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
“加把勁!馬上就要挖到水了!”
“哞……”
“嘭…嘭…嘭……”
大暑,隨著一年中最熱的時節到來,湛藍的天穹卻如火燒的鐵板將天空之上的云朵盡數蒸發,使得烈陽毫無遮攔的照射在干裂的大地上。
縱橫交錯的裂縫如饑渴的嘴,貪婪地吞噬著最后一點濕氣。
枯黃的禾苗蜷縮著,在熾白的天光下漸漸碳化,輕輕一碰,便碎成齏粉。
官道上的空氣在熱浪中扭曲,從遠方山間出來的風都灼熱得令人皮膚發燙。
無數百姓頂著烈陽在掘井尋水,拉拽泥土的耕牛與挽馬都熱得不愿叫喚,只是埋頭萎靡。
狗趴在人群的影子下,舌頭耷拉著,連吠叫的力氣都被蒸干。
這是一場無聲的災難……沒有刀兵,沒有哀嚎,只有高懸空中的太陽在冷酷地炙烤著一切,仿佛要持續到河流枯竭、草木成灰、人如枯骨。
“河北、河南、關內、京畿、河東、東畿六道大旱,除京畿與東畿因河流眾多而不誤農事,河北、河東較輕,唯河南最重,除齊魯之地外盡皆絕收,十不存一……”
“江南東道、江南西道、淮南道、山南東道各處自小暑以來雷雨不停,洪澇不斷。”
“吳淞江、漢水、浙江、湘水、白茆塘、劉家河、大黃浦……等處河流泛濫,潭州、襄州、杭州、蘇州、常州、湖州等二十余州受災,大水吞沒禾苗,百姓廬舍皆傾覆。”
“朝廷兵馬東征收復營州失地,然奚部與黨項、沙陀等部南下入寇犯邊,為都尉馬茂林所退。”
“沙陀胡酋李克用聞朝廷新立,僭越自稱唐王,其罪當誅!”
“南蠻酋龍率軍五萬攻黔中,為都督王光圖(王建)率軍所阻,兩軍交戰于矩州始安城北黔水,王光圖大破群蠻之眾,甲首四千,酋龍急走撤回其境。”
六月下旬,乾元殿內的朝議,幾乎將新生大漢王朝描述得如王朝末年那般。
北有大旱與胡虜入寇,南有洪澇與南蠻作亂入侵。
如此局面,卻是發生在洪武元年,這不得不讓人感到焦慮。
面對群臣接連不斷奏表的壞事,坐在金臺之上的劉繼隆身穿常服,端坐椅上。
他雖四十有二,面貌卻依舊如二十八九那般,依舊從容弘雅、姿貌嶷然。
“諸卿之奏表,朕已然明了。”
劉繼隆緩緩開口,而此刻乾元殿內的群臣則是紛紛看向了他。
值得稱道的是,殿內群臣皆坐如宋代官帽椅那般的椅子,而在此朝議的臣子也不過區區百人之數。
眾臣子紛紛坐在椅子上,與金臺上的君王對立,這顯然違背了隋唐以來的禮制,然而這樣的禮制,卻從洪武元年正月開始,至今已經足足五個多月了。
群臣從最開始的奏表不斷,再到如今的舒服適應,除去個別兩個頑固外,基本都認可了這項禮制。
只是這項禮制唯一不好的,便是久坐后容易犯困……
正如當下,隨著劉繼隆開口,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臣子連忙驚醒,只能佯裝沉思。
“諸道旱潦為災,州縣有司當速奏朝廷,遣戶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核驗勘實。”
“如三司勘實者,則蠲免災民賦稅,有司考功不錄災異,惟以繕復為課。”
“著有司協運糧秣至災州,平糶以穩市價,補常平之儲。”
“至若北胡南蠻,既復營州,當以重兵戍守,非奉詔不得越境追討。”
三言兩語間,劉繼隆便將事情按照輕重緩急布置了起來。
災害之下,自然以救災為主,蠲免次之。
對于大禮、黨項、契丹等敵人則是以防守為主。
以大漢如今的情況,要打也能打,但打了也是得不償失。
如今的局面是自安史之亂以來的戶籍耕地統計混亂,地方水利廢棄淤堵,這才導致了河道決堤,洪水泛濫。
眼下這個時代的地下水資源十分豐富,以朝廷的技術,完全可以打出二十幾丈的深井。
如果北方遍布這樣的深井,即便是大旱之下,也能以人力保障口糧,不至于餓殍遍野。
想到此處,劉繼隆便目光掃視群臣,將目光放到了刑部尚書楊信的身上。
他沒有說什么,但感受到他的目光,刑部尚書楊信主動起身作揖道:“陛下,臣有事啟奏……”
“準!”劉繼隆沒有遲疑,而楊信也在準許過后稟報道:
“三司會諸道有司勘報;逆臣豆盧瑑并黨羽千三百五十七人伏誅,從犯及本宗萬四千二百一十六人皆戮,余族二十七萬七千五十七眾流徙邊徼。”
“計沒贓錢五百七十七萬六千四百五十七貫三百五十六錢,宅第別業三萬四千五百六十七區,田二十七萬六千五十七頃三畝,古玩字畫、金帛珠玉不可勝計,折值約七百萬貫匹。”
“其黨羽詞連各諸司官吏,系官者二千四百七十九人,系吏者一萬四千六百余眾。”
“經三司勘實,實有牽連官者一千五百一十六人,吏者一萬余七百七十二人。”
“依《舊律》皆奪其職,舉家流三千里,計九萬六千七百人。”
“有司已令抄沒,獲宅邸屋舍三萬七千余處,田十五萬七千四百二十頃,獲贓六百余萬,古董字畫及金銀絹帛不可計數,折色莫約二百余萬貫匹。”
“有司籍沒之物,已輸兩畿并諸道布政司庫,伏候圣裁。”
隨著楊信奏稟結束,殿內群臣雖然依舊波瀾不驚,可心底卻早已波濤洶涌。
誅殺一萬四千,牽連三十七萬人,所獲錢帛字畫及古玩近兩千萬貫,抄沒田舍更是筆天文數字。
單抄沒所得的田畝就達到了四十三萬余頃,折色為四千三百余萬畝。
要知道按照此前天下抄舊所得,新朝田畝也不過才兩億余萬畝,如今一下子就收回了近五分之一的田畝。
這些田畝若是均分給地方百姓,則可以極大緩解百姓的負擔與困難。
只是如此做法,不免令群臣都感到膽寒,卻又無法反駁。
畢竟這件事是實打實確定下來的謀逆行為,豆盧瑑他們都帶兵在宣輝門外圍攻禁軍了,想反駁也有心無力。
更何況劉繼隆所殺之人不算多,這四十幾萬人都只是發配地方,并沒有直接要了他們性命,已經算是良善之舉了。
在群臣這么想的同時,金臺之上的劉繼隆也緩緩開口:
“有司抄沒的耕地、屋舍,可均分給各道州縣貧苦百姓。”
“諸如宅邸、別墅、店鋪等物,可交由都察院股價,由各州縣衙門麾下牙行賣出。”
“所獲古董字畫及金銀錢帛,盡起運兩畿歸庫,糧食充各州縣常平倉。”
“諸司所押犯者,徙北地者待到來年二月徙往各處,徙南者則今歲入秋徙往各處。”
他將此事定下,心里對此次牽連十分滿意。
不僅合法合規的弄出了四十幾萬徙民,更是直接獲得兩千萬貫的金銀和四千萬畝耕地,以及數萬處宅邸屋舍和店鋪。
耕地和屋舍均分給百姓,其余則是可以收藏或變賣后充入國庫。
這些宅邸店鋪,哪怕每處只有幾十上百貫,那也是數百萬貫的財富。
有了這筆錢,朝廷能做的事情就更多了……
“陛下,臣有事啟奏。”
忽的,身為同平章事的蕭溝緩緩起身,但他不用開口劉繼隆都知道他想要說什么。
即便如此,劉繼隆還是頷首:“準!”
“陛下,臣以為此次牽連過廣,其中定有無辜之人,臣請陛下調派六部官吏共查。”
蕭溝果然為那些人開口了,而他之所以開口,顯然是朝中有不少舊臣擔心劉繼隆如此牽連,自己日后也會被誣告構陷。
對于此事,劉繼隆自然知道四十幾萬人里肯定有許多無辜之人。
如果他只是官員或升斗小民,他肯定會惋惜這群人,但他不是。
他如今是大漢朝的皇帝,需要考慮的是整個天下。
現如今的局面是漢人除西北方向外,各處方向的生活范圍都在萎縮。
朝廷雖然可以用軍隊來將土地收復,但土地上沒有人,這樣的土地即便收復過后,也會在國家勢衰時丟失。
歷史帶來的教訓足夠多了,所以即便有罵名,劉繼隆也要大搞株連,為的就是將那些失去的土地收回來,并永遠的把握在手中。
“此事既已定下,便不必多生事端。”
劉繼隆將此事拍案定下,蕭溝見狀只能無奈嘆氣,最后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
見他坐下,劉繼隆并未說什么,只是將目光看向李商隱和戶部新任尚書封邦彥。
眼見劉繼隆目光看來,封邦彥余光看向不動的李商隱,便知道是該自己開口的時候了。
“陛下,臣戶部尚書封邦彥有事啟奏。”
“準!”
劉繼隆頷首準許,封邦彥也起身開口道:“如今天下大定一載有余,諸道魚鱗圖冊均送抵戶部。”
“是歲天下有戶七百七十二萬六千五百二十七,三千八百六十三萬二千六百三十五口。”
“諸道田冊尚在丈量,故此暫不可知……”
隨著天下安定過去一年有余,諸道人口也隨著攤丁入畝和廢除徭役及丁稅等政策而統計了清楚。
此前戶部奏表天下有三千九百多萬人,但那是抄舊會昌年間的數據。
會昌年間隱匿人口雖多,可隨著三十年來戰亂不斷,死難的百姓也是數以萬計。
三千八百六十三萬人口,這算是現今手段和政策下,所能查出最貼近現實的人口了。
這個人口相比較唐以后的歷朝歷代來說,自然是比較少的,但放在同時代卻依舊是世界級的巨無霸。
只是這樣的人口,似乎依舊無法完成劉繼隆想要收復遼東、云南的目標,更別提充實嶺南和黔中、湘西了。
如此想著,劉繼隆微微頷首道:“諸道田冊丈量不可急躁,需好生丈量,不可馬虎。”
“臣遵旨。”封邦彥連忙應下,隨后見劉繼隆沒有吩咐才重新落座。
在他落座后,劉繼隆目光看向工部尚書竇斌,干脆利落的吩咐道:
“耕稼,衣食之源,民生之所資;而時有旱澇,不可不備。”
“今天下初定,國庫充盈,工部當以水司官吏巡察,乘農隙相度其宜。”
“凡陂塘湖堰可儲蓄以備干旱宣泄、以防霖潦的,皆宜因其地勢修治。”
“此事雖以民受惠為主,然有司不可刻薄,募工月給米五斗或錢三百。”
“此外黃河、運河河道盡皆淤堵,現在正是應該清理的時候。”
“今以右都御史韓正可、侍郎張淮澄督工部征天下水工,自河北、河南、東畿、淮南各都督使司挑選軍士,征募民夫,人月給米五斗或錢三百,分番赴工清淤,加筑河堤。”
“凡應募軍民匠作,皆發夏衣冬襖、鞋兩雙,另發百錢赴工,作道里費(路費)。”
隨著國庫充盈,劉繼隆最先做的便是要將天下荒廢的水利給修葺恢復,同時將上百年沒有大舉清淤和加筑河堤的黃河治理完善。
這些雖然都是大工程,但卻都是臣民喜聞樂見的大工程。
只要劉繼隆不像楊廣,將十幾年的工期壓縮到一年,而是像忽必烈和朱棣那樣的慢慢干,百姓就不會有怨言。
更何況楊廣讓人干活屬于自帶干糧,而劉繼隆不僅發工錢,還發路費和衣服。
他的這番做法,主要是效仿的朱棣。
朱棣時期營造北京,下西洋,疏通京杭運河,治理黃河、長江和吳淞江等江河,還同時北征蒙古和安南,甚至令人從松潘修驛站和驛道前往西藏南部的山南。
這些各種各樣的大工程,放在其他皇帝手上,不說天下皆反,但肯定能激起較大的民變。
結果永樂年間北方最大的民變就是白蓮教的唐賽兒起義,數量萬余人,波及不到一個府。
這種規模的民變,放在封建時代下確實不值一提,哪怕是貞觀年間也有青州起義這種民變。
只是由于記載內容不多,常被人所忽略。
朱棣能將北方民怨控制好的原因,除了夏原吉、郁新等人理政得力外,主要便是朱棣確實舍得給民夫發衣鞋糧食,服役超時還會額外發糧食和寶鈔。
盡管永樂年間的寶鈔貶值很快,但還不至于用來當擦屁股紙,起碼還是能換點東西的。
一手大棒一手蘿卜的手段,倒是被朱棣玩得十分熟練。
劉繼隆不至于像朱棣那樣壓榨民力,但他蘿卜大棒的手段還是可以參考的。
發些衣服棉鞋用不了太多錢糧,卻能極大的安撫百姓。
在他思緒間,韓正可與張淮澄已經得令坐下,而劉繼隆見他們坐下,當即也深吸口氣拿起了一本文冊。
“自古而今,開國將士多得爵位,本朝自是不差。”
“此為朕深思熟慮過后而定下的封賞,散朝后由南衙起草圣旨,發往各功臣府邸,不可懈怠。”
他將文冊遞出,楊公慶見狀接過文冊,隨后侯在一旁。
待劉繼隆起身,鴻臚寺卿見狀深吸口氣:“可班!”
符寶郎捧玉璽跟隨劉繼隆先行離去,殿外班值的羽林軍則舉鞭,鳴靜鞭三響。
“萬歲!萬歲!萬歲!”
群臣再拜,隨后按照品秩大小自側門先后走出乾元殿。
李商隱剛剛走出來,無數目光紛紛炙熱的看向他,令他頭皮發麻,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嘿嘿……義山先生也有如此狼狽的時候啊?”
“還不如爾等近來催促太緊,若非如此,陛下怎會在常朝之上將此燙手山芋交給義山先生?”
“哈哈哈哈……”
瞧著李商隱匆匆離去的背影,許多老臣紛紛投去熱切的目光,緊接著急不可耐的返回了各當差衙門,同時派人去政事堂打聽封爵之事。
匆匆趕回政事堂的李商隱,只能硬著頭皮將這些人攔在政事堂外,同時召集官吏,加急處置起了這些文冊上的冊封事宜。
光從文冊厚度來看,便知道被劉繼隆冊封的臣子不少。
只是真的干起來后,李商隱他們才知道這有多么不容易。
在他們的加班加點下,一份份圣旨開始經過起草、審議后發往各府。
一時間,整個洛陽城無比熱鬧,坐在家中享受天年的張議潮,無疑是第一批受封之人。
張議潮本就在劉繼隆授意下獲封了敦煌郡王,已然是勛爵頂點,故此他根本沒想到自己還能受封。
“門下:敦煌郡王、檢校兵部尚書張議潮,夙彰忠勇,克復河西;今加授世襲降等,仍檢校太師;主者施行。”
“臣張議潮,謝陛下隆恩……”
敦煌郡王府內,張議潮恭恭敬敬的對前來宣旨的天使行禮,天使則微微側開身子,避過了這一禮,隨后笑著將旨意雙手呈給張議潮。
“敦煌王,陛下所定世襲降等,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拿到的。”
“憑此旨意,可保張氏八世富貴……”
天使羨慕的說著,張議潮聽后拱手行禮:“事后老夫必定會入宮謝恩,勞駕天使走一趟了。”
“敦煌王既然收到旨意,某便也不停留了。”
眼看張議潮似乎在示意仆人拿禮物,天使眼皮跳了跳,連忙躬身離開了敦煌郡王府。
豆盧瑑案剛剛結束不久,朝中近兩成官員和一成吏員被牽扯裁汰。
這種時候,可沒有人敢于直接收取賄賂,更別提收到張議潮頭上了。
但凡在朝官吏,誰不知道如今陛下都對這位敦煌郡王執弟子禮?
今日拿了敦煌郡王府的禮錢,明日恐怕就被奪職裁汰了。
“世襲降替,哈哈哈哈……”
“阿耶,這旨意可得好好收起來,某等就靠他了!”
天使剛走不久,張議潮耳邊就響起了兩道令他煩躁的聲音。
待他回頭,身后果然站著張淮銓與張淮鼎二人,其中張淮鼎宛若喜若癲狂,看的張議潮直皺眉頭。
劉繼隆入洛后,二人就被劉繼隆打發去了御史臺,成了兩名毫無實權的諫議大夫。
后來御史臺并入都察院,二人只能做些管理文檔的差事,雖說依舊是正五品上的官員,且還有正四品上縣伯的爵位,但始終不是世襲罔替的爵位,并且沒有實權。
如今張議潮得到了世襲降等的郡王爵,傳到張淮銓或張淮鼎頭上就是國公,再往后便是郡公、還有縣公、縣侯、縣伯和縣子、縣男等爵位等著他們的后代。
哪怕是最低的縣男,也能拿到年俸二百貫的俸祿,足夠維持府中開銷了。
畢竟當今雇傭個家仆,每年也不過六七貫,只要不去追求新羅婢、菩薩蠻和波斯胡女,這俸祿都足夠養十幾個家仆了。
“唉……”
看著張淮鼎二人,張議潮只覺得自己在為人父方面做得很失敗。
以張淮銓、張淮鼎的性子,身居高位肯定會讓張氏傾覆。
看來過幾日他不得不入宮,厚著臉皮去求劉繼隆一個承諾了。
張議潮只覺得十分疲憊,佝僂著身影在家仆的攙扶下返回了內院,只留下了高興的張氏諸子。
與此同時,隨著南衙旨意不斷發出,此次封爵的局面也漸漸明朗了起來。
如張議潮、張淮深、高進達、李商隱、崔恕、陳靖崇、斛斯光、尚鐸羅、馬成、張昶、鄭處、安破胡、張武、曹茂、王式等十五人獲封了世襲降等的郡王。
李陽春、竇敬崇、劉英諺、韓正可、楊信、陳瑛、王思奉、張淮澄等二十四人都獲封世襲降等的國公。
鄭畋、王建、王重榮、鄧儼、劉松、譚凱等三十六人獲封世襲降等的郡公。
獲爵并得到世襲降等資格之人,合計便是這七十五人,其中還有二十七人屬于追封,其子嗣降等襲爵。
除去他們外,劉繼隆還封了七十名縣公,一百多名縣侯和三百多名縣伯,以及五百多名縣子和一千二百余名縣男。
這些獲封爵位之人,所獲的并非世襲降等的爵位,其中大部分都是追封,其子直接襲爵。
但等襲爵之人離世,爵位便廢除了。
這群人基本都是與劉繼隆從河西走出前往隴西并建立基業,繼而戰死的將士。
當然其中也有不少人早已陣歿并沒有子嗣留下,所以只是追封。
饒是如此,實封的官員也在一千四百余名官員左右,使得戶部對于百官俸祿度支增加了六十多萬貫。
好在這其中絕大部分都不是世襲降等的官員,只要熬個二三十年,這些擁爵之人便會先后離世,為朝廷甩掉這個大包袱。
只是經過這次封爵后,洛陽城內擁有爵位者,不說隨處可見,但每個衙門總是能有幾個用爵之人。
哪怕只是最低等的縣男,品秩也是從五品上,朝野九成以上官員都需要向他作揖。
昔年劉繼隆所承諾的富貴,眼下已經實現,而封爵過后,劉繼隆還令人專門往這群封爵的官員府上告誡他們,提醒他們不要為非作歹,倚仗權勢欺負百姓。
只是這番話,又有幾個人能聽進去,劉繼隆便不太清楚了。
他承諾的他已經做到,若是有人結黨營私,觸犯律法,他也不會手下留情。
想到此處,劉繼隆緩緩睜開了眼睛,而此刻已經是封爵后的第三日。
坐在他面前的,赫然便是等群臣拜禮過后才前來拜見他的張議潮。
“陛下果然沒有虛言,如今的天下相比較舊朝,確實可稱太平。”
“只是如今北有胡虜,南有群蠻,而中原大旱洪澇不斷,倒是需要陛下勤勉理政,才能將天下安定。”
張議潮看著眼前的劉繼隆,眼底滿意之色難以隱藏,同時也對他要面對如此復雜局面而充滿了擔憂。
若是他能年輕二十歲,興許他能幫助這位陛下,將這些繁雜的事情梳理清楚。
可是他已經七十有五了,便是走路都需要扶著人,更何況理政呢?
若非劉繼隆恩典他可以隨時乘小輿出入宮中外廷,他恐怕連走到此處都費勁。
想到這里,張議潮眼底從滿意與擔憂,漸漸轉變為惋惜。
他的變化,劉繼隆看在眼底,而他則是伸出手主動為張議潮倒茶,同時笑著說道:
“朝政確實艱難,但只要耗費心力,始終能將朝政抽絲剝繭的理清。”
“郡王要好好照顧身體,起碼要看到天下徹底安定,某漢人重振武功才行。”
面對他的這番話,張議潮搖了搖頭:“臣老了、恐怕是看不到了……”
他這番話不是搪塞劉繼隆,而是他確實能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不過能在去世前看到天下安定,這也足夠令他釋懷了。
他自河西舉義兵,為的就是想看到河西太平。
只是東進過后,他才知道中原亂象更甚河西。
若非有眼前之人橫空出世,他不知道這天下還要亂多久。
這般想著,張議潮緩緩朝著劉繼隆作揖道:“家中諸子性格如何,陛下想來也十分清楚。”
“待臣去世后,還請陛下莫要與他們見識……”
劉繼隆聞言,端起茶杯的舉動稍稍停滯。
從張議潮這話,他聽出了張議潮似乎是真的在托孤,這令他有些感慨之余,更多不舍。
“郡王好好照顧身體,朕還希望見到您與交河郡王再會面之景。”
張議潮聞言啞然失笑,盡管他也想再見見自家侄子,但……
他沒有回應劉繼隆,只是試圖撐著身體起身。
只是他似乎真的老了,撐起身體的速度十分緩慢,令他自己都感受到了難過。
雖然最后撐起了身體,可身體卻不聽使喚的搖晃了起來。
不等他反應,溫熱的大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待他看去,卻見劉繼隆已經起身,扶住了他的胳膊,表情帶有幾分難過。
“朕扶郡王出宮。”
劉繼隆不給張議潮拒絕的機會,扶著張議潮向殿外走去,而殿外的小輿已經準備好了。
二人先后走出宮殿,待宮中宦官低著頭等待侍奉,劉繼隆才緩緩松開了手。
張議潮見狀,微微朝著劉繼隆躬身:“臣謹退……”
“郡王好好照顧身體。”
這是劉繼隆在今日見面后,第三次讓他好好照顧身體。
張議潮還是沒有回應,只是乘坐上了小輿,由宦官拉拽往宮外走去。
劉繼隆站在殿門前,望著小輿漸行漸遠,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在他眼底,老去的不止是張議潮,而是昔年他們這群跟隨張議潮舉義兵收復失地的歸義軍將士。
“陛下,這是太子令人送來的手書……”
敬翔的聲音將劉繼隆從回憶中喚醒,劉繼隆醒來看向敬翔,隨后從他手中接過了手書。
隴右道臨州狄道縣孝男劉烈,謹奉書于陛下座前
手書封面,劉烈中間顯然還有一顆字,但被人涂掉了。
劉繼隆知道這是大郎君在怪他擅自改了他的名字,有些感嘆和心虛,但還是將信給拆開了。
阿耶尊前:兒烈叩首再拜
聞陛下新承大寶,建號改元;兒雖在邊陲,亦當舞蹈稱慶;然御筆擅易兒與諸弟名諱,未審圣意何在?伏乞垂示。
近詔天下庠序子弟,皆令下鄉從軍;兒擬俟今歲課業畢,偕同窗赴龜茲下鄉。
奈學官以陛下故,竟不批允;倘蒙賜手敕一道,庶幾可行。
阿娘舊疾,比來康泰否?
諸弟妹雖俱無恙,然課業勤惰殊異;尤以二郎輕浮失度,大娘子驕縱任性,恐非家門之福;伏惟陛下嚴加訓飭。
洪武元年乙未歲三月廿五日,男烈謹狀
“文縐縐的……”
看完劉烈的寫來的書信,劉繼隆腦海里似乎已經有了劉烈宛若文弱書生般的形象,不免嘆了口氣。
他倒是想要將劉烈時刻帶在身邊,但劉烈此前畢竟太小,如今也不過十五歲,他實在不好將他帶在身邊。
如今看來,他性格已經養成,雖說將書信寫得文縐縐的,可字里行間十分有主見,甚至敢質問自己為什么改他和弟弟們的名字,這倒是令劉繼隆有些欣慰。
收起這份信,劉繼隆轉身往宮內走去,隨后手書向劉烈解釋了改名避諱的事情,同時準許了他前去龜茲戍邊,并提醒了他許多事情。
此外,他將坎兒井和棉花的事情告訴了劉烈,并言明會讓人準備棉花種子給他。
他這次去了龜茲后,可以利用這兩年時間將棉花種植于龜茲,地方衙門會派人收買。
到龜茲后,要多去鄉鄰與百姓家里走走,要多了解了解鄉下的情況,向他們傳達朝廷的政令,也要向他們好好學習。
見了鄉親們要有禮貌,不要沒大沒小,要入鄉隨俗,不要搞特殊,老百姓不喜歡擺格的人。
若是從吏兩年后還能堅持在西域待著,倒是可以去庭州從軍,好好歷練歷練。
筆鋒停頓,劉繼隆又提及了自己十分想念他與幾位郎君和女子,希望等他戍邊、從軍結束后,可以返回洛陽與自己見面。
末了,他的筆鋒又停了停,繼續才寫道:
龜茲苦寒,吾已命人備錢糧付汝;若見貧羸之民,可量力周濟;凡入百姓之門,勿空手而往,隨宜處置,善自保重。
放下毛筆,待墨跡變干后,劉繼隆才將它裝入信封中,繼而遞給敬翔,同時吩咐道:
“令臨州行宮掌丞準備兩輛馬車,裝滿糧食和五十貫錢給太子帶往龜茲去。”
“再令有司撥足夠種一畝地的棉花種子給太子,令其前往西域播種,令龜茲衙門關注同時,待棉花收獲可派人采買。”
“將書信帶往內廷,若細君看后覺得無礙,便可送往臨州。”
“臣遵旨。”敬翔頷首應下,隨后吩咐宦官將書信送往內廷,而他則是留下來對劉繼隆作揖道:
“祠部奏表,悟真大德不日將率眾僧前往多康傳法,故請戶部調撥錢糧,以建佛寺。”
隨著天下安定,劉繼隆當初與悟真商議過后的僧官之事也即將步入正軌。
不過在科考天下佛道之前,還需要悟真親自前往一趟多康,先在多康修建幾座寺廟并掌握多康內部的情況后,才能做出僧眾西引之事。
劉繼隆早有準備,所以在敬翔開口后,他便繼而說到:“令隴右三司調派一營兵馬護送悟真大德前往多康,凡多康修建寺廟及僧眾所用,皆由劍南道布政司調撥。”
“傳旨沒盧丹增,敕封其為吐蕃王,以其父為吐蕃上王,年俸千貫,賞金銀賜幣各百枚,茶千擔,錦緞百匹。”
如今的沒盧丹增實力約有甲兵四萬,勢力涵蓋了喇薩,羌塘以東的廣袤地區。
看似強大,但他們每年都需要從隴右、京畿和山南東道、劍南道采買數十萬石糧食和十數萬擔茶。
因為劉繼隆不禁止對他們貿易,所以他們主要靠劫掠其它部落的牛羊來交換糧食與茶,本身能耕種的土地不多,且這些土地都在隨著時間變化的糧食減產。
辛苦種地一年,產出的糧食不過七斗,而殺死一個敵人,獲得一匹馬就能賣出七十斗糧食。
哪怕沿途損耗很高,但運抵金城也還能留下四十斗,這可比辛辛苦苦種地來得強多了。
正因如此,沒盧丹增麾下諜子的匯報中,多康政權雖然擁民六十萬,甲兵四萬有余,但耕地不過七十余萬畝。
這些耕地的所有產出才剛剛夠四萬甲兵的軍餉,所以沒盧丹增嚴重依賴大漢的糧食和茶葉。
只有擁有足夠的茶葉,六十萬番民才能搭配乳制品和野外的野果和獵物活下去。
普通百姓,每人每天能吃一斤糧食都是極為奢侈的事情,正常情況下只有半斤甚至更少。
對此劉繼隆并不覺得奇怪,若非遭遇溫暖期,雪區也不可能供養起本部就三百萬人口的吐蕃。
如今溫暖期過去,三百萬吐蕃人能活下來兩百萬都算不錯了。
元代將雪區變為十九個萬戶,說明人口也不過在百萬左右。
雖然經過明代茶馬、糧食貿易輸入導致雪區人口回升到二百萬,但隨著俺答汗、固始汗、準噶爾先后進入雪區,雪區人口因為戰爭很快下滑至百萬,直到清末才堪堪恢復到二百萬。
這些都能說明,雪區在沒有溫暖期或工業文明的加持下,基本是很難突破三百萬人口的,二百萬人口才是常態。
如今吐蕃內部的奴隸起義雖然因為沒盧丹增的出現而提前幾年結束,可吐蕃的核心區已經遭受了嚴重的打擊。
加上各派實力紛爭不斷,只要沒盧丹增不傻,他就該知道只有大漢能扶持他統一雪區。
對于自己的這份圣旨,沒盧丹增肯定會如獲至寶的收起來。
只要悟真在沒盧丹增治下傳法不受限制,屆時大漢境內的那些僧人要么還俗,要么就入藏。
隨著中原佛法不斷在文化上影響雪區,再加上糧食和茶葉的控制,吐蕃日后與大漢的小摩擦不會少,但大摩擦基本不會有。
劉繼隆之所以確定會有小摩擦,主要還是沒盧丹增不可能控制方方面面。
哪怕是吐蕃王朝鼎盛時,它也無法控制下面的那些貴族和羌塘的那些強盜,更別提沒落后的新吐蕃政權了。
吐蕃只要安定下來,朝廷就能將力氣涌向西南和東北。
至于西北,他只需要支持張淮深收復碎葉城,在伊犁河谷搞屯墾就足夠了。
只要吐蕃不亂,南疆就沒有危險,而北疆的危險則完全可以依靠伊犁河谷和碎葉城來防守。
西北必須在自己手中變成實控,日后不必西進,只需要專心開發東北和西南即可。
隨著溫暖期結束,東北這些政權都會隨之瓦解,哪怕漢人無法深入東北,也要牢牢把控好遼東,恢復曾經的漢四郡。
他把基礎打好,兒孫只需要守好就行了。
思緒落下,劉繼隆不可避免想到了寫信給自己的劉烈。
他為此側目看向敬翔,敬翔依舊保持聆聽教誨的姿態。
“汝自行挑選官吏前往龜茲當差,務必要保護好太子。”
“臣遵旨!”敬翔面色不變的應下此事,心底卻知道自家陛下的心思。
自己不過二十余歲,而自家陛下已經四十二了,太子則方才十五。
如果陛下有深意,必然是讓自己好好幫扶太子。
不過敬翔自己也清楚,凡開國之君的太子,鮮有能夠平穩即位的。
因此怎么幫扶太子,他需要好好平衡。
“退下吧。”
“是……”
屏退眾人,劉繼隆繼續執筆,埋頭處理起了這堆積如山的奏表。
烈陽依舊高照,天空中的云層紛紛蒸發。
它帶來了大旱,卻也消除了地表的陰暗潮濕,使得無數蛇蟲鼠蟻紛紛消失。
只是它們并未消失,只是鉆入了潮濕的地下,試圖等待太陽落下后鉆出地表,重新橫行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