平身,說說汝阿耶遣汝前來有何難處吧。”
劉繼隆知道沒盧丹增的性格,相比較尚婢婢和尚摩鄢,沒盧丹增更懂得隱忍,眼光也更為長遠。
自從沒盧丹增了解到了大漢的火器后,如今沒盧吐蕃的所有貴族子弟,基本都要前往松州就讀大漢官學。
此外,如果奴隸能跟隨進入吐蕃的大漢僧人學得一口流利的官話,并且還能書寫漢字的話,也會被恩典免除奴隸身份。
如今的吐蕃分為兩派,一派是沒盧吐蕃,一派是原本贊普的悉補野氏吐蕃。
在現有的兩個吐蕃政權里,悉補野氏的吐蕃奴隸想要擺脫奴隸身份,只有通過軍功和特殊貢獻才行。
但這個軍功特權是類似漢人之中斬將奪旗陷陣等功勞的勇士,才能獲得的特權,而特殊貢獻則是掌握特殊技術的工匠。
問題是,奴隸們壓根沒有學東西的地方,加上身子孱弱,沒有足夠的甲胄和兵器,所以兩種擺脫奴隸的方式比登天還難。
相比較之下,吸取了劉繼隆許多政策的沒盧吐蕃就顯得開明許多了。
只要隨軍作戰并取得勝利,所有參戰的奴隸都能擺脫奴籍,并且能跟隨僧人自學官話與漢字的話,也能擺脫奴籍。
盡管條件依舊苛刻,但比起悉補野氏的吐蕃王朝,總的來說還是進步了不少。
正因如此,沒盧丹增才能在這些年與悉補野氏交戰中,不斷的取得上風。
“啟稟陛下,如今沒盧氏與悉補野氏的戰事陷入了僵持,臣父聽聞朝廷戰事告歇,特此派遣臣來詢問,是否能借用火藥于下國,助臣父討平悉補野氏……”
昔年劉繼隆答應過會幫助沒盧丹增統一整個吐蕃,只是由于大漢還未太平,許多土地還未收復,劉繼隆才一拖再拖。
如今大漢需要打的大戰事基本都告歇,劉繼隆自然也就沒有必要藏著掖著了。
更何況大漢可以做軍火商,而不是傳授技術。
哪怕吐蕃破解了火藥的技術,以他們掌握的資源和技術也不是漢軍的對手,畢竟漢軍手中最關鍵的還是鑄炮技術和火槍技術。
這些技術必須有配套的冶鐵、鍛造等技術,哪怕是劉繼隆自己,那也是在收羅了大唐最頂尖那批匠人后,才花了不少時間將其研制出來,就更別提其他國家了。
思緒此處,劉繼隆便開口說道:“吐蕃亦是大漢臣民,悉補野氏不尊教化,理應覆滅。”
“汝可返回金城與汝父言,明歲入夏后可往松州互市中采買火藥,每歲朝廷可以萬斤火藥與之互市。”
一萬斤火藥,這對于大漢來說,也就是一天的產量罷了。
吐蕃想要囤積火藥來對付大漢,那不知道要囤積到猴年馬月去。
不過若是將這火藥投入與悉補野氏的戰場上,那則另當別論。
“臣叩謝陛下恩典!”
沒盧嘉措沒想到此事竟然進行得那么順利,旋即再度跪下叩首,而劉繼隆則是等他三叩結束后才開口道:
“如今氣候寒冷,朝廷獲得保暖的棉花,此物亦會加入明歲的互市中去,稍后朕會令內侍送棉襖于汝,汝可帶回金城,交由汝父過目。”
“臣謹遵圣諭,謝陛下恩典……”
沒盧嘉措連忙行禮,劉繼隆見狀則是看向身旁的西門君遂。
西門君遂見狀,隨即拔高聲音:“趨退……”
“臣謹退,陛下萬歲、萬歲、萬歲……”
沒盧嘉措見到自己的任務完成,當即便退出了貞觀殿,被禮部官員帶回了國賓館。
在他走后,西門君遂躬身詢問道:“陛下,這火藥與棉花互市的價格……”
“他們的馬匹以上中下三等定價為十貫、五貫、三貫,火藥每斤一貫,棉花每斤百錢。”
劉繼隆不假思索的開口,同時提醒道:“各類物資,也令南衙有司和五軍都督府好生商量,重新給出個比此前便宜的價格。”
既然要扶持沒盧吐蕃,那自然不可能還在按照之前的價格,始終得讓出些好處的。
“是……”
西門君遂應下,隨后便派人前往了東上閣,將此事說給了東上閣內辦差的內閣幾位閣臣和劉烈。
“某知曉了,汝退下吧。”
“臣告退……”
東上閣內,劉烈在聽后便遣散了前來傳話的內侍,并在對方離開后看向東上閣內的幾位內閣大學士。
在他開口詢問后,閣內陷入了沉寂,七位閣臣盡皆低頭沉思,權衡著其中的利弊與兇險。
良久之后,年紀較長的謝瞳率先躊躇開口:“殿下,臣以為此事可行。”
“一萬斤火藥雖巨,可若能借沒盧氏之手,徹底鏟除吐蕃故主悉補野氏,令其王統斷絕,則吐蕃內部紛爭必久,高原永無寧日。”
“此乃以夷制夷之上策,于我大漢而言,利遠大于弊。”
謝瞳話音落下,不等劉烈開口,張瑛便皺眉道:“殿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火藥乃國之利器,豈可輕授外邦?”
“今日沒盧氏得之用以攻悉補野,安知他日其勢大后,不會調轉銃口對準我朝?”
“此事關乎國本,須得面見陛下,陳明利害,勸陛下收回成命!”
張瑛說罷,原本還準備開口的幾名大學士便紛紛閉上了嘴,而劉烈則是平靜掃視幾人:“諸位以為如何?”
見劉烈詢問,大學士中的郭恕便開口道:“下官在臨州大學時,曾跟隨陛下研學格物與地理。”
“如今之天下,氣候正在逐漸變冷,此乃周期所致。”
“氣溫每下降一分,高原苦寒之地產糧便艱難一分,此為陛下昔年所傳授之學識。”
“因此,沒盧氏即便統一吐蕃,其地力、物力也只會日漸衰敗,難以支撐其與某天漢抗衡。”
“今日助其除去心腹大患,來日其只能更加依賴我朝之糧食、鐵器、商貿。”
“臣以為陛下此策,深謀遠慮,并無不妥。”
見郭恕把皇帝搬出來了,鄭公權與段巍聞言,紛紛點頭表示支持。
見眾人盡皆表態,原本還沉默不語的敬翔也在最后決斷道:“利弊之前,諸位同僚已分析得極為透徹。”
“在某看來,陛下既已決斷,必有萬全之策。”
“殿下監國理政,日理萬機,若為此等已定之策再去與陛下理論,恐勞圣心,亦非為臣為子之道。”
“我等臣子,謹遵上諭,按部就班,各司其職,將差事辦好,方是正理。”
眼見無人支持自己,張瑛臉色略微難看,嘴唇囁嚅了幾下,似乎還想爭辯,但最后還是沒能說出口。
劉烈見狀頷首,心道這內閣中派系也不少,遠不如自己的東宮和諧。
不過日后若是有利益牽扯,東宮的和諧恐怕也會成為過去,不得不防。
想到此處,他便開口道:“既諸位已有公論,那便依陛下旨意辦理。”
“殿下英明……”
謝瞳、敬翔等人聞言紛紛作揖唱聲,而劉烈則是令謝瞳起草旨意送往南衙。
不多時,旨意被派往南衙,繼而由快馬送往了松州。
與此同時,朝廷布置在諸道的京察隊伍也在劉烈的調令下,開始往江南東西兩道和嶺南道出發。
江南的冬季自然濕冷,但比起夏季的悶熱,郭崇韜等人還能承受,無非就是棉衣穿厚些罷了。
隨著郭崇韜等人京察江南,崔恕等隴右勛貴也紛紛三令五申的令隴右道內的家族子弟老實些。
時間從寒冬到臘月,直到“噼里啪啦”的鞭炮作響,洪武十三年也成為了過去式。
天下各處有司衙門將掛著的“洪武十三年”旌旗、長帆,盡皆更換為了“洪武十四年”。
在這種情況下,由北衙六軍留守精騎及東畿兵馬所組成的近萬隊伍出現在了洛陽城外的官道上。
八千漢軍將士盡皆精騎、馬步兵,另有近千隨行的太醫院、宮廷內侍、女官。
洛陽城內的兩千多名有品秩官員前來相送,眼睜睜看著一輛玉輅與十余輛大輅出現。
只是令百官詫異的是,上陽宮方向也出現了十余輛馬車,用的也是天子依仗,并有百余人護衛而來。
許多老臣見狀紛紛低下頭去,而洪武年間被選入的官員則是議論紛紛。
不多時,隨著那十余輛馬車抵達,為首的玉輅停穩后便走下了一道身影。
已經三十一歲的李佾身穿郡王常服走下玉輅,面對眾多官員,感慨萬千。
盡管劉繼隆準許他穿戴天子常服,但他也知道什么場合能穿,什么場合不能穿。
他在群臣復雜的眼神中走向劉繼隆的玉輅,對玉輅作揖道:“臣隴西郡王李佾,參見陛下……”
在他躬身行禮之余,玉輅上也走下了劉繼隆的身影。
盡管已經五十有四,可他的模樣看上去依舊三十七八,讓許久未曾見過他的李佾都不由精神恍惚。
“陛下容顏不改,臣……”
李佾不知道該說什么,劉繼隆則是扶起他道:“朕亦是汝舅兄,此次出巡,皇后身體不適,李貴妃隨行,汝可與李貴妃敘敘舊。”
“是……”李佾連連點頭,而劉繼隆也開口道:
“隴西地狹,故此將汝之王府修于襄武,食邑盡皆改為襄武,汝勿要多慮。”
“是……”李佾有些尷尬,他這些年雖然獲封隴西郡王,但實際上一直居住上陽宮。
早年的他確實憂慮,擔心劉繼隆會在什么時候解決自己。
只是隨著時間推移,如今的他卻根本沒有這種擔憂了。
甚至如果不是劉繼隆讓人告知他,此次出巡過后他便會在襄武就藩,他都想在上陽宮住一輩子了。
此外,若是說整個大漢朝有誰想讓劉繼隆長命百歲,那無疑就是他了。
劉繼隆已經用行動表明了,他不會加害自己,但他的子孫就不一定了。
想到這里,李佾聽到了后方的腳步聲。
待他回頭看去,只見太子劉烈在曹茂、斛斯光、安破胡、張昶、馬成、陳靖崇、崔恕等人的簇擁下靠近。
“陛下……”
劉烈等人行禮,李佾見狀側身避過,而劉繼隆則是大方接下,同時目光看向陳靖崇、張昶、馬成等人。
面對三人,劉繼隆表情有些釋然,又有些不舍:“不跟某回山丹了?”
“年紀大了,腿腳走不動了……”
馬成苦笑回應,劉繼隆則是看向陳靖崇和張昶等人。
“陛下,臣等脫不開身……”
“臣亦是如此。”
二人笑著回應,劉繼隆聽后沒說什么,點點頭便看向了劉烈。
他走上前,為劉烈整理了幞頭,令劉烈受寵若驚。
整理過后,劉繼隆拍拍他雙肩,滿意笑道:“這樣好看,精神點,把該辦的事情辦完。”
“是!”劉烈點點頭,知道自家阿耶在說京察的事情。
見他沒有什么想和自己說的,劉繼隆沒有逗留,只是看向曹茂、斛斯光、安破胡等愿意跟隨自己出巡的人。
“走吧,回家去看看……”
“是!”
幾人大聲回應,緊接笑著跟了上去。
劉烈他們也跟了上來,見劉繼隆要騎馬,劉烈錯愕之余忍不住道:“阿耶,此行舟車勞頓,您應該乘車。”
見他這么說,劉繼隆調轉馬頭,目光掃視眾人,忍不住爽朗笑道:
“汝等乘車最為舒服,但對于朕而言,騎馬才是最舒服的…駕!!”
不等眾人回答,他抖動馬韁策馬而去,斛斯光等人則是不知何時,先后翻身上馬,隨他策馬沿著官道,向西邊群山而去。
望著他們的背影,陳靖崇、張昶、馬成、崔恕等人沉默,而劉烈眼底則是擔憂與激動。
眼見出巡的隊伍開始向西行動而去,直至自家阿耶身影消失,劉烈轉身看向了那雄偉的洛陽城。
曾經的洛陽城不屬于他,但如今總算短暫屬于他了。
在更久的將來,這座洛陽城則是將徹徹底底的屬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