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
八月末,在這本該是稻谷金黃的豐收時節,坐落在河谷平原的押西城,卻從糧倉成為了南詔百姓的避難之所。
數以百計的密林被砍伐焚毀,留下焦黑的空地,使得無數由東向西遷徙而來的南詔百姓獲得了暫時休息的地方。
只是在這些營地里,咳嗽之人不在少數,時不時還能看到有人抬出尸體在營地外不遠處焚毀。
在二十余萬人西遷的情況下,高黎貢山的瘴氣和疫病并沒有放過所有人,而是將其中不少體質較差的人盡數感染。
一場疫病傳出后,每天都有上百人病死營中,就連押西城內的不少貴族官員都在疫病下去世。
“又死了二百多個。”
難民的營盤不遠處,范脆些拿著手中文冊,皺眉與身旁的段宗榜交談著。
這位南詔大軍將眉頭緊鎖,昔日戰場上叱咤風云的勇將,如今卻在無形的疫病面前束手無策。
段宗榜望向遠處的運尸隊伍,看著他們將尸體倒入土坑中,以石脂點燃后,不由沉聲詢問:“這個月到如今,城內外死了多少百姓?”
“五千多人,其中包括趙清平官的家仆兩個,恐怕趙清平自己也……”
范脆些聲音沉重,后面的話沒敢細說,但段宗榜卻知道他想說什么。
出使洛陽并返回南詔的趙諾眉,原本就已經病倒了一次,后來又在身體還沒好的情況下,跟著朝廷西遷到押西城,能撐到這個時候,已經十分不易了。
“某……”段宗榜想要說些什么,但卻被遠處傳來的馬蹄聲打斷。
兩人回頭,見是宮中的內侍策馬急匆匆趕來,二人臉色微變。
不等他們開口詢問,內侍便來到了他們面前,催促道:“二位相公,陛下急召!”
不敢怠慢,段宗榜與范脆些連忙尋來馬匹,急匆匆往押西城內的行宮趕去。
押西城的規模并不大,哪怕近半年來經過擴修和加筑,如今也不過是個周長五里的小城罷了。
城內居住著南詔的貴族們,本該十分熱鬧繁華,可由于疫病流行,此時城內的街道上根本看不到幾個行人,整個城池都散發著一股濃濃的草藥味。
祐世隆的行宮是原是金齒蠻中某酋長的府邸,簡陋得甚至比不上南詔一個普通城池的衙門。
正因如此,二人幾乎沒有用太長時間,便已經趕到了祐世隆居住的地方。
此刻,簡陋屋舍內的藥味濃重得幾乎能將人熏暈,各種草藥混合熬煮的氣味試圖掩蓋疾病帶來的死亡氣息,卻只形成了一種更加令人作嘔的味道。
短短半載時間,曾經弓馬嫻熟的南詔皇帝祐世隆,此時卻已經瘦得脫了形,眼窩深陷,顴骨凸出,整個人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勉強支撐著白色寢衣。
十步開外,群臣垂首而立,沒有人敢于靠近祐世隆,只因疫病實在恐怖。
“咳咳……”祐世隆的咳嗽聲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沙啞的聲音仿佛鋸木頭的聲音那般,令人生起雞皮疙瘩。
“朕今日感覺好些了,想來再休息幾日便能上朝理政了。”
祐世隆自信滿滿的說著,但他的情況與虛弱的聲音,著實讓人無法信任。
在這其中,臉色蒼白的董成上前半步,帶頭恭賀:“陛下洪福齊天,定能康復。”
話音落下,他自己卻忍不住掩口輕咳了兩聲,使得四周臣子隱晦的向左右移動,生怕與他一樣染病。
這些場景被祐世隆盡收眼底,他的嘴角扯出苦笑,點頭道:“朕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談到此處,他話語不由停頓,深吸一口氣后才繼續說道:“今日召諸卿前來,是要交代些事情。”
“倘若朕不幸蒙詔主恩召,那便以長子隆舜繼位,次子隆貞為驃王。”
“朝中之事以幾位清平官輔助,驃國之事便需要段軍將輔佐隆貞,為南詔開拓驃國舊疆。”
祐世隆目光看向段宗榜,目光帶著幾分復雜:“段軍將可能做到?”
段宗榜單膝跪地:“臣謹遵陛下圣諭,定然會為南詔收復驃國舊疆!”
見他應下,祐世隆微微頷首,同時看向范脆些、董成幾位清平官:
“汝等博覽群書,通曉古今,當輔佐隆舜理政安民。”
“朕昔年不懂世事,如今體弱方才感受到百姓不易。”
“朝廷如今西遷至此,四周群狼環伺,絕不能再失民心了。”
“臣等謹記……”董成等人連忙躬身應下,而祐世隆也如釋重負的嘆了口氣,眼神恍惚。
“早知、早知會這般窩囊地病死榻上,不如在陽苴咩城與高駢死戰。”
“哪怕戰敗自焚,也能成就一段佳話,讓南詔群蠻知道朕不是懦弱之人……”
這番話讓群臣無不惻然,而董成則是強撐病體,勸慰道:“陛下西遷乃為保全南詔血脈,伺機再起,非畏戰也。”
“昔日周古公亶父為避戎狄,遷于岐山下,今日陛下之舉,正與古公同!”
祐世隆似乎被這番話安慰了些許,消瘦的臉上浮現一絲慰藉:“但愿如此,但愿后世之人能明白朕的苦心……”
他抬起手,正準備揮手示意眾人退下,忽然殿外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一個滿身塵土的傳令官不顧禮儀地沖入殿內,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陛下!東線急報!高駢大軍已至永昌,正分兵三路向西而來!”
消息如驚雷炸響,殿內頓時一片嘩然,祐世隆更是猛地睜大眼睛,身體前傾,似乎想說什么,但身體發軟,差點從榻上滾落在地。
“陛下!!”
“朕無礙……”
左右侍女扶住了他,群臣紛紛驚呼,再也顧不得什么疫病傳染,紛紛涌向御榻。
盡管眼前陣陣發黑,祐世隆仍強撐著一口氣,枯瘦的手指緊緊抓住榻沿,青筋暴起,聲音嘶啞卻急切:
“永昌、永昌城內還有多少百姓?撤離時可曾焚毀良田糧倉?”
內侍伏在地上,不敢抬頭:“城外塘騎只傳遞了軍情,其余一概不知。”
“糊涂!!”祐世隆的聲音陡然尖利起來,隨即爆發出更加劇烈的咳嗽,面色由土黃轉為青紫。
一時間,祐世隆只覺得有口氣堵在胸口,眼前徹底一黑,在群臣的驚呼聲中向后栽倒。
“陛下!”
“快傳太醫!”
“藥!快拿藥來!”
一時間,行宮內頓時亂作一團,使得本就低喪的南詔更顯幾分頹勢。
與此同時,漢軍也正如南詔塘騎所說的那般,經過幾日的苦戰,總算是拿下了整個永昌城。
這座自東漢年間就成為大漢疆域的城池,在脫離漢家三百多年后,終于是重新插上了漢家的旌旗。
永昌城頭,高駢站在“大漢”旌旗下,眺望城外那延綿十余里的稻田,盡管其中有不少稻田遭到焚毀,但與保留下來的那些稻子相比,這點損耗不算什么。
“好好好!人言永昌偏僻貧苦之地,如今看來言不符實。”
“光是這永昌城外的耕地便不下二十萬畝,這些糧食盡數收獲,不僅能讓軍民飽食,還能接濟后方運轉而來的民夫!”
高駢此刻十分高興,他身后的李陽春、王建、張武等人也是盡數展露笑顏。
南詔遭受重創,留守永昌的軍隊不過兩萬余人,李陽春帶著蠻兵勢如破竹的攻入永昌的山間平原,迅速攻破永昌城并撲滅了城外的大火。
得到城外的這些糧食后,起碼未來幾個月是不用擔心糧食不夠吃了。
想到此處,高駢看向身后的李陽春:“此戰,汝當為首功。”
不等李陽春回答,高駢又看向王重任:“令隨軍五萬民夫和五萬輔兵將城外糧食搶收,另外令軍吏點清城內百姓數量,登籍造冊,丈量田畝。”
“先把糧食搶收,等到十月入冬后再出兵收復永昌全境。”
“是!”李陽春等人連忙作揖,除三萬漢軍主力外的五萬輔兵、民夫則是開始快速搶收糧食。
隨軍的千余軍吏則是開始對永昌城內外的百姓登籍造冊,少量試圖反抗的蠻民被鎮壓處死,其余安分守己的蠻民則是平安無事。
半個多月的時間很快過去,隨著漢軍將糧食收割并存入城內糧倉,軍吏們也將圖籍和文冊交到了高駢面前。
“八千七百五十七戶,四萬六千五百二十九口,十九萬五千四百一十七畝,共收二十八萬六千五十七石二斗三斤。”
永昌衙門內,高駢等人聽著王重任的稟報,臉上不免浮現笑意。
永昌的百姓,大部分都被祐世隆帶往了高黎貢山以西的押西城,所以留下的不算多。
四萬六千多百姓,加上十三萬軍民,合計不超過十八萬人。
這收獲的二十八萬石糧食在非戰時狀態下,足夠十八萬人吃四個多月了。
不過高駢不可能不打仗,畢竟他們只是拿下了永昌城,而永昌地界的其他城池還在南詔掌握中。
想到此處,高駢便開口說道:“我軍輔兵、民夫已經足夠,且永昌城內大半多為蠻民,恐會生亂。”
“吾欲將蠻民盡數遷往昆州、曲州,汝等以為如何?”
云南境內最不缺的就是蠻民,而永昌地域偏僻,又有山川阻隔,不易治理。
正因如此,將蠻民遷往東部,將土地留下后,日后再遷徙漢民來到西部就容易許多了。
“末將附議。”
李陽春用手在案上輕拍,其余人見狀也紛紛輕拍。
見眾人同意,高駢露出笑顏,張武也開口道:“我軍輔兵民夫足以支撐大軍收復永昌全境,不過收復這些地方后,還得有人耕種土地才行。”
“當務之急,是請朝廷遷徙百姓進入云南,不然我軍只能長期依賴蠻兵蠻民作戰。”
“雖說眼下的蠻兵蠻民并未展露任何不妥,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得不防。”
前唐的教訓就在眼前,所以對于張武所說的這些事情,沒有人選擇反駁,反而都覺得十分有道理。
高駢點了點頭,表態道:“吾半月前便已經奏表朝廷,眼下只需等待入冬后出兵永昌各處,將各處蠻民土地登籍造冊,盡數發往洛陽,便能夠讓朝廷知道永昌并非貧困之地,只是缺乏漢民開發罷了。”
表態過后,高駢便與張武、李陽春、王建等人商量起了如何出兵收復永昌境內其余各城。
由于永昌城已經收復,漢軍糧食民夫盡皆充足,因此高駢等人為了保險起見,選擇十月下旬再出兵收復各城,盡量減少瘴氣疫病對漢軍的傷害。
時間在他們的布置下不斷流逝,隨著十月下旬到來,漢軍兵分多路開始收復永昌各城,而漢軍隱藏在南詔中的諜子也給大漢朝廷帶來了則好消息。
南詔王祐世隆因為染上疫病而薨,享年四十二歲,其二十四歲的長子隆舜即位,成為南詔第十二代王。
隆舜即位后,隨即向大漢請降,并愿意以祐世隆第三子隆啰盛為質送往洛陽。
“準其投降。”
臘月中旬,隨著南詔被徹底趕到高黎貢山以西的地界,劉繼隆終于是同意了南詔的投降。
對此,剛剛結束隴右京察并返回洛陽的劉烈則是朝劉繼隆作揖道:“阿耶是想要暫時停戰,等云南局勢穩定后再徹底討平南詔?”
“嗯。”金臺上的劉繼隆頷首回應,盡管他很想一口氣滅亡南詔,但這確實有些困難。
南詔雖然已經遭受重創,但漢軍想要遠征并翻越高黎貢山,其難度依舊不小。
如祐世隆都染上了疫病而死,可想而知這個時代的高黎貢山以西環境有多么惡劣。
如今云南雖然收復,群蠻也盡皆臣服,但漢人在當地數量并不多。
過去兩年時間里,大漢先后往云南遷徙了三萬余口百姓,并在云南解救了曾經被擄掠的七萬多口漢人。
十萬漢民數量固然不少,但當地的群蠻數量動輒百萬,大漢必須想辦法將他們消化,才能繼續向西翻越高黎貢山去征服南詔。
歷史上明清加上近現代六百多年才徹底讓漢人在高黎貢山以西的諸多河谷站穩腳跟,大漢的科技雖然領先這個時代的群蠻,但沒有足夠的漢人去當地生活,這種擴張就只是種假象。
“傳令高駢,盡快做到自給自足,此外將烏蠻、白蠻盡數遷往山南東道、河南道。”
“令戶部和吏部拿個章程出來,看看怎么安置這幾十萬烏蠻和白蠻。”
“只要把這些烏蠻和白蠻遷往中原,后續再遷徙漢家百姓進入云南,那便容易許多了。”
烏蠻與白蠻是南詔的主要民族,也是此前南詔壓榨群蠻的主要民族。
大漢若只是遷徙他們,那云南的其余群蠻不僅不會反對,反而會十分支持。
不過為了安撫他們,還是得讓出少許利益,不然不利于漢民遷入。
只要日后漢民遷徙足夠,成為云南的主體民族,屆時再將群蠻“改土歸流”就容易許多了。
畢竟高黎貢山以西、哀牢山以南的廣袤未開發地界,著實不太適合這個時代的漢民。
想到此處,劉繼隆目光看向劉烈:“說說吧,諸道京察結果如何?”
劉烈聞言,早有腹稿的對劉繼隆作揖道:
“此次京察持續一載,查出勛臣十八家,正五品以上官員一百八十九人,正五品以下有品秩者三千四百二十五人,未有品秩的流外白直、佐吏一萬二千五百五十七人。”
“若是算上此前京畿道所查結果,此次朝廷新增隱匿田畝五萬七千六百余頃,抄獲金銀錢帛及古董字畫、別墅宅院等物,折色九百二十萬六千余貫。”
“若依《大漢律》論罪,此一萬六千余官吏所牽連三服,計人口三十七萬七千余口。”
京察結果出來了,八道共查出如此多的貪官污吏和不法勛貴,更是牽連近三十八萬人。
看似不多,但這只是北方八道,南方除去云南還有九道,能牽連的人將更多。
“這三十八萬人,論罪發配北庭、大寧、遼東等處。”
劉繼隆開口便定下了這三十八萬人的去處,同時看向劉烈說道:“北方還有河南道尚未處理,只是眼下這點人口,還不足以穩固遼東與大寧。”
“是……”劉烈清楚,自家阿耶不滿意自己牽連的人太少,心中暗暗叫苦。
北方八道人口至今不過一千八百萬百姓,牽連出三十八萬百姓已經不少了,但自家阿耶卻依舊不滿意。
剩下合適遷往大寧、遼東的只剩下河南道,河南道至今人口恢復不過六百余萬口,再怎么牽連,恐怕也很難牽連出太多人口,只能傷及無辜了。
“汝好好休息,接下來的京察便由汝坐鎮洛陽,派遣下面的官員去做便是。”
“太子妃剛剛恢復身體,皇孫朕已經看過了,十分健康,乳名叫做菩薩郎,名字由汝自己取。”
“今歲科舉有不少干才,汝可自行挑選,明歲先對劍南、黔中、山南東西兩道及河南、淮南京察。”
“江南東西兩道和嶺南道留到最后再查,所查人口盡數遷徙云南或遼東、大寧、安南等處。”
劉繼隆吩咐著明年需要劉烈做的事情,已經習慣了的劉烈點頭應下,最后見劉繼隆沒有什么吩咐,他便抬手作揖,準備后退離開貞觀殿。
見他公事公辦,劉繼隆嘆了口氣,吩咐道:“好好注意身體,近來多休息些。”
劉烈聞言,心里不由觸動,但想到自家阿耶讓自己擔的那些差事,他這份觸動便被壓了下去。
“兒臣謹遵圣諭,謹退……”
他緩緩退出了貞觀殿,劉繼隆看著他離去,心中不是滋味,但也沒有苛責對方,畢竟是自己把他逼成這樣的。
思緒間,他低下頭繼續處理奏表,而劉烈則是返回了東宮,見到了風塵仆仆趕回來的劉烈。
“殿下……”
“回來的急切,先去尋阿耶,稟報京察的事情去了。”
劉烈看著比起曾經多了絲風韻的張妙音,隨后向下看去,這才見到了已經八個多月大的菩薩郎。
“這是殿下之子,陛下取乳名為菩薩郎,說將名字留給殿下取。”
“便叫劉灝吧。”劉烈返程路上便已經想好了名字,張妙音點頭應下,令人取來紙幣,請劉烈寫下名字后,便讓人前往了宗人府,將劉灝的名字記載在玉碟上。
做完這些事情后,劉烈才與張妙音坐下說道:“這次京察,牽連了快三十八萬人,但阿耶似乎覺得牽連太少了。”
“明歲某坐鎮洛陽,屆時恐怕得讓幾位先生多操勞費心,將牽連之人增多些。”
“幾位先生家中,汝多送去些賞賜,此外也可趁此次機會,將幾位先生拔擢些品秩了。”
張妙音聽后點了點頭:“幾位先生畢竟是朝廷開科第一批的進士,如今的官職確實有些配不上他們的地位了。”
“不若將其擢升為正五品上下的官職,妾身再令人從東宮撥些賞賜去其府中?”
“嗯……”劉烈頷首,畢竟大漢承襲唐制,官職品秩的含權量還是很高的。
更何況后續最少還有兩次京察,等京察徹底結束,自己就能將他們拔擢到正四品的官職了。
算算時間,幾人高中進士到京察結束,滿打滿算也就六年左右,六年成為正四品官員,這晉升速度少有,四人也該滿意了。
這般想著,劉烈開始專心逗弄劉灝,而朝廷針對北方的京察也在時間推移下緩緩收尾。
隨著年關將至,拔擢的旨意也不斷從南衙發出,跟著劉烈京察的那六千多官吏盡皆得到了拔擢。
他們中不少人被委任成為地方州縣官員,少部分被選入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六科之中當差。
劉烈從今年的進士中挑選了不少干才,又將臨州大學下鄉從軍為吏歸來的兩千多人盡收麾下,最后才從今年畢業的官學學子中挑選了不少干吏。
在“噼里啪啦”的新年爆竹聲下,由八百余名官員帶隊,五千多吏員隨從,并有北衙六軍護衛的京察隊伍于元宵節后繼續開始京察。
劍南道、山南東道、山南西道、黔中道、河南道、淮南道等六道成為京察對象,六道有司官吏人人自危。
曾經那些反對的聲音,因為京察的緣故消失大半,余下的盡數化作鴕鳥,紛紛低調謙虛的接受京察。
手段高明者,早已將自己的身后清掃了個干凈,京察自然牽扯不出什么事情。
但絕大部分官員的手段并沒有那么高明,因此他們的下場基本都是被京察官吏帶著北衙六軍從衙門、府中抓出,塞入馬車后關入州獄之中。
在朝廷京察的時候,東畿、河南、淮南等地爆發了嚴重的水災,即便朝廷已經在這么多年中,在中原各州縣修建了無數的河渠堰堤,但人力在天災面前確實弱小的可憐。
四個州,十二個縣遭遇洪水,其中也包括了洛陽城。
兩個月的大雨讓黃河漲水漫出堤壩,就連橫穿洛陽城的伊水都漲水二丈,從河道漫到了街道上,水深尺許。
若非劉繼隆早就令人加固加高過伊水河堤,恐怕伊水能將整個洛陽城都吞沒,百姓只能躲在屋頂求救,而不是現在從容的蹚水趕路。
紫薇城應天門樓前,劉繼隆遠眺被伊水淹沒的洛陽城,面無表情的對身后的崔恕吩咐道:
“洪澇過后,必然會有瘟疫蔓延,需要小心防備瘟疫。”
“此外,伊水河堤再修高五尺。”
“臣領旨。”崔恕連忙應下,而劉繼隆則是將目光看向他身后,皺眉道:“鄭相公與蕭相公呢?”
“二位相公病重,恐怕……”
崔恕還未開口,他身后的張瑛便迫不及待的率先開口,劉繼隆目光瞥向他,他這才趕緊閉上嘴。
劉繼隆將目光重新投向崔恕,崔恕躬身道:“二位相公身體抱恙,太醫已經去為二位相公診治了。”
“此外,滎陽郡王今日病重,太醫無能為力,只能寄希望于滎陽郡王自己挺過此關。”
崔恕無疑給劉繼隆帶來了則不好的消息,鄭畋、蕭溝倒下,滎陽郡王李商隱病重……
一時間,南衙之中能被依仗的只剩下了崔恕,而崔恕能力雖然不出眾,但憑借資歷,南衙之中確實無人能夠撼動其地位。
“朕知道了。”
劉繼隆并未多說,只是看了眼崔恕,便將目光重新投向了紫薇城外的景象。
半響過后,他返回了貞觀殿休息,而涌入城內的污水也隨著大雨漸漸停下而消退。
洪水過后,洛陽城內的街道里堆積了厚達數寸的泥土,南衙下令將這些泥土鏟走,撒上生石灰并嚴苛要求洛陽百姓戴上粗布縫制的口罩。
在嚴苛的要求下,洛陽并未爆發疫病,但鄭州、蔡州、宋州等鄰近運河的地方還是爆發了規模不小的瘟疫。
盡管瘟疫被很快控制住,但因為疫病而死的百姓卻數量不少。
隨著洛陽城被清理干凈,劉繼隆便帶著劉烈前往了滎陽郡王府,也見到了彼時已經七十三歲的李商隱。
七十三歲的他,耳朵似乎已經不靈光了,因此見到劉繼隆到來時,他仿佛自說自話的對劉繼隆行禮作揖。
“臣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歲……”
“不必行禮。”
“陛下,阿耶耳背,聽不清陛下所說的話,請陛下恕罪。”
李袞師向劉繼隆解釋著,而劉繼隆則是面色復雜的看向李商隱。
他此時戴著老花鏡,身形佝僂枯瘦,時不時抬頭看向自己。
“平身!”
劉繼隆拔高聲音,李商隱這才聽清了劉繼隆的話,在李袞師攙扶下起身。
劉繼隆示意他坐下,而李袞師之子李景陽則是為劉繼隆搬來椅子。
眼見劉繼隆坐下,李商隱才坐回到了榻上,呼吸聲很大卻不自知。
“都老了……”
瞧著李商隱這般模樣,劉繼隆心里忍不住嘆氣,同時又想到了河西。
若是自己繼續拖延,是否自己日后也無法回到河西呢?
想到此處,劉繼隆不免有些恍惚,而李商隱則是好似咆哮般開口道:
“陛下,臣老矣,恐不久于人世。”
“勿要如此說。”劉繼隆只能拔高聲音與他交談。
李商隱搖搖頭:“臣得以追隨陛下三十載,開創大漢功業,高壽七十有三,早已沒有任何遺憾。”
“若非陛下,臣恐怕只能在東川抑郁而終,陛下不必替臣感到惋惜。”
見他這么說,劉繼隆不免有些沉默,而李商隱則是依舊說道:
“若是臣離世,還望陛下勿要傷心,準許臣葬入邙山帝陵。”
“會的。”劉繼隆知道李商隱的心愿后,便不愿意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與他說起了曾經的事情。
“義山,還記得昔年隴右治理之功嗎?”
“自然……自然記得!”
見劉繼隆提及隴右往事,李商隱深陷的眼窩中仿佛燃起一絲微弱的光亮。
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座下的被褥,嗓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回光返照般的亢奮:
“隴右之地草肥水美,但水利堰堤皆因吐蕃不善治理而廢棄。”
“臣當年奉陛下之令,擔任涼州刺史的同時,率軍民數萬,開千頃荒田,修渠三十里,堰堤十二座。”
“當時許多臣工覺得臣名不副實,是臣住在衙署,親自下鄉,才讓諸多臣工承認了臣。”
他斷斷續續的說著曾經在涼州的功業,語速急切,仿佛要將畢生最扎實的功業盡數掏出來。
“臣還記得,當年麥熟之時,百姓簞食壺漿,與臣在草棚共飲,每每想起這些事情,臣都羞愧于早年浮躁。”
“若是能在陛下起于微末時投靠,陛下東進之旅興許會更為順利,也不會拖得那么遲……”
他將往事細節如數家珍的說了出來,半個時辰的光景就在這混雜著自豪與病氣的敘述中流淌而過。
最終他似乎是耗盡了氣力,咳嗽一陣后便在李景陽的攙扶中靠在了榻上,眼神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
“陛下,臣……”
他還想再說什么,劉繼隆卻搖了搖頭,起身為他掖好被角,聲音沉緩而有力:“義山之功,于國于民,朕與天下,皆不敢忘。”
“汝且好生靜養,勿再勞神,朕等義山康復后,與義山汝一同返回河西。”
他的安撫聲,仿佛有什么別樣的作用,使得李商隱眼皮沉重,昏昏欲睡。
見他徹底閉上眼睛,劉繼隆這才拖著沉重地腳步,走出了充滿病榻氣息的臥房。
“陛下……”
門外,太醫正躬身屏息等候,額角盡是細密的冷汗。
“汝不必內疚,如實道來便是。”
劉繼隆的聲音聽不出情緒,目光卻如實質般壓在太醫身上。
太醫見他詢問,只能硬著頭皮,聲音發顫的回應道:“陛下,李相病入膏肓,五臟皆衰,已是…已是油盡燈枯之象。”
“臣雖然手段百出,卻也無法救治,李相身體只在朝夕之間,全看、全看李相自身意志,還能撐多久了……”
太醫話音落下,跟著劉繼隆走出的李袞師與李景陽面露哀色。
劉繼隆站在原地沉默,周遭空氣仿佛都凝滯了。
良久之后,他緩緩看向旁邊垂首侍立、面帶悲戚的李袞師和李景陽,聲音發干道:“汝二人,好生照料義山。”
“若有任何事情,可直接持玉牌入宮,奏表于朕。”
他話音落下,劉烈則是遞出了一塊玉牌,由李袞師雙手接下。
“臣謹遵圣諭……”李袞師與李景陽這對父子哽咽應下。
劉繼隆則不再多言,轉身走出了王府,登上了候駕多時的車輿。
劉烈緊隨其后,并示意鑾駕起行。
接下來的時間里,車廂內一片沉寂,只聞車輪轆轆之聲。
劉烈偷眼覷看自家阿耶,只見他面沉如水,目光投向窗外,卻并無焦點,顯然是沉湎于與李商隱過往的回憶與即將逝去摯友的哀傷之中。
沉吟良久,劉烈覺得需要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也需讓自家阿耶從傷感中略略抽離,便斟酌著開口,稟報起政務:
“阿耶,南邊諸道京察已有四月時間之多,期間雖有零星世家豪強倚仗塢堡私兵作亂,然皆已被各地有司迅速派兵鎮壓,未成氣候。”
提到此處,他稍微頓了頓,余光見到自家阿耶目光微轉,這才繼續道:
“僅劍南、山南東、山南西三道,查實貪腐瀆職、勾結地方之官員,便已逾千人之數。”
“其下協助枉法、魚肉鄉里的白直、胥吏、佐官等從犯,數量更是數倍于此。”
“兒臣以為,若能將此輩罪徒及其家眷,盡數發配云南邊陲,充作開拓之勞役,縱然十中存五,甚至僅存三四,亦足可在哀牢山以北、高黎貢山以東之地,筑城屯田,設立州縣。”
“有此數十萬“罪民”為根基,朝廷于云南之根基,便可徹底穩固,再無反復之憂。”
劉繼隆靜靜地聽著,見他說完,這才緩緩頷首,聲音略帶疲憊:“朕知曉了。”
“此事依此前所議,交由大理寺、都察院、刑部等三司核定,由汝督辦便是。”
語畢,他再次將目光投向窗外,陷入了更深的沉默與回憶之中。
兩刻鐘后,隨著車輿進入紫薇城,行駛來到東宮停下的時候,劉繼隆則是在劉烈下車時開口道:
“明歲開春后,朕欲西巡河西,屆時由汝監國,汝早做準備。”
劉烈愣了愣,盡管他現在能處理朝政,但他始終只是太子,而非監國。
自家阿耶開口讓自己監國,這說明自己的地位終于穩固了,想到此處劉烈不由欣喜。
“兒臣謹記,阿耶還請早些休息,勿要太過牽掛滎陽郡王。”
他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而車輿則是在他行禮過后直接駛離了東宮門口。
劉烈激動的快步往東宮走去,而劉繼隆也向著寢宮返回。
他回到寢宮后還未洗漱,便見趙英急匆匆走入了殿內,心里頓時升起了不安。
“陛下……”
趙英面色猶豫的來到劉繼隆面前,見劉繼隆沉默看著他,他只能頂著壓力開口道:“兩刻鐘前,滎陽郡王薨了……”
“……”盡管已經預料到,可當事情真的發生后,劉繼隆還是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
良久之后,他才緩緩從那種情緒中走出,點頭道:“朕知道了,追封義山為鄭王,以親王禮葬于邙山帝陵。”
“其子李袞師襲滎陽郡王爵,加太子太保,賜金銀玉器各五十。”
“是……”趙英恭敬應下,劉繼隆則是見狀吩咐道:“準備準備,明年開春后,朕欲西巡河西,汝早些準備,但告訴有司諸州縣,不可鋪張浪費,所用之物參考山丹舊居即可。”
“臣遵旨。”趙英沒想到自家陛下竟然要返回河西,他聽后有些擔心,又有些高興。
他擔心西巡艱苦,自家陛下身體承受不住,又高興于自己可以隨駕前往河西,看看自家阿兄與耶娘的墳墓。
在這種復雜的情緒下,他恭恭敬敬的退出了貞觀殿,而劉繼隆則是將目光投向了貞觀殿金臺上的那幅輿圖。
輿圖上的大漢,囊括整個西域,大半個遼東和兩三成的朝鮮。
雖然只有六七百萬平方公里,但這廣袤的疆域卻都是實打實通過移民實土而控制的疆域。
自己邊打邊治十三年,方才開創如此疆域,接下來若是能夠繼續開拓疆域則最好,若是沒有好的機會,那便鞏固下如今的疆域也無不可。
哪怕他想打出個歷朝歷代版圖交疊的龐大疆域,可大漢的底蘊終究太薄了,四千多萬百姓,能牢牢控制住眼下的疆域便已經是幸事了。
想到此處,劉繼隆將目光投向了輿圖的西北方向,他順著臨州看向蘭州,再看向涼州、甘州、肅州、瓜州……
這些是他的來時路,而他現在也是時候回去看看了。
若是可以,能再見到張淮深自然是更好的,如若不然,以后恐怕真的無法見到了。
收回目光,劉繼隆走向了寢宮休息,只留下了正殿的燭火在不斷飄零,照耀著那龐大輿圖上的大漢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