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全忠……”
“臣在!”
日暮黃昏下,漢王府中堂書房內的劉繼隆坐在書桌背后,從容自若,其目光則是在不斷打量著眼前朱溫。
年方二十二的朱溫,身長不過五尺七八寸,體型肩寬背厚,膚色微黝,顴骨略高,更添幾分凌厲。
若只是看其外貌,雖不至于相貌平平,但也不算出彩。
可若是與他對視,不管其面部表情如何,眼底始終透著股豺狼般的精光。
如今的他垂著瞼,看似謙卑,實則眼底精光閃爍,如鷹隼窺伺獵物,須臾不離要害。
“汝覺得,吾應該如何治罪于汝?”
“臣之罪,若以《賊盜律》則應該除罪不論,若以《名例律》則減罪二等。”
面對劉繼隆的詢問,朱溫畢恭畢敬的回答著謝瞳教給他的那些相關律法,同時表現出十分謙卑。
“臣以饕餮酒肉,故為逆黨所脅,雖來自首,然負殿下眷顧之恩,伏請治罪!”
朱溫忽然叩首,稽首來請劉繼隆治罪于他。
書房內氣氛頓時變得安靜下來,朱溫保持叩首的姿勢持續了整整半盞茶時間,面前卻依舊沒有什么動靜。
在朱溫汗流浹背,汗水都將叩首處打濕時,他這才聽到了劉繼隆的聲音。
“汝身后倒是有個不錯的謀主,想來將這些話背下,用了不短時間吧?”
劉繼隆這話令朱溫如芒在背,連忙解釋道:“臣粗鄙武人,自然需要有才之士為臣梳理詞句,避免言辭犯上。”
見他如此著急解釋,劉繼隆緩緩起身走到他身前:“抬起頭來吧。”
朱溫聞言緩緩抬起頭來,仰視著站在他身前的劉繼隆,也第一次看清了劉繼隆。
不得不提,劉繼隆雖四十有一,可觀其容貌依舊二十八九,依舊儀容風表,姿貌偉壯。
與劉繼隆對視并看清其外貌后,平日常覺得自己有人杰之表的朱溫,此刻也不可避免的自慚形穢。
只是這份自卑才上心頭,他便迅速反應過來,在心中暗罵:
“直娘賊,這劉牧之倒是生的好皮囊!”
心中雖然謾罵,可朱溫卻還是不可避免的多看了幾眼,而劉繼隆則是嘴角帶笑,戲謔看著他,將朱溫都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既貪酒肉,吾便賜汝御酒二十斗,羊驢各十只,可曾滿意?”
“滿意!滿意!”
朱溫聽后連忙表示滿意,劉繼隆見狀輕笑折返回到椅子前坐下,擺手道:“既是如此,便退下吧。”
“臣謝殿下恩賜,謹退……”
朱溫緩緩的起身,目光若有若無的在劉繼隆脖子以下的部位打量,緊接著才小心翼翼退出了書房。
在他走后不久,趙英便從書房屏風后走了出來,目光看向朱溫離去的方向道:
“殿下,這朱全忠脅肩諂笑,不像是個甘愿伏低做小之人,為何不將其論罪,而是放回?”
“呵呵……”聽到趙英的說辭,劉繼隆輕笑著靠在椅子上。
“天下安定,不論是強龍還是猛虎,都只能匍匐臺階之下,不必在意。”
他這話十分自信,但自信的來源主要還是他的年紀和身體狀況。
如今他不過四十一,身體狀況良好,自然沒有必要對朱溫這群人心生忌憚。
何況三司分權的制度下,官員壓根沒有機會在朝廷處于上升期起兵作亂。
如朱溫這種善于審時度勢的人,若知事不可為,自然不會強行為之。
當初朱溫敢于叫板劉繼隆,那是建立在河朔及河北諸鎮都想對付劉繼隆,且高駢還在南邊聲援的局面。
雖然劉繼隆占據的地盤更大,可河北畢竟才是北方人口最稠密的地方,更別提朱溫還占據當時河南道人口最多的齊魯之地了。
雙方除了疆域有所差距外,其余紙面的人口、軍隊數量都差不多,這才是朱溫敢于合縱連橫來對付劉繼隆的底氣。
失去河朔三鎮后,朱溫自然知道劉繼隆統一天下為大勢所趨,所以才會連忙投降。
在劉繼隆看來,只要國勢平穩,朱溫這種人反而是不太容易叛亂的人。
反倒是李克用、李思恭這種常常意氣用事的人,很容易違反常理做出些不好的事情。
正如當下,明明天下都被自己統一,可李克用與李思恭卻依舊在漠南結盟,試圖對抗朝廷。
這種舉動在劉繼隆看來,著實有些愚蠢。
若非如今天下尚未安定,軍民盡皆疲憊厭戰,國庫也實在算不上充盈,恐怕他早就對北用兵了。
想到此處,劉繼隆又想起了朱溫檢舉的那些事情,不由看向趙英:
“軍中也該查一查了,看看到底是誰與這群人勾結,是為了錢帛還是為了什么?”
“是!”
劉繼隆并不奇怪軍中有內賊,畢竟除了他起家的十萬隴右將士外,其余不是在關西就是在關東招募的。
其中有不少將領意志不堅定也正常,不過軍隊既然能被滲透,那也說明劉繼隆的計劃該提前了。
臨州大學的那些學子,差不多也能鋪下去對軍隊思想進行改造了。
“都督府置軍政司,設軍政使二人,副使八人隸焉。”
“都督使司置軍政御史,每團設監察一人,掌將士訓諭思想之事。”
“軍政司之選,悉取臨州大學卒業者,且歷軍旅三載以上,遴選務在精嚴。”
“若員額不充,寧闕毋濫,勿以充數為務。”
趙英見劉繼隆又新設衙門,且明顯是對著將士們去的,在隴右就學過的他,自然知道政治思想課代表什么,所以他立馬便嚴肅起了起來。
“臣遵命……”
見他應下,劉繼隆微微頷首,而這時堂外響起了呼喚的聲音。
“殿下,臣起居郎敬翔求見……”
“進!”
劉繼隆側目向堂外看去,只見敬翔帶著兩名王府書吏抱著文冊走入堂內。
“殿下,秋稅的文冊和各地初步的圖籍都送來了。”
他邊說邊帶人將文冊放在了劉繼隆的案上,同時抽出幾本各項匯總遞給劉繼隆,在劉繼隆打開同時解釋道:
“是歲天下七百八十二萬七千六百五十二戶,三千九百一十三萬八千二百六十口,圖籍所載耕地二百七十七萬六千五百二十四頃。”
“入秋田稅二千余五十七萬六千四百余石,鹽鐵茶礦及商稅等雜項折色二百二十六萬貫左右,錦緞絹帛二百九十六萬匹。”
夏稅多錢而少糧,秋稅多糧而少錢,這算是兩稅的常態了。
敬翔在解釋了秋稅的情況后,便合計夏稅一并說道:“是歲朝廷收田稅約二千六百萬石,各類雜項折色六百二十萬貫,錦緞絹帛約六百三十萬匹。”
“若以賦稅來看,朝廷已經超過了開元鼎盛時,然開元時地方管理盤剝百姓,所征十分而只輸朝廷三分。”
“如今賦稅雖高,可地方官吏清廉簡辦,所征稅十分而輸朝廷十分。”
以賦稅來看,如今的朝廷比開元年間的朝廷還要有錢,而人口卻不如開元年間。
這看似加重了百姓負擔,可由于官吏相較來說廉潔,故此百姓負擔并未增加,反而大大降低。
這還是劉繼隆免除了北方受災州縣和嶺南道賦稅的結果,如果沒有免除的話,這賦稅還能多添一兩成。
只是相比較賦稅,劉繼隆更在意天下田畝數量。
唐代一頃為百畝,而二百七十七萬頃及二億七千七百余萬畝。
這些土地,每年能產出的糧食在七斗到兩石不等,如果都按照十稅二來收取,倒是對貧苦之地的百姓十分苛刻。
人力再強,一人也不過粗耕二十余,精耕七八畝罷了。
地方情況不一樣,賦稅也應該由此調整,不然很容易步明代的后塵。
想到這里,劉繼隆主動開口說道:“吾自出兵征戰天下開始,便知曉各地情況不一,產出不同,故而耕農之間出力相同,產出亦有差距。”
“此前天下動蕩,想要精細收取賦稅,顯然不太可能,故此才定下十稅二的稅率。”
“如今天下稍安,吾準備將各道賦稅做出調整。”
“如關內、隴右、黔中、嶺西、西川西北及南部等處多山少地,可將田稅降至十稅一。”
“其余諸道,暫不變動,依舊以十稅二繳納田賦。”
在他示意下,朝廷便減少了近二百萬石的田賦,而這些地方的人口加起來也不過三百萬,可以說每個人都減少了近七斗糧的負擔。
劉繼隆的規劃并沒錯,但實際上如隴西、河西走廊等地并不算疾苦,不至于降稅。
他這般舉動,也算是在回報河隴百姓,更何況他也清楚西北降雨線會逐步朝東南收縮,西北百姓的日子也會越來越差。
將西北稅額提前降低并定好,這對日后的朝廷來說是十分值得的。
更何況這次降稅只是開始,劉繼隆準備在天下太平后,以關西的那些官店為主,逐步向關東和江南擴散,將一些重要行業把握在朝廷手中。
相比較征收直接稅,間接稅無疑更加困難,但效果也十分明顯。
只要不搞壟斷,而是釋放部分市場給民間商賈,始終保持朝廷占據一定份額,間接稅的收取還是可行的。
只是時代背景下,直接稅始終是大頭,間接稅始終是小頭,所以直接稅也不可能降得太低。
劉繼隆廢除了雜稅和徭役,又改人丁為攤丁入畝,這已經大大降低了百姓負擔。
不過百姓負擔是降低了,可朝廷的賦稅也降低了,所以正稅是注定少不了的。
如今的局面,只有十稅二的正稅能將朝廷維持下去。
等二三十年后,隨著人口和復耕的土地增加,那個時候再將正稅稍稍降低為十稅一乃至十五稅一也不遲。
“今年度支過后,朝廷是能積存還是積欠?”
劉繼隆將手中文冊放在桌上,目光平靜的詢問敬翔。
敬翔聽后,當即便在文冊中找出度支的文冊,接著與劉繼隆解釋起來。
“今歲賦稅諸色折納,得銅錢二千六百萬貫有奇;而正軍、州鎮戍卒糧餉,并日食之費,凡一千五百八十二萬貫。”
“朝官俸祿,并國子監及關西諸官學教習,暨隴右官學之費,計七百二十萬貫。”
“工部浚河道、筑堤渠,撥錢八十萬貫,宮廷撥錢二十萬貫,關中皇陵維系十五萬貫,王府調撥五萬貫,朝廷猶欠二十二萬貫。”
在敬翔的三言兩語間,劉繼隆方才知道朝廷今年財政積欠二十二萬貫。
這還是已經裁汰了三萬四千多正兵,八萬多州、民兵的情況下。
“裁軍還得繼續……”
劉繼隆眉頭微皺,同時舒緩一口氣道:“催促五軍都督府將兵馬裁汰為定額,所裁汰的兵馬,若是愿意前往他處任職,可調往地方擔任官吏。”
“至于屯軍不僅不能削減,還要不斷招募能夠適應開墾之地的百姓前往。”
經過掃盲的將士,擔任個普通吏員還是沒有問題的,實在不行就開設官學,教導他們學習幾個月甚至半年時間。
必須將正軍削減到四十三萬左右,將州兵削減到十五萬以內,而屯兵不僅不能削減,反而越多越好。
屯兵越多,說明朝廷對于邊塞蠻荒之地的開拓越多,所獲耕地越來越多。
如今朝廷的屯兵,主要在嶺南、黔中、湖南和江西,以及西域等處。
這些地方的糧食價格不低,但屯兵每年八貫的俸祿也不低,相當于是職業農民。
這點是劉繼隆吸取了明代衛所的教訓,所弄成的新制度。
明代衛所對于開拓西南確實有很大的功勞,但朱元璋制定的八戰二屯和屯田產出盡數上交,每年發軍餉十二石和布匹食鹽的手段著實有些太過苛刻。
劉繼隆干脆把戰兵和屯兵劃分開來,征戰和圍剿蠻寇的事情交給戰兵去做,因為任務危險,所以軍餉根據其兵種制定為十五到二十貫不等。
屯兵只需要在戰兵討平蠻寇后,將那些蠻荒之地開墾為耕地,便每年能領取八貫。
以如今各地的糧價,八貫錢能買到十二到十五石糧食,而油鹽醬醋茶及布匹等物則是朝廷每年發給兵卒的待遇。
正因如此,屯兵的待遇并不差,至少屯兵每年的軍餉等于外界十幾畝地的產出,且軍隊包吃包喝,產出即便上交,也會留給他們相應的口糧。
不過當一地開墾差不多后,屯兵就掉調離他處,這也是許多屯兵接受不了的主要問題。
雖說屯兵的日子,過得不比那些有二十多畝土地的富農差,但卻如浮萍,不斷被調往他處,自然會有出逃的事情發生。
只是他們即便出逃,朝廷卻也有手段去招募那些人口稠密之地的百姓前去擔任屯兵。
只要人能節省些,去當三年屯兵帶著二十幾貫錢回鄉,便能置辦幾畝良田,好好娶妻生子了。
這天下最不缺的,便是敢打敢拼的人。
想到此處,劉繼隆拿起了五軍都督府的奏表,找到了關于逃兵的內容。
果不其然,隨著戰事逐漸結束,加上軍中裁汰了許多不想在他鄉駐扎的兵卒,軍隊也逐漸穩定下來。
劉繼隆看了看,過去三個月在裁汰了三萬四千多兵卒的情況下,逃兵只有不到七百人,且還都是在裁軍之前出逃的兵卒。
這種環境下,倒是有助于朝廷裁軍,劉繼隆也樂見于此。
“敕令,令有司準備成衣布匹及鞋靴,待來年元宵過后,正兵及屯兵、州兵盡皆發放戰襖兩套,粗布兩匹,鞋兩雙。”
“民兵發戰襖一套,粗布一匹,鞋一雙,準其休沐三日。”
裁汰兵馬后,需要的自然是安撫人心,發衣服及布匹鞋子,便是最能安撫兵卒軍心的手段。
之所以發給民夫的數量要少,主要還是民夫巡察多在當地,任務并不重,待遇自然不可能一樣。
吩咐過后,劉繼隆便看向二人,見二人沒有什么需要稟報的事情,隨即便擺手示意二人可以退下了。
在二人走后,劉繼隆便繼續埋頭處理政務,而離開漢王府的朱溫,心情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忐忑了。
人言知人知面,至少在他看來,劉繼隆這種人應該不至于耍些手段來對付他這種毫無危險之人才是。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準備在家安心等待這件事過去。
想來劉繼隆在得知豆盧瑑等人的陰謀后,很快便會將計就計的將他們鏟除。
“愚笨之徒。”
想起豆盧瑑等人在宴席間所說的那些話,朱溫忍不住輕嗤,而他的馬車也在黃昏下漸行漸遠,直至消失不見。
當暮鼓之聲響起,整個洛陽城的行人都紛紛返回家中。
街道上除了負責打掃衛生的孤寡耆老外,便只剩下打更的更夫,以及巡街的金吾衛了。
時間不斷推移,往后半個月的時間里,劉繼隆與朝廷都在關注著新制度的推廣與進行。
在以隴右官員為主的朝廷中,五軍都督府與三司、都察院等制度開始不斷推行。
南下的官員則是在接任后,立馬開始對百姓介紹朝廷新的政令。
在了解了攤丁入畝和均田的兩項政策后,百姓們對于登籍造冊這種過往避之不及的事情則是態度不一。
少數的百姓開始登籍造冊,并成功獲取了衙門均給他們的田地。
其它百姓見狀,也紛紛開始登籍造冊,但由于江南地少人稠,百姓能均到的土地明顯不如預計的多。
更多的土地,基本還是掌握在那些未受動搖的世家豪強中,不將其解決,江南的局面便無法改變。
劉繼隆對此心知肚明,卻沒有著急,而是等到了十月中旬。
“呼呼……”
十月中旬,大旱下的洛陽也終于是下了場甘霖,雖然只是場小雨,卻也讓干旱許久的洛陽百姓喜出望外。
貞觀殿內,李佾看著殿外的細雨,有些百無聊賴的將手中詔書取出。
詔書被楊公慶取走并遞交給了劉瞻等數十名重臣,而李佾自己也嘆氣道:“希望這是最后一次吧。”
群臣見他如此,心中除了失望,便再無任何情緒。
“退下吧。”李佾擺擺手,劉瞻等人見狀紛紛躬身回禮:“臣等謹退……”
在李佾的注視下,劉瞻等人將詔書帶走,隨后等小雨漸漸停息后,這才趕赴了漢王府。
來到漢王府時,漢王府外已經聚集了上百名官員,他們基本都是隴右和關西籍貫,為的便是說服劉繼隆接詔。
劉瞻他們剛下馬車,本以為還是需要走入漢王府內勸說劉繼隆的時候,卻不想劉繼隆竟然主動走出了漢王府,來到了烏頭門下站著。
十二支長戟插在烏頭門外,“漢”、“劉”旌旗不斷在長戟上飄揚。
“參見殿下,臣等乞請殿下接詔書……”
當劉繼隆出現,府外的上百名官員紛紛躬身作揖,而劉瞻等人也被打亂了節奏。
站在人群中的豆盧瑑、裴澈、張直方等人紛紛隱忍的看向劉繼隆,只因他們已經從劉繼隆的出現,看出了他的態度。
劉瞻與蕭溝深吸口氣,對視過后率先走向劉繼隆。
官員們紛紛讓開,站在最前方的則是大病初愈不久的高進達,以及暫代同平章事的李商隱,還有馬成、尚鐸羅、李驥、韓正可、張淮澄、張延暉、李袞師、陸龜蒙、張瑛等等位高權重之人。
在這其中,李驥表情尤為復雜,四十歲的他看向劉瞻等人,又忍不住看向站在烏頭門下,臺階之上的劉繼隆。
對于這么多年的禁足,李驥心底若是沒有埋怨是不可能的。
只是隨著前線捷報一份份往后方送來,李驥也漸漸麻木起來,心中更是懼怕劉繼隆將自己禁足一輩子。
如今他得以解禁,還能親自目睹這場景,心中已經沒了遺憾,但他也明白自己與自家殿下的感情恢復不到曾經了。
想到此處,他不由得低下了頭。
在他身旁,站著此刻擔任五軍都督府大都督的馬成、尚鐸羅等人。
他們雖然穿戴紫袍,但誰都知道他們并不管事,早已淡出廟堂。
相比較他們,群臣更重視李商隱及韓正可、李袞師、陸龜蒙、張瑛、張淮澄、張延暉等青壯派。
“門下”
“咨爾太尉、漢王:朕每觀上古之書,以堯舜為始者,蓋以禪讓之典垂于無窮,故封泰山,禪梁父,略可道者七十二君,則知天下至公,非一姓獨有……”
“今遣持節、銀青光祿大夫、同平章事劉瞻等,奉皇帝寶綬,敬遜于位。”
“於戲!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天祿永終;王其祗顯大禮,享茲萬國,以肅膺天命。”
“朕退居別宮,克終天年,永奉烝嘗,以申誠敬。”
“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烏頭門前,隨著劉瞻將詔書內容誦讀完畢,門外群臣紛紛仰視望向劉繼隆,有的人希望他快些接詔,有的人則是希望他拒絕接詔。
面對眾人注視,劉繼隆卻長嘆一聲,面朝群臣道:“諸公既以蒼生為念,強孤承此大統,事出無奈,不得不受;然當告于天地二事。”
“其一,唐室宗廟,永享烝嘗;其二奉陛下為唐王,子孫皆封郡王,世襲罔替。”
眼見劉繼隆竟然說出要封李佾為唐王,且將其子嗣盡數封為郡王,世襲罔替時,李商隱等人不等豆盧瑑等人發作,率先躬身行禮。
李商隱更是走出,朝著劉繼隆諫言道:
“圣人有言: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今上為蒼生故,禪大位于殿下,殿下雖欲報德,然不可隳壞祖制;且冊封唐王,恐啟奸佞非分之念。”
“臣謹奏:宜封今上為隴西郡王,許用天子鹵簿,食實封萬戶,世襲八世而降等。”
“諸皇子授縣侯,世襲四世而降等;宣廟諸子封縣伯,世襲三世而降等;余宗室與陛下近五服者,以縣男、鄉君授之。”
“如是則恩禮兼隆,典章不紊。”
經過兩個多月的考慮,李商隱等人最終在劉繼隆制定的基礎上,敲定了對李佾本人及李唐宗室的待遇。
這待遇比劉繼隆此前承諾李佾的還要好,尤其是那些與李佾近五服的宗室們,基本都撈得了個從五品的爵位。
盡管不能世襲罔替,可俸祿卻是實打實的。
劉繼隆這么做,不僅是李唐宗室不會怨恨他,便是朝中許多舊臣都會為他說話。
不過在豆盧瑑等人看來,劉繼隆此舉只是假仁假義,他就應該繼續維持唐統,才能回報朝廷對他的恩德。
“臣代今上應下此事,還請陛下接詔……”
劉瞻改換稱呼,稱呼李佾為今上,改成劉繼隆為陛下。
劉繼隆見狀,也恭敬走下臺階,雙手從劉瞻手中接過了詔書。
如此,大唐國祚自此而終,新朝大漢則冉冉升起。
“臣劉繼隆,奉詔!”
“萬歲、萬歲、萬歲……”
群臣三稱萬歲,繼而朝拜,劉繼隆則頷首示意:“平身。”
眼見劉繼隆示意,群臣紛紛平身,而劉繼隆也繼續吩咐道:
“敕戶部、工部修葺上陽宮,待修葺過后,請陛下往上陽宮居住。”
“如今朕暫居漢王府,改漢王府為行宮,待上陽宮坐落后,方在乾元殿即位。”
“臣等遵旨……”
眼見劉繼隆吩咐好了所有,群臣紛紛應下,而劉繼隆也轉身往曾經的漢王府,如今的行宮內走入其中。
“臣等謹退……”
見劉繼隆離去,群臣紛紛拜送,直到他身影徹底消失才紛紛離開此處。
待到李商隱返回南衙,立馬便下令在洛陽征募所有工匠、民夫,以最快的速度將城外的上陽宮修葺。
上陽宮為唐高宗李治所修建,因為宮殿在洛陽城外,故此還被許多大臣諫言,認為不應該把如此奢華的宮殿放在城外,以免百姓見到徒增悲傷。
不過群臣的勸諫顯然沒有作用,上陽宮不僅落地洛陽城外,還在幾十年時間里成為李治、武則天、李隆基的居住之所。
若非安史之亂后由于兵災而毀壞,如今說不定還依舊矗立在宮外。
正因如此,所謂上陽宮,留給李商隱等人的只有一個地基。
原本的上陽宮規模宏大,整整用時四年才修葺而成,如今留給李商隱等人的時間不多,因此工部只能縮小宮室,將上陽宮設為周長二里,內有宮殿十二座,院落二十四處,花苑亭臺皆有的簡易行宮。
饒是如此,造價亦不少于三十萬貫,使得本就不富裕的國庫雪上加霜。
不過即便如此,工部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在東畿之地開始募工。
與此同時,得知劉繼隆受詔的李佾只覺得如釋重負。
在了解劉繼隆對他退位后的待遇后,他總算睡了個安穩覺。
相比較他,回到府內的劉繼隆則是在用膳過后找到了封徽。
窗外天色漸暗,封徽帶著幾名侍女為他脫下衣服,為他洗漱干凈后,才示意侍女們退下。
夫妻二人坐在床榻之上,其中封徽跪坐著,劉繼隆則是枕在她腿上,閉目感受著封徽熟練為自己頭部穴位按摩,不由得感嘆道:
“二十四年功塵,如今總算是了卻了此事。”
封徽聞言輕笑,手上力道加大幾分,感嘆道:“耶耶若還在,見到今日景象,恐怕會喜不自勝。”
“呵呵……”
劉繼隆的笑聲略帶幾分疲憊,隨后又漸漸安靜下來,直到半盞茶后他才緩緩開口道:
“即位只是開始,某要做的還有很多,打天下不容易,治天下也不容易。”
“如今天下百姓經過數十年的戰亂,所想的無非就是太平,而太平過后,想的便是增添衣食屋舍,讓日子過得更好。”
“某尚未入洛時便說過,若是能一統天下,必要以十年養百姓,十年致太平,如今便是實現諾言的時候了。”
他雖沒有睜開眼睛,但封徽能感受到他說著這些話時目光灼灼,令人忍不住敬仰。
“如今的天下,難道還算不上太平嗎?”
封徽沒有糾結前一句話,而是著重在后一句話來詢問。
劉繼隆聞言依舊閉目養神,可卻輕微搖了搖頭,緊接著說道:
“某漢人雖控西域與中原,然遼東、三韓皆失,西南又有祐世隆這群南蠻在狺狺狂吠,尚不及強漢盛唐時。”
“再說嶺南、黔中、湖南等處群蠻四起,必須移民實土,才能將這些地方牢牢把控在手中。”
“只是天下初定,不宜擅動刀兵,故此當先養百姓,再致太平。”
他將他需要做的事情都說了出來,封徽聽后雙手略微遲鈍,只因為他知道劉繼隆為了讓隴右重新繁榮,不知耗費了多少精力。
“若是如陛下所言,真的要將遼東與三韓,乃至嶺西、湖南、黔中及南蠻的地方重新收回漢家,不知要遷徙多少百姓前往,耗費多少錢糧賦稅?”
“確實會耗費不少。”劉繼隆微微頷首表示認可,繼而推測道:
“若是要控制遼東三韓,必須與渤海、新羅開戰,還需要蕩平奚人和契丹人。”
“先后起碼要打四場大的戰事,調動兵馬不下二十萬,而打下這些地方后,還需要遷徙最少五十萬百姓才能掌握這些地方。”
“西南的南蠻,恐怕需要三代人不斷努力,遷入數百萬人口進入南蠻,遍布黔中、湘西、嶺西及安南等地。”
“好在劍南、山南東、西兩道有五百余萬百姓,眼下便能先從黔中、湘西著手。”
“倒是嶺南道想要遷入百姓,只能從湖南、江西等處遷徙,略微有些困難。”
“不過聽聞此前江南戰亂,不少百姓逃入福建,而福建可謂九山半水半分田,能耕種的土地不多,倒是可以將這些百姓遷往嶺東和安南。”
這個時代的福建,由于沿海許多平原還沒有沖刷出來,故此能耕種的土地并不多。
只要朝廷愿意出船出糧,遷徙福建百姓去安南與嶺東的耗費雖然大,倒也不是不可能。
“殿下雄心不減,只是還希望體恤民力,莫要勞苦百姓。”
“自然……”
封徽素來支持劉繼隆,但眼下也不得不勸說起了他,可見他的這些計劃十分宏大。
遷徙數百萬人,哪怕劉繼隆口口聲聲說需要三代人來進行此事,但封徽還是擔心劉繼隆操之過急。
只是劉繼隆有自己的主見和打算,單說眼下四十萬人口正在不斷遷入嶺南來說,他需要做的就是把劍南道及山南道的那些世家豪強都解決,隨后發配黔中。
黔中的情況,王建已經奏表了劉繼隆,可以說被高駢經營的相當不錯。
但從當地的漢口和土蠻比例來說,劉繼隆想要遷徙人口進入黔中的難度,比數百年后的朱元璋還輕松數倍。
當地的苗瑤土蠻經過高駢的血腥鎮壓,死難者十數萬計,許多河谷和平壩都被漢人移民占據。
后來魯褥月裹挾黔北百姓南下黔南,雖說大部分百姓都逃往了黔北,但也有少數在黔南安居下來。
以王建奏表的黔中道人口,雖然尚未登籍造冊完全,但漢口就至少三十七萬,而苗瑤群蠻則在三四十萬左右。
三十七萬漢口,想要養活王建所部萬余兵馬并不困難,況且黔北許多州縣幾乎被魯褥月搬空,因此可以遷入十余萬百姓來充實這些地方。
以山南西道、劍南道和山南東道的世家豪強規模,只要牽連足夠,遷入十幾萬人口并不算什么。
至于史書上的那點惡名,劉繼隆根本就不在乎。
無非被罵幾百年,等到幾百年后的后人認識到土地的重要性時,自然會夸贊他。
更何況他還不至于像武帝那般,將天下折騰的人口逃亡隱匿過半。
想到此處,他輕輕拍了拍封徽的手:“早些休息吧。”
“是……”
在劉繼隆示意下,夫妻二人很快便吹滅了燭火,安靜休息了起來。
倒是在他們休息的同時,豆盧瑑與裴澈、張直方等二十余人齊聚豆盧瑑宅邸之中,每個人都臉色難看。
“工部的政令倒是不慢,不過區區兩三個時辰,便已經開始招募工匠與民夫,開始在上陽宮勘察宮殿了。”
豆盧瑑侃侃而談,陰鷙的掃視堂內眾人,同時補充道:
“以工部的圖紙來看,恐怕這規制不過王府大小的上陽宮,只需要兩個多月便能匆匆完工,屆時太宗基業便毀于某等手中了!”
他這話令不少人動容,畢竟太宗已經成為了大唐的精神象征,這種話無疑能激起更多人的憤慨。
“希真兄不妨開口,只要某等能做的,無有不允!”
“是極!”
“太宗基業,斷不可毀在你我手中!”
群臣七嘴八舌的說著,豆盧瑑眼見效果達到,當即便沉聲說道:
“劉繼隆此舉,倒也算是幫了某等大忙。”
“上陽宮在城外,只要某等動手,便能輕易帶天子南下。”
“南邊的事情,某也已經安排好了,只要能離開洛陽,便能重建大唐。”
在場眾人,有才之士甚少,大多都是群不得志的臣子。
如今見豆盧瑑什么都安排好了,他們也不疑有他,紛紛頷首表示信任。
豆盧瑑見狀,只是與眾人說道:“某需要諸位聯絡諸位所聯系到的那些有識之士,等待某貼發諸位宅中,便是某等動手之時!”
“眼下東畿兵馬不過三萬,其中兩萬分駐東畿各處,洛陽城內只有北衙六軍及數千金吾衛。”
“只要諸位按照某帖中所做,定能重挽大唐聲勢!”
豆盧瑑說了許多,卻根本沒有涉及具體的內容,這讓眾人隱隱有些不安。
但眾人倒也清楚,事以密成,眼下他們只需要蟄伏便是。
想到此處,眾人剛剛放松心神,便見豆盧瑑拍了拍手。
不等他們反應過來,數十名女子先后走入堂內,豆盧瑑則對眾人安撫道:
“某眾人齊聚于此,若是沒有宴樂,定然遭劉繼隆鷹犬懷疑,還請諸位莫要怪罪。”
世家聚宴這種事情自中唐以來十分常見,更別提豆盧瑑他們這不過區區二十幾名官員的聚宴了。
豆盧瑑這番話說進眾人心底,紛紛不再抗拒,自顧自與身旁女子推杯換盞,交頭接耳,好不快活……
瞧著他們接受,豆盧瑑則是看向角落處的畫師,畫師見狀開始提筆,將宴中眾人盡數畫在了畫卷上。
只是口頭應諾,豆盧瑑可不會這么放心,他必須留下證據才能裹挾眾人,以此防止有人密告劉繼隆。
想到此處,豆盧瑑腦中不由得想起了今日劉繼隆在漢王府烏頭門下接詔的景象,胸中怒氣愈發高漲。
他側目看向正在彈琵琶的兩名女子,呼吸粗重:“汝二人,隨老夫來。”
兩名女子不敢反抗,只能抱著琵琶與豆盧瑑走向了角落的屋子……