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
天色漸明,待寒風吹動院中臘梅,臘梅花苞緊閉,不肯綻放半分秀麗。
行宮之中,劉繼隆單手撐在椅子上,略微側著身子,閉目養神。
明明堂內安靜得甚至有些寂寥,可劉繼隆卻覺得無數喊殺哀嚎聲在自己耳邊響起,不斷回蕩。
無數尸體與鮮血堆積成山,匯聚成海,最后大風與洪水席卷而來,波濤洶涌下將尸體與血海裹挾沖入海中,只留下干凈的平原供鳥獸安居。
腳步聲從遠處傳來,隨后停在劉繼隆堂前。
“啟奏陛下,城中逆黨已悉數下獄,其連坐者亦皆禁于私邸。”
“飛騎已馳赴諸道有司,不日便可盡擒亂賊及其親族,伏候圣裁。”
張延暉的聲音傳來,劉繼隆緩緩睜開眼睛,隨后便見堂前候著三道身影,分別是張延暉、張瑛、趙英三人。
“隴西郡王如今歸于何處?”
他詢問三人,趙英聞言躬身道:“臣已令人護送隴西郡王回宮,郡王無礙。”
得知此事結果,劉繼隆微微頷首,隨即吩咐道:“此事付爾等,勿使新朝元歲徒濺血腥。”
“臣謹遵旨意……”
三人異口同聲回復,對于劉繼隆所暗示之事心知肚明。
這件事不能拖太久,要用最快的速度把案子了結,需要重判之人必須在新朝新年之前解決,其余人則是可以留下來,等待新朝大赦時,從輕懲處,發配邊塞。
“退下吧。”
“臣謹退……”
劉繼隆示意眾人退下,隨后便見眾人小心翼翼起身離去,將院中臘梅全貌重新展露。
只是半盞茶不到的交談,院中臘梅卻如星點般緩緩綻放,使院中憑空添出三分香味。
與此同時,敬翔走入堂內,朝著劉繼隆恭敬作揖道:“陛下,行刺之人已經盡數伏誅。”
“嗯。”得知豆盧瑑安排刺殺自己的人都死了,劉繼隆下意識回應了敬翔。
他本以為敬翔有什么手段,結果只是以錢帛賄賂了幾名書吏。
莫說劉繼隆提前便知曉了他手段,便是不曾知曉,幾名書吏也奈何不了他。
如此看來,這豆盧瑑不論在歷史上還是如今,都死的不算冤。
如此拙劣手段也妄圖成功,也難怪連刺殺黃巢都做不到,還牽連舉族皆死。
“主犯及從犯本宗以內盡皆處死,其三族待新朝開元而從輕懲處,流配邊塞!”
劉繼隆話音落下,敬翔便恭敬作揖將此事應下,同時稟報道:“陛下,上陽宮大約在臘月二十八日完工,登極之事……”
他還未說完,劉繼隆便抬手道:“既已將年號傳遞四方諸道,便將登極立國之日改為來年正月初五。”
“臣遵旨……”聽到劉繼隆定下立國之日,敬翔恭敬應下,緩了口氣的同時在看見劉繼隆沒有其他吩咐后,這才恭敬退出了堂內。
在他離去后,得到劉繼隆旨意的南衙及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及地方三司紛紛開始行動起來。
古往今來,君王筆下的許多謀逆之罪多有誣陷,可豆盧瑑等人謀逆作亂之事卻是板上釘釘。
千余人圍攻朝廷軍隊,試圖刺殺劉繼隆、劫掠李佾南下為帝……
莫說劉繼隆大肆牽連,便是劉繼隆將其夷滅三族,天下百姓也不敢說什么。
哪怕是鄉野愚笨之人,卻也知道試圖刺殺皇帝與造反的下場是什么。
朝廷只處死主犯和從犯的本宗,而將其三族流配邊塞,這已經是莫大的恩德了。
饒是如此,天下諸道卻依舊被弄得人心惶惶,幾乎每日都有都督使司的兵馬和按察使司的州兵在城池、官道、鄉野巡邏。
各州縣被捕之人,大多牽連全族,往往牽一發而動全一身,動一人而牽全族。
各州縣世家豪強人人自危,整個天下都因豆盧瑑等人謀逆之事而沸騰起來,宛若灶上鍋,油中水。
隨著時間來到臘月初十,洛陽及東畿、京畿兩道的緝捕論罪之事先行造冊,李商隱也在造冊后第一時間前往行宮,見到了正在欣賞臘梅開花的劉繼隆。
“兩畿之中,謀逆罪臣皆已論罪并抓捕入獄。”
“以豆盧瑑、裴澈、張直方、崔沆等四十九名主犯皆以在謀逆時伏法,所牽扯之三百九十四名從犯,現已緝拿入獄。”
“經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等三司決議,主犯、從犯及其本宗共計三千四百五十七人將于臘月二十五日處斬于雒水旁。”
“余下五百三十六名知情不報者,皆以緝拿入獄,削去官職,等待改元后奪情處置。”
四百余名主、從犯官員,僅僅只是本宗便能牽扯出三千多人,如果是夷三族的話,能牽扯出的人恐怕不下十萬人。
這還只是兩畿之地牽扯出來的犯官,地方十三道的三司可是至今都沒有結束案子,所牽連之人恐怕不少。
想到此處,李商隱便不免隱晦看向了劉繼隆,眉宇間顯得有幾分憂慮。
只是他也不好說什么,畢竟豆盧瑑等人謀逆屬實,便是劉繼隆將其夷三族都不會有人覺得他過分。
“敕令五軍都督府,以河東、河北兩道都督使司集結兵馬三萬,元宵過后出兵收復營州。”
“豆盧瑑此案告終后,如河東、河北、河南犯官及其親眷,盡數發配平州、營州為民。”
“關內、東畿、京畿、隴右等處,盡皆發配安西、北庭為民。”
“劍南、山南西道等處,盡數發配黔中為民。”
“淮南、山南東道等處,盡數發配湘西為民。”
“江南東、西兩道逆民,盡數發配嶺南為民;嶺南道逆民,發配安南為民。”
“諸多逆民,發配州縣落戶,不可擅自離縣境百里,若逃一人則罰鄰里,不禁科考。”
劉繼隆定下處置,李商隱聽后則吸了口氣道:
“天下逆民,少則二三十萬,多則四五十萬。”
“如此多逆民,若是算上南邊降卒及其親眷遷徙,耗費恐不少。”
自古而今,遷徙向來代表著死傷和錢糧耗費,縱使漢軍的遷徙流程已經十分成熟,可遷徙的耗費也比普通的遷徙要高出倍許。
四五十萬人,每日遷徙的情況下,最少吃糧三斤。
劉繼隆制定的發配路線,除了將逆民遷徙西域外,其他路線的路程雖然都在千里左右,但以百姓遷徙的速度,卻依舊要走兩三個月。
更何況發配遷徙容易,事后安置才是最難的。
劉繼隆定下的這些地方,要么就是拋荒之地,要么就是剛剛開墾的蠻荒之地。
逆民被發配到此后,需要兩三年后才能自給自足,在這期間都需要朝廷提供糧食來養活他們。
四五十萬人,算上降卒親眷的四十幾萬人,合計便是八十幾萬人,每年需要耗費四五百萬石糧食。
這數量還是運抵后所需的數量,而非起運的數量。
若是以起運來論,此項遷徙及事后安置,每年起碼要四百萬貫的度支,幾乎占據朝廷一成半的賦稅。
李商隱的意思很明顯,他想勸勸劉繼隆,沒有必要在開國之初就搞這么大的工程。
可是對于劉繼隆來說,借助豆盧瑑謀逆案來遷徙百姓,可以說是成本最低和最合理的移民實土方案。
劉繼隆哪怕勒緊革帶,也要把這件事情給辦成。
“耗費之事,朕亦知曉,然邊塞空虛,逆民難訓,唯有將其發配地方,增長邊塞文化,方能以漢制夷。”
“此事不可爭議,更何況朝廷所抄沒錢糧亦不少,不必糾結此事。”
面對劉繼隆那不容爭議的語氣,李商隱只能躬身行禮,將此事暫時應下。
隨后與劉繼隆商議了來年正月初五即位立國的事情,直至黃昏才匆匆離去。
在他走后,諸如王式、劉瞻、蕭溝等人都紛紛前來求見劉繼隆,所圖的無非就是讓劉繼隆停止牽連,從輕處罰。
不然以朝廷如今的牽連手段來看,天下七成以上世家豪強都要被劉繼隆牽扯其中。
這也就是劉繼隆不需要這些世家豪強為自己治天下,不然他們稍稍聯合對抗劉繼隆,都能用地方賦稅和軍隊來威脅劉繼隆。
隴右才是劉繼隆的根本,而他前番下令將隴右隴右賦稅降低的舉動,更是讓隴右出身的官員受到了實惠。
對于隴右出身的官員來說,關東世家的死活與他們毫無關系,他們自然放心大膽的按照朝廷旨意來牽連,抄沒的錢帛也紛紛登籍造冊。
哪怕這些錢帛在路上的“損耗”大了些,劉繼隆也選擇睜只眼閉只眼,并未讓都察院去巡察。
在劉繼隆的縱容下,隴右及部分關西官員的膽子也漸漸變大,最后將牽連的范圍不斷擴大。
這種情況下,反倒是遠離中原的嶺南、西域等地顯得十分平靜。
不過即便如此,李陽春也能從無數同窗的手書中,感受到此刻的中原有多么動蕩。
“一個名不經見的襄陽蒯氏就能抄沒十萬貫的錢帛糧秣,這些世家豪強還真是富得流油啊……”
廣州南海縣都督使司衙門中,李陽春看著自己昔日同窗的書信,對于信中所寫的抄沒內容不由發出了感嘆。
在他感嘆的同時,被調到嶺南并擔任經歷司正六品經歷的袁襲也從他手中接過了這份手書,細細觀看起來。
待到他看完,他便主動對他如今的主官李陽春說道:“陛下真是能忍常人不能忍,竟然能讓豆盧瑑等人跳梁許久,直到事發才選擇動手。”
“如此一來,天下人便無法指責陛下,而這地方牽連之事,也可以在日后推到地方官員頭上。”
“都督是否要提醒提醒這幾位同窗,莫要將此事做的太過?”
袁襲能在歷史上成為楊行愍的謀主,本事和眼光自然不用多說。
如今那位皇帝想做什么,他其實已經猜到了大半,甚至后續還有什么手段,他也隱隱能夠猜想到。
不過這些事情,他不敢直接明說,只能委婉的提醒李陽春。
對此,李陽春卻無奈搖了搖頭:“這書信中的字里行間皆是痛快,諸位同窗恐怕不會聽從某之諫言。”
袁襲聞言也不由點了點頭,他知道隴右派和其下屬關西派的那些官員,此時此刻都志得意滿,根本沒想過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
其中雖然也有李陽春這樣的人,但這樣的人始終是少數。
更多的人還在將如今的那位當成是曾經的漢王,卻不想想如今的那位已經是皇帝,所需要考慮的是天下,而非一道諸州了。
想到此處,袁襲覺得自己或許應該提醒提醒楊行愍和李神福他們,避免他們把事情做的太過。
“崖瓊的殘蠻,如今圍剿的如何了?”
李陽春的詢問將袁襲拉回了現實,他想起了自己為何前來此處,于是連忙稟報道:
“自都督在崖州、瓊州擊敗土蠻后,殘蠻盡皆逃入山林之中,王都尉及張都尉尚在率軍圍剿,然山高林密,恐怕還需要不少時日。”
“好在崖瓊之地,除山林以外諸州縣均已收復,布政司及按察司已經派遣官員前往。”
李陽春十月率兵收復崖瓊諸州,只用不到一個月便平定了幾支較大的叛亂,隨后便留下兩軍兵馬上萬人繼續參與圍剿,而他則是返回了廣州。
眼下已經是臘月二十日,再過半個月便是新朝立國之日,李陽春自然準備好好表現表現。
嶺南的世家豪強不算多,在他返回廣州前,就已經被布政司和按察司緝拿歸案,所以他倒也沒有摻和其中。
如今收復崖瓊諸州,他也可以向朝廷和陛下奏表一份接近完美的答卷了。
不過這份答卷除了收復失地外,還需要有屯墾的功績。
“各地屯田數量增長如何,明年入秋后能否接納遷徙進入嶺南的百姓?”
李陽春繼續詢問袁襲,袁襲則早有準備的回應道:
“諸處軍墾皆善,嶺西土蠻剿平亦速,大軍已於邕州(南寧)、貴州(貴港)、柳州等處墾屯田三萬余畝。”
“另安南、嶺東二處亦墾田二萬余畝,并廣州所墾,今歲共得軍屯田約二十八萬畝。”
“不過朝廷明歲入冬后,應該會將軍中多余戰兵調回北方,屆時軍屯速度必然會變慢,都督理應提早謀劃。”
袁襲的這番言論令李陽春不斷頷首,他也知道如今嶺南開荒如此之快,主要還是占了十幾萬軍隊和數萬降卒的好處。
等朝廷把該調回北方的軍隊調回北方,那留下給他們的戰兵也就不多了。
僅憑高駢留下并被編入屯軍的嶺南、福建及江西等處七萬多兵卒,再加上朝廷規定的四萬五千戰兵,根本無法達到如今的開荒速度。
想到此處,李陽春便主動說道:“待明年百姓遷入后,可將徙民之中健壯者選為屯兵,以此保證開墾。”
“若能如此堅持十年,朝廷所安排遷徙進入嶺南的五十萬百姓,即可安定。”
李陽春如今而立之年,敢于用未來十年來布置嶺南,至少在袁襲看來是很有擔當的。
換做旁人,恐怕都削尖了腦袋往洛陽走,根本不可能留在嶺南這種蠻荒之地。
在袁襲這般想著的時候,李陽春則是看向他開口道:
“以汝之才,若是愿意在此蹉跎三載,某可在三載之后將汝舉薦布政司,任嶺南道中下州刺史。”
袁襲如今是正六品上的經歷司經歷,而下州刺史是正四品下的官職。
李陽春的承諾,代表他將在三年時間里扶持袁襲連跳八級。
屆時他只需要在刺史位置上繼續擔任三載,哪怕不能調入京中,也能擢升為正四品上的中州刺史。
他眼下不過三十有三,而朝廷的職官品秩經過調整,如今最高也不過正二品。
李陽春作為都督使司都督,品秩也雖然是正三品,但他勝在年輕。
以他的年紀,日后肯定能進入五軍都督府,擔任任意一軍的正二品左、右都督。
有李陽春的幫持,袁襲肯定能在五十歲前邁入正三品的職官。
楊行愍如今雖然與李陽春一樣是正三品職官,可楊行愍畢竟不是隴右出身,肯定是比不了李陽春的。
所以面對李陽春的承諾,袁襲沒有半點猶豫便下定了決心。
“都督既然說要以十年來治嶺南太平,某雖不才,卻也愿意隨都督治理嶺南十年。”
他主動將李陽春口中的三年提高到十年,因為他清楚自己在軍中能得到更大的拔擢。
只要能拔擢成為正四品的都督僉事或從三品的都督同知,屆時再轉去六部當差,肯定比去布政司熬資歷要便宜的多。
面對袁襲的自告奮勇,李陽春滿意頷首道:“如今我嶺南都督使司主要便是圍剿土蠻,軍墾荒地。”
“汝先去鄧僉事處幫他處理軍墾屯田事物,待到熟練后再調入其中當差也不遲。”
“是!”袁襲不假思索應下,繼而見李陽春沒有別的吩咐,這才緩緩退出了衙門。
在他走后,李陽春則是以袁襲帶來的消息寫了份關于嶺南都督使司的奏表,令快馬將奏表送往洛陽。
算算時間,奏表送抵洛陽時,陛下也差不多剛剛忙完立國的事情,想來會十分重視此事。
這般想著,李陽春揉了揉眉頭,隨后便全身心放到了軍政要事之上。
相比較他,遠在西域的張淮深則更為安穩,不僅不受中原動蕩的影響,甚至恨不得中原動蕩的越大越好。
“前番方才說安西與北庭百姓不足,不足以修建城池往黃草泊而去。”
“如今看來,這中原動蕩后,怕是要有不少人被發配到安西和北庭,屆時便可往黃草泊修建城池而去了。”
臘月二十四日的西州高昌城內,坐在衙門內,享受著火墻帶來溫暖的張淮深正在沒心沒肺的笑著。
張淮溶、李明振、曹議金等人坐在堂內左右椅子上默不作聲。
劉繼隆此前遷入西域的數萬囚犯和降卒,眼下已經被安置到了疏勒。
不僅如此,張淮深還將赤河(塔里木河)兩岸的那些城池廢墟紛紛修葺,勾連起了龜茲和疏勒的聯系。
如今的龜茲、疏勒、焉耆等三鎮十余城擁有二十余萬口百姓,其中漢口九萬多,胡口十余萬。
南邊的于闐、仲云都十分守規矩,所以天山以南的局勢已經穩定了下來。
正因如此,張淮深才會從龜茲回到高昌,并且開始謀劃向黃草泊前進。
不過想要達成這一愿景,需要的人口并不少。
劉繼隆雖然先后往西域遷徙進入二十余萬百姓,可最后留在西域的只有不到二十萬百姓,其余不是死于疾病就是逃亡他處。
這不到二十萬漢家百姓,只有三萬在天山以北的庭州定居,其余十七萬都在天山以南的二州三鎮。
三萬庭州百姓,根本支撐不起上萬兵馬去攻打八百余里外的黃草泊,所以擺在張淮深面前的問題就是人口。
他需要十幾萬人口,才能從北庭不斷修建城池向西,最少耗費五六年時間,才能支撐起上萬人的軍隊西征拿下黃草泊。
原本他還不知道怎么和劉繼隆開這個口,現在中原如此動蕩,他想要開口就簡單多了。
“若是朝廷愿意遷徙逆民前來,以我安西、北庭之情況,能收容多少百姓?”
張淮深不顧三人沉默,興高采烈的詢問三人,三人中的李明振聞言作揖道:
“眼下我軍在安西、北庭之下有胡、漢四十三萬口百姓,有耕地一百五十余萬畝。”
“衙門每年能征得十二萬石,錢帛四十余萬貫匹,七千余頭牛,三萬只羊。”
“若是在于闐、河西買糧,則是可以勉強積存三十萬石糧食。”
“不過我軍將士所用糧食便不少于二十萬,能留下來的只有十萬石。”
“若無朝廷調撥糧草支持,恐怕每三年也就能遷入兩萬口百姓。”
西域情況與中原不一樣,但即便如此,每年依舊能通過絲綢之路收獲不少賦稅。
只是雖然有錢,可糧食卻嚴重不足,屬于有錢也買不到糧食。
曹議金見李明振說完,他也順勢不從道:
“想要遷入人口,必須從隴右買來糧食才行,可從隴右產糧要地的隴西到庭州,這路程足足有三千里之遙。”
“以民夫的腳力和挽馬的食量,往返六千里得走五個月,民夫得吃四石糧食,馬得吃四石豆料,二百束草才行。”
“草束可以讓驛站準備好,但糧食和豆料不管是我們準備還是朝廷準備,這都要消耗。”
“不如讓朝廷一開始準備好,從隴西出發后,沿途民夫和馬吃了多少,再讓各州縣補全。”
“不過即便如此,十石起運也難運抵一石。”
曹議金這番話倒是沒有問題,畢竟他們從河西運糧的沿途損耗都在五六成,更別說距離更遠的隴右了。
哪怕使用朝廷的轉般法,也無非能稍稍降低些許損耗,可運抵的糧食還是不多。
面對動輒幾十萬石起運卻運抵不了幾萬石的結果,哪怕劉繼隆支持他們,恐怕朝廷也多為反對意見。
張淮深也想到了這點,故此不免有些沉默,而李明振則是提議道:
“若是每年遷入一萬百姓,十五年后興許能修建城池抵達黃草泊。”
十五年,聽到這個數字,已經四十三歲的張淮深就不免有些躊躇。
十五年后他已經五十八歲,那時的他是否還能挽起強弓都成問題,即便收復黃草泊,恐怕也無望收回碎葉城了。
想到此處,他便不免有些煩躁,倒是張淮溶建議道:
“倒是可以請朝廷將逆民遷往瓜沙甘肅四州,這些地方能開墾的土地還有很多,四州衙門每年光賦稅就能收到三十余萬石糧食,還能靠近涼州采買足夠多的糧食。”
“莫說數萬,便是十數萬都不難安置。”
“只需等待三五年,十數萬百姓便能自給自足,往后便能反哺衙門,為衙門增加十余萬石的糧食。”
“從四州運糧往庭州,損耗雖然也在五到七成,可運抵的糧食足夠養活數千百姓。”
“日后只需要朝廷每年發配數千人去庭州,一路向西筑城屯墾便可。”
張淮溶的建議,確實要比將人口直接發配西域劃算,但這件事并非他們說的算,還得詢問朝廷的意見才行。
想到此處,他們紛紛看向了張淮深,張淮深見狀也深吸了口氣:“某現在就去寫奏表。”
當著眾人的面,他很快便寫好了奏表,并派快馬發往了洛陽。
在快馬東去的翌日,洛陽雒水之畔則聚集了數萬百姓。
他們所圍觀的對象,即雒水河堤背后等待處斬的數千死囚。
“國賊!劉繼隆,汝此國賊,當受天誅!”
“篡逆奸佞,爾敢入太廟,面太宗于地下乎!”
“速加刃于頸,一死而已!”
“劉牧之,背恩負義之賊,何面目立于天地間!”
雒水河堤背后,數千人不是在哭泣就是在謾罵。
他們皆是豆盧瑑謀逆案中的主、從犯本宗子女或父母,如今自然是對劉繼隆大罵特罵。
對此,負責監斬的楊信微微皺眉,也顧不得還未到來的時辰,直接吩咐道:“處斬!”
站在他身側的兩名刑部官員聞言,當即上前拔高聲音:“處斬!”
霎時間,哭嚎聲與謾罵聲驟然變大,污言穢語絡繹不絕,聽得楊信臉色陰沉。
一排排死囚被推上雒水河堤,在劊子手的屠刀下,無數人頭滾落洛水之中,宛若漂浮的葫蘆朝下游流去。
雒水下游被染紅,無數尸體被丟入不遠處的土坑中。
若非眼下正是冬季,加上此地又是開闊之處,恐怕空氣中早已變得惡臭,尸體旁也早已被蒼蠅團團包圍了。
饒是如此,那些圍觀的百姓在看到數千人被生拉硬拽的拖上河堤處死時,還是忍不住干嘔起來,心中升起一陣惡寒。
五十個劊子手同時動手,硬是從清晨殺到了黃昏,這才將這三千多名死囚給屠戮殆盡。
血腥味便是寒冬臘月的冷風都無法吹散,那味道令人作嘔,只有上過戰場的兵卒才能面不改色的站在原地。
眼看監斬結束,楊信強忍不適,乘坐馬車返回府邸沐浴,直到身上的血腥味被洗散了些,他才連夜趕赴行宮,拜見了劉繼隆。
“陛下,三司公審定下的三千四百五十七名叛亂之輩已經盡數處決,臣前來回稟。”
行宮中堂內,楊信硬著頭皮稟報,只因此刻中堂內坐著昔日的同昌公主李梅靈。
李梅靈聽后臉色有些慘白,劉繼隆則是面色平靜道:“此事既然已經告終,汝便退下好好休息吧。”
“臣告退……”
楊信連忙起身,回禮之后匆匆離去。
在他走后,李梅靈目光帶著幾分哀求看向劉繼隆:“陛下,難道不能放過那幾位宗室的三服嗎?”
“他們刺殺朕時,為何不想想刺殺失敗的結果?”
劉繼隆反問李梅靈,李梅靈也知道自己不占理,只能起身踉蹌行禮,最后在女官的攙扶下離去。
在她走后不久,封徽便帶著已經成為女官的張嫂及其他幾名女官前來,手中還端著各類菜肴。
“聽聞陛下今日未曾食用午膳和晚膳,臣妾特意讓御廚準備了這些飯菜。”
封徽示意張三娘子們擺放菜肴,而劉繼隆也放下了朱筆,舒了口氣的同時緩緩起身。
他朝著飯桌走去的同時,目光也看向封徽,略微柔軟道:“今日禮部奏表,請朕為諸子改名為單字,以便日后避諱。”
“此事朕想了想,還是需要與細君好好商量,再書信給幾位郎君說說。”
安史之亂后,大唐皇子大多改名為單字,登基前甚至會特意改名為生僻字,為的就是重振皇權和避諱。
禮部自然是不敢勸劉繼隆改名的,但勸劉繼隆為諸子改名還是可以的。
“陛下子嗣多為雙字,確實需要做出修改,禮部如此奏表倒也情有可原。”
“陛下可取締諸子名字的第一個字,留后一個字而不改。”
“虎頭與幾位郎君那邊,妾身會與幾位妃嬪商量”
封徽畢竟是世家貴女出身,自然可以理解禮部讓劉繼隆為諸子改名的事情。
劉繼隆見她愿意幫忙,心底也自然松了口氣。
這般想著,他也隨著封徽坐到了飯桌前,二人氣氛和洽的用膳結束后,封徽才與他說起了正事。
“還有十幾日,陛下便要即位立國了,這后宮之事,不知陛下是怎么想的?”
“正宮皇后,自然是細君。”
劉繼隆以為封徽在說皇后的事情,下意識便給出了承諾。
封徽聽后卻只是笑笑,繼而詢問道:“陛下貴為天子,合該有皇后、四妃、九嬪及婕妤、美人、才人……等一百零八佳麗。”
“臣妾心想,貴妃合該落到李妹妹身上,賢德淑妃則可暫時空置。”
“內院那幾位姐姐妹妹,便以九嬪授之。”
“此事臣妾已經與幾位姐姐妹妹商議好,唯有李妹妹之事未曾與陛下商議。”
封徽倒是沒有讓劉繼隆煩惱,已經將各種事情都安排好了,如今只是來詢問詢問他的意見,便能定下此事。
劉繼隆聽后微微頷首,對于封徽將四妃中其余三妃位置留下也表示理解。
李梅靈畢竟是大唐公主,且還是李漼生前最寵信的公主,而劉繼隆府中除封徽外的其他幾名女子,雖然陪伴劉繼隆甚久,可出身畢竟低微。
貿然將她們提拔到四妃的位置,很容易讓人覺得這是在羞辱李梅靈。
屆時不止是李梅靈自己想不清楚,其余效忠劉繼隆的大唐舊臣也會因此而來打擾他。
如今天下初定,他又剛剛處置了那么多人,再弄出別的事端,肯定會讓人覺得新朝浮躁。
“此事便由細君安排便好。”
劉繼隆將此事全權委托給了封徽,封徽見狀便起身為他按捏了肩膀與頭部的穴位,直到劉繼隆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停下,她才對劉繼隆告退離去。
在她走后,劉繼隆繼續返回桌案前處理朝政。
時間隨著風雪飛越,爆竹之聲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在清晨作響。
由于五日后便是立國即位之日,故此今年的正旦大朝會,毫無疑問的被推遲到了元宵那日。
興許是因為五日后便是立國之日,故此年味似乎都少了些,所有人都在期待著五日后的登基立國之事。
在群臣與百姓的期盼中,正月初五如期而至,洛陽百姓將家中的爆竹都留在了這日引燃。
隨著“噼里啪啦”的爆竹聲在各街坊內作響,卯時三刻方才梳洗完畢的劉繼隆,此刻才緩緩從行宮之中走出,出現在了北衙六軍面前。
此刻的他頭戴十二旒冕冠,身穿十二章紋服飾,手持玉圭,整個人展露六軍眾將及兵卒面前。
眾將兵卒微微躬身,劉繼隆則持著玉圭順著毯子走向了行宮面前停好的玉輅。
禮部以六匹汗血寶馬拉拽玉輅,玉輅前后有北衙六軍作為儀仗,金吾衛執殳前導,吏員凈水潑街,百姓紛紛禁足坊內,不得干擾。
待劉繼隆走上玉輅并坐下,金吾衛及北衙六軍紛紛開始行動,而乘馬的李商隱與高進達則在玉輅左右并行。
一時間,隊伍緩緩走出坊內,使得橫街旌旗對對,甲仗森森。
鑾駕繞洛陽城行走一圈,而后走天街踏上星津、天津、黃道三橋,來到紫薇城前,端門之下。
端門城門大開,數萬人的隊伍護衛玉輅進入端門甬道,但見眼前開闊,便是來到了大內之外的皇城。
各品秩官吏以官職大小,從大內排列兩排至此處,隨著玉輅經過而躬身作揖。
感受著聲勢浩大的景象與排場,便是久經戰場的劉繼隆,此刻也不免心情激蕩起來。
前方高大的應天門已經敞開城門,待鑾駕進入其中后,才剛剛通過甬道,便見到前方再度出現的永泰門。
連續快速穿過這兩處城門甬道后,前方視線豁然開朗。
大內兩側數千官吏正在隨著劉繼隆經過而整齊劃一的躬身行禮,每個人都身穿冕服,朝著劉繼隆朝拜。
穿過漫長的大內,擺在面前的則是高大的乾元門。
北衙六軍中的羽林、龍武四軍在此留步,以神武軍為主的神武天騎開始護衛鑾駕進入乾元門。
穿過乾元門的甬道,展露出現的擠滿百官的廣場,還有遠處經過數年重建的乾元殿。
劉繼隆坐在玉輅內,可見殿基拔地如截云,五丈高臺壘砌玄玉(漢白玉),面闊四十而開間十五,殿高十二而金瓦重檐。
對于數年沒有返回大內的劉繼隆來說,此時的乾元殿,倒是有了幾分武周時期明樓的風采。
玉輅緩緩停下,劉繼隆持著玉圭走下馬車,擺在他眼前的是漫長的龍首御道。
他持著玉圭,在上萬人注視下走上御道,一步一臺階。
此時此刻,他腦中記憶仿佛開始倒轉,從他參加歸義軍再到自立門戶爭雄河隴,從討滅論恐熱再到與大唐決裂,東出爭鼎。
回過神來,他已經走上了高臺,太常卿杜荀鶴見狀,隨即令樂師們奏《永和》之樂,太史令李山甫持渾天儀車駕前,示“璇璣玉衡以齊七政”。
乾元殿前設昊天上帝、五方帝神座,劉繼隆見狀從李商隱手中接過祝文,面朝北方跪讀祝文:
“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眷命有歸,降鑒下土;唐室陵遲,運數既終,烝民無主……而眾庶惶惶,天序不可久曠;欽若昊天,敢不祗承!”
“遂于洛陽乾元殿,即皇帝位,定有天下之號曰大漢,建元洪武。”
祝文結束,劉繼隆面朝北方不動,而曾經身為大唐皇帝的李佾則是穿著冕服,親自帶著玉璽來到劉繼隆面前呈出。
劉繼隆目光看向李佾,只見李佾看著玉璽,表情復雜,最后硬生生擠出笑容道:“請陛下受之……”
見他呈出玉璽,劉繼隆這才看清楚了這自秦朝傳至如今的傳國玉璽。
它與史書中描寫的一模一樣,盡管只是三寸大小,卻似乎有千鈞沉重。
劉繼隆躬身行禮,拜過三次后,才抬手從李佾手中接過了這傳國玉璽,將玉圭遞給了李佾。
李商隱親眼看著唐漢交替的景象,在劉繼隆徹底接過傳國玉璽后,只覺得過往經歷猶在眼前。
昔年旁人都不看到的河西布衣,如今終究是功成名就,自己也跟隨他開創了獨屬眾人的新基業。
隨著他回過神來,高進達已經從劉繼隆手中接過了傳國玉璽,而劉繼隆則是帶著高進達往臺前走去。
李商隱連忙跟上,與高進達一左一右站在劉繼隆身后。
當劉繼隆走到龍首御道面前,乾元殿前廣場上的上萬人官員及將士紛紛朝他躬身行禮,在他俯瞰下三呼萬歲。
“萬歲!萬歲!萬歲……”
萬歲之聲不斷回蕩,高進達見狀忍不住對劉繼隆說道:“陛下之愿,今日終了。”
李商隱聞言也看向了劉繼隆,他們不知道劉繼隆是什么想法,但他們能感受到劉繼隆此刻的心情。
面對群臣與他們的注視,劉繼隆并未回話,只是緩緩抬頭看向天穹。
陰云涌動,陽光穿透云層灑在遠方,似乎昭示著新朝如春,生機勃勃。
“大業雖成,然太平之世,猶需捍衛。”
劉繼隆緩緩收回目光,在山呼萬歲中緩緩轉身看向二人。
“舊戰雖弭,新征肇始,你我之流,豈可懈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